冬至后的冻雨将青岩镇柳沟村的梯田裹成冰面，陈凡踩着草绳缠裹的胶鞋往山坳里的合作社赶，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雨幕，映出仓库铁门上歪斜的“省级示范合作社”铜牌。牌匾下堆积的化肥袋被雨水泡得涨裂，乳白色的尿素颗粒混着冰碴渗入泥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氨气味。
合作社理事长马德贵举着开裂的账本冲出来，纸页被雨水浸透的墨迹晕染成团：“陈主任！信用社突然停了咱们的贷款，冷库里的二十吨苹果眼看要烂啊！”
陈凡的登山杖戳进仓库墙根的裂缝，混凝土碎块簌簌滚落。他推开锈蚀的铁门时，堆积的苹果纸箱已渗出褐色的汁液，腐烂的甜腻气息裹挟着冷酷的霉味扑面而来。值班室里，三年前的“智能温控系统”显示屏裂着蛛网纹，仪表盘上的温度指针僵死在零上十五度，墙角堆着的“有机肥”包装袋上，生产许可证编号模糊得难以辨认。
“去年申请的百万贴息贷款呢？”陈凡的指尖抹过冷库控制台的积灰，在设备采购清单上划出清晰的痕迹。账本上“购置冷链设备”的条目旁，贴着几张连号的运输发票，车牌号与合作社唯一的货车完全不符。
副理事长刘长河缩着脖子嘀咕：“冷链设备要从德国进口，那点钱刚够付定金……”
“德国进口？”陈凡掏出手机调出海关报关记录，“你们采购的冷库机组是河北产的二手货——刘理事长家新买的商品房，首付款日期和贷款发放是同一天吧？”
镇经管站的会议室暖气片结着冰花，刘长河将一摞荣誉证书摔在桌上：“我们合作社带动三百户脱贫，陈主任非要断大伙财路？”
陈凡将三份检测报告摊开在会议桌上：“省质检院的报告显示，冷库氨浓度超标十倍，制冷剂泄漏严重！”他翻开泛黄的社员大会记录，“去年表决通过‘购置自动化分拣线’，可车间里还是手工挑果——需要我找审计局查项目验收报告吗？”
农经站站长搓着手打圆场：“农村合作社起步艰难，管理要循序渐进……”
“等不到循序渐进！”陈凡点开手机里的监控画面，腐烂的苹果正被铲车推进污水沟，“省商务厅刚签的香港订单，违约赔偿金要两百万！”
马德贵突然踹翻椅子：“有能耐你自己找销路！”
“找就找！”陈凡亮出县政府的特急批文，“省供销社开通果蔬专列，京东冷链提供免费运输仓——但挪用贷款的证据链已经固定！”
冷库氨气泄漏那夜，陈凡带人抢修破裂的管道。防毒面具的视窗蒙着白雾时，他忽然扯过装土豆的麻袋：“去养鸡场拉十车稻壳！混合生石灰吸附泄漏氨气！”
技术员急得跳脚：“稻壳孔隙率不够，吸附效率太低！”
“掺入30%活性炭粉末，分层填装！”陈凡用冻僵的手指在结霜的墙壁画分子式，“《危化品应急处置手册》第14章注明，复合吸附剂能提升五倍效能——小王你去拆合作社库房的净水机滤芯！”
刘长河的儿子堵在村口：“专列运输要质检证书，烂果子能过关？”
陈凡掏出对讲机呼叫：“海关检验检疫局特派员已到冷库，出口级分拣线两小时安装完毕！”
社员围堵镇政府那日，陈凡拖着一车矮化砧木冲进人群。他当众演示高接换种技术，嫁接刀精准削出马蹄形切口：“看！把老苹果树改接烟富10号，亩产增收三千斤！”
几个老汉抡起铁锹要砸树苗：“祖宗传下的国光苹果不能改！”
陈凡调出农业农村部的数据：“烟台苹果产业带全部升级新品种，收购价是国光的三倍——省农科院免费提供五年技术指导！”
手机视频里，院士站在智慧果园讲解：“以色列滴灌施肥系统能使糖度提升两个点！”
小寒这天的全省农业工作会上，陈凡播放果园改造延时摄影。当光谱分析图显示花青素含量达标时，他突然调出电商销售数据：“新品种苹果在拼多多日销五万单，溢价率超50%！”
分管副省长刚要开口，陈凡已接通深圳的视频连线：“供港生鲜专列的首批货物检测报告传过来了，每公斤售价破二十元！”
分红大会上，七十岁的王老汉摸着合作社股权证哽咽：“种了一辈子地，没想到分红比卖粮多三倍……”
散会时，县委组织部张部长特意留下陈凡。会议室的白炽灯在茶杯里投下晃动的光影，部长的手指轻叩着干部考察表：“你解决校舍危房和苹果滞销的事迹，省委组织部《组工通讯》刊发了专题报道。”
陈凡攥紧浸汗的笔记本：“都是分内工作……”
“破格提拔需要过硬政绩。”部长推过一沓文件，“全省优秀年轻干部递进培养计划，青岩镇有个副镇长名额——你准备述职报告吧。”
窗外呼啸的北风裹着雪粒拍打玻璃，陈凡翻开文件扉页，“破格提拔”四个红头铅字在灯光下微微发亮。他想起三年前初到镇里时，老镇长递来的搪瓷缸上“为人民服务”的描金大字已斑驳脱落。
此刻，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省电视台记者正在冷库现场直播：“青岩镇合作社改革模式入选全国产业振兴典型案例……”
小雪后的晨雾笼罩青岩镇党政大院，陈凡握着烫金的考察预告文件站在公示栏前。A4纸上\"拟提拔副镇长人选\"的宋体字还泛着油墨味，公示期七天倒计时从昨夜零时开始跳动。他伸手抚过公示栏玻璃上的裂痕，倒影里瞥见三楼组织办的窗帘晃了晃，两道人影倏地退进暗处。
\"陈主任，考察组约谈安排在第二会议室。\"党政办小刘从走廊探出头，手里端着泡着胖大海的保温杯，\"县纪委的同志也来了，说要同步核查信访件。\"
陈凡的登山杖在花岗岩台阶上叩出轻响，杖尖在\"青岩镇历年先进工作者\"铜牌上顿了顿——2019年他刚入职时擦亮的牌子，如今已蒙了层淡青的铜锈。推开会议室的门，暖气片烘着的红绸桌布上，三支录音笔呈品字形摆开，县委组织部干部监督科张科长正在翻阅他的档案。
\"考察流程需要你本人签字确认。\"张科长推过《干部选拔任用工作纪实表》，表格里的\"民主推荐得票率\"一栏还空着，\"上午十点召开民主测评会，全镇在编干部89人，驻村第一书记列席。\"
话音未落，走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水利站长赵大勇撞开门，安全帽上的冰碴簌簌直落：\"石岭水库导流渠塌方！下游五个村的自来水管道全断了！\"
陈凡抓起对讲机冲出会议室时，考察组的公务车正拐进镇政府大门。他边跑边扯过防汛地图：\"通知石料厂调十辆渣土车到3号坝！让供电所切断塌方区电路！\"
塌方现场已乱作一团。三十米长的混凝土渠墙像被巨人掰断的肋骨，裸露的钢筋在洪流中张牙舞爪。陈凡踩着齐膝深的泥浆靠近断面，突然拽住要上前抢险的工人：\"塌方体有滑动迹象！所有人退到观测点！\"
\"观测点有个屁用！\"村支书老周急得眼睛血红，\"下游水厂停运超过四小时就会细菌超标！\"
陈凡掏出手机调出地质云系统：\"卫星遥感显示塌方体每分钟位移2毫米——小刘去粮库拉五百袋黄豆！灌进麻袋做临时反滤层！\"
\"黄豆能堵洪水？\"水利局专家扶了扶眼镜。
\"豆粒间孔隙率35%，渗透系数刚好匹配导流需求。\"陈凡在泥地上画出反滤层级配图，\"《土石坝应急抢险技术规范》附录c注明，临时反滤体可延缓管涌发展——让消防队用高压水枪配合固结！\"
民主测评会推迟到下午四点。陈凡带着满裤腿泥浆踏入会场时，考察组正在清点《民主推荐表》。他瞥见后排几个干部交换眼神，农业办孙主任的钢笔在推荐理由栏反复涂改。
\"现在进行个别谈话环节。\"张科长按下录音笔，\"有群众反映你在黑石村抗旱工程中独断专行，强行调用武警资源？\"
\"抗旱应急2级响应启动后，县防指授权我调度县域内抢险力量。\"陈凡翻开县政府印发的应急预案，\"文件第14条明确：紧急状态下可跨部门组建临时指挥部。\"
谈话室的挂钟指向六点，窗外飘起冻雨。陈凡的手机突然震动，防汛指挥部传来警报：\"塌方区出现管涌！反滤层被冲开缺口！\"
夜色中的抢险现场亮如白昼。陈凡裹着军大衣站在探照灯阵里，豆袋墙已被撕开五米宽的口子，浑浊的水流裹着泥沙喷涌而出。
\"让石料厂改送玄武岩骨料！粒径控制在20到40毫米！\"陈凡扯过施工队长吼道，\"通知环保局调三台移动式水质监测车到下游！\"
孙主任侄子开的砂石车堵在路口：\"玄武岩得现从鹰嘴山开采，运费每吨涨五十！\"
\"县纪委正在清查石料采购台账。\"陈凡亮出手机里的招标文件，\"去年导流渠修缮工程的玄武岩采购价，比市场价高出34%——你是想现在谈运费，还是跟巡察组谈？\"
次日的民主推荐会上，陈凡的黑眼圈在投影仪光线下泛着青。张科长宣布计票结果时，会议室响起压低嗓门的骚动：\"89票赞成，1票弃权，推荐率98.8%。\"
考察组开始翻阅他的工作笔记。泛黄的2019年驻村日记里夹着枯稻穗，2021年抗旱方案上留着泪渍般的茶印。突然有人指着2022年3月15日的记录：\"这页被撕了？\"
\"那天在养老院抢险，笔记本泡在水里了。\"陈凡摸出手机调出云端备份，\"电子版有完整记录：转移27位老人，抢救慢性病药物14箱。\"
公示最后一天，陈凡带考察组巡视修复好的导流渠。无人机传回的画面里，新型格宾网护坡泛着金属冷光。张科长忽然在渠边蹲下，指尖抹过混凝土接缝处的淡绿色物质：\"这是什么新工艺？\"
\"中科院研发的微生物水泥。\"陈凡敲了敲渠壁，\"枯草芽孢杆菌能在裂缝处生成碳酸钙，自动修复微裂缝。\"
手机响起提示音，省纪委监委网站更新通报：\"青岩镇水利站原站长赵大勇接受审查调查。\"
任职公示结束的清晨，县委组织部谈话室飘着龙井香。张科长推过《任职备案表》：\"破格提拔副镇长的请示，市委组织部已批复。\"
陈凡的钢笔悬在\"分管领域\"一栏：\"让我管农业和应急？\"
\"你在危机处置中展现的统筹能力，常委会全票通过这个分工。\"张科长指着窗外晨雾中的远山，\"石岭水库的教训要变成经验——全省乡镇应急管理体系现场会定在青岩镇召开。\"
手机突然弹出视频请求，石岭村村民站在修复好的水渠边挥手，背后是喷着白雾的移动水质监测车。陈凡接通电话，听见省水利厅总工的声音：\"你们创新的'豆袋反滤法'，要写入全国乡镇防汛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