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想,火炬之光为什么对“偏差”这个概念、现象和意义有如此热切的倾向和令人咋舌的执着。“偏差”对于每一个有计划性行动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每一个对自己的人生尝试做了梦想中的规划的人,都会十分厌恶“偏差”。仅从“人类”这个狭小的群体而言,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没有条理和计划的,因为,“人”本身的构造和思维,都是从一种井井有序的结构中产生的。构成人的运动是有序的,构成人的物质是有序的,构成人的能量是有序的,有序性也必然是人类能够认知自己和认知外物的基础。哪怕是许多人自称人的思想是混沌的,但是,这种“混沌”在更多意义上,是对人自身思维的复杂性的夸张的说法。
人们,总会把“复杂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秩序”视为混沌,但那真的不是混沌。就如同“一团乱麻”这个成语所表现的那样,哪怕一个人无法从这团乱麻中扯出线头,整理清楚,也并不意味着这团乱麻是无序的。相反,无论从更大的宏观角度还是从更小的微观角度,都必然可以看到,所谓的“乱麻”其实严格遵守着秩序。
因此,从人类的角度来说,完全的混沌就像是理论存在,却实际无法观测到的幻想,进而,“偏差”这种将会引发秩序混乱的意义,绝对是不可取的。
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厌恶“偏差”,才是正常的。而热衷于“偏差”的火炬之光,自然从一开始就是不正常的。甚至于,我一直都觉得,向往“偏差”并总是制造“偏差”的火炬之光,理应是被许多人打心底抵制的恶徒。它不应该拥有发展壮大的土壤,也不应该是一个正面的榜样,站在对抗末日真理教的第一线上。反过来说,它应该是包括现有的“敌我双方”都应该下意识排斥的存在。
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火炬之光”这样让人莫名其妙的神秘组织,但事实是,它在这一次的末日幻境中,不仅仅存在,而且还十分壮大——仅仅是这一个例子,就足以让人感到眼下的末日幻境和过去的末日幻境存在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当然,更具体的情况,我也很难说明。但在知晓了“火炬之光”这样一个奉行“偏差”的神秘组织后,我就一直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火炬之光不是朋友,不是同伴,它不站在现有的哪一个阵营那边,也无法简单归类到已经出现过的末日征兆之中。它是独立的,独特的,与已经出现的危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危机。甚至于,它真的是“病毒”造成的影响,于末日症候群患者精神世界内的综合体现吗?对此,我也有深深的怀疑。
我一直都觉得,火炬之光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不同于末日真理教的另一种敌人。如今,这个直觉成真了。更可怕的是,我或许一直低估了,火炬之光所向往的那种“偏差”的本质。
在我的眼前,火炬之光的成员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几乎被扭曲成了非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不仅仅是偏差仪式的执行者,就连守护仪式的的防卫者,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扭曲的一部分。如果说,在过去,我多少可以看到末日真理教带来的灾难背后,还存在一些逻辑性的东西和有序渐进的表现,也感受到过这种逻辑、有序和渐进的部分所拥有的魅力,并认为,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魅力,才不断让神秘专家成为其一份子。
那么,眼前的偏差仪式所造成的后果和现象,则有一种超乎逻辑的恐怖,那是看似发散,但其实一直都有记忆和逻辑做基础的想象力,绝对无法涵盖和理解的恐怖。
我是高川,我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神秘,能够从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以及他人身上的变化,察觉到来自“病毒”那看似突然混乱,却实际井井有条的威胁,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可以如此地肯定,火炬之光的存在,以及其引发的偏差仪式,极大可能和“病毒”没有直接联系,而是某种在层次上类似于“病毒”,却在本质上有极大差别的某种东西。
很遗憾,我的语言,既无法对“病毒”进行准确的描述,也无法对这有别于“病毒”的另一种东西进行准确的描述。
我过去在处理神秘事件的过程中,在和“病毒”的斗争中,所得到的经验对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所几乎没有半点用处。我甚至怀疑,“江”是否拥有战胜它的力量。
现在,在这个火炬之光用来举行偏差仪式的地下大厅里,三种现象正纠缠在一起,在可以观测的范围内,可以看到同样扭曲但又似乎可以从这种扭曲中直觉感到不同的现象,而在无法观测到的范围内,也仍旧可以正常去推理和想象那同样正在发生的扭曲的对抗。我不知道,如今在这个对抗的中心,究竟还有多少可以像是我这样尚算是“正常思考”的存在。
我的眼前,除了自己之外,已经再没有第二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人形”的东西了,也不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是“活着的个体”。仿佛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曾经是“人”,以及是“人的尸体”的东西,都已经从形体尚融化,从性质上转变,不是单纯的物质,也不是单纯的能量,而是某种复杂的从未见过的连成一片的现象。我十分清楚,在不知道多少时间之前,这些无法描述的东西,都是我曾经认识的东西:末日真理教的巫师们,火炬之光的成员,乃至于非火炬之光的神秘专家。
现在,他们都已经失去了其原本的性态。在自我观测中,我是唯一一个仍旧保持人形,正在思考的“人”。比这周遭的所有一切,都更贴近“人”的概念。
这里正在发生的,是至少三种仪式:“江”的仪式,火炬之光的仪式,末日真理教的仪式。而每一种仪式所具备的特征物事都在相互渗透,纠缠,改变,就像是将三原色的颜料混淆在一起,变成了更加缤纷的色彩,继而变成了深沉的难以探究的浑浊混沌的黑色。
不过,这种黑色并没有浑然一体,仔细观测的话,哪怕是我这样渺小的存在,也仍旧可以用肉眼分辨出层次感。有的黑色比较淡,有的黑色比较浓郁,有的黑色似乎还稍稍带有其他彩色,可是,这些肉眼可见的层次也在逐渐缩小。我可以从思维的角度,推论出“眼前这复杂又深沉的斗争”正在扩散到其他地方,乃至于可以想象到,相对于末日幻境的病院现实,也无法避免受到这场战斗的影响。但我其实无法直接观测到这些影响和改变,在对这一切的观测中,我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某种格格不入的存在——只有我还保持人形,只有我还在以人类的方式进行思考,放在这里的境况下,简直就像是白羊群里的一只黑羊般显眼。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江”的仪式的立足点,我的观测很有可能就是“江”的观测的一部分。尽管强调过很多次,自己不是“江”的傀儡,但“江”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因此,我也可以设想到,自己就是“江”的仪式最脆弱的一点——如果我被破坏,那么,“江”就会被踢出这场战斗。
然而,即便自己真的是最脆弱的一点,我又能够做什么呢?这里正在发生的战斗,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能力极限。
我只能等待命运的宣判,这样的等待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更是无聊的。我只能思考,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敢做,生怕多余的动作反而会引发更不好的结果。至于这场仪式和仪式的较量,仪式背后所代表的不同意义的纠缠,以及隐藏在这不同的意义背后的那不可名状,无法理解的存在彼此之间的攻伐,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停止,则完全无法想象。
我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我自身所在区域的平静,都仿佛在告诉我,我就置身在这个可怕风暴的风暴眼中。我觉得,只要自己朝这场风暴中投入哪怕一颗小石子,也会引发不同的,影响深远的变化,正因如此,我才决定,什么都不做。
相比起那正在剧烈运动的现象,我反而觉得自己正在陷入某种意义上的“静止”中。
然后,突然间,我所能观测到的每一种现象都从剧烈的运动态变成了凝固的静止态。那隐有层次的黑色,就好似被撕烂了一样,一层层打着旋儿,不一会就于可以观测的范围内消散了。事物的颜色和状态正在重新构成,眼睛所能看到的景色也重新鲜活起来。我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在心跳了那么两三秒后,眼前由三种仪式交错构成的扭曲现象,就如同镜子被砸碎一般崩解了。
我不知道具体的胜负如何,但是,却觉得那剧烈而扭曲的现象崩溃了,总比它一直持续下去更好。至少在它崩解后,我又能更加实质地感受到“自我”并不是一个空泛的词语,支撑“自我”的物质基础也在恢复常态。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我这个时候,完全没有疲累的感觉。
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我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自己,哪怕所有的感觉已经恢复正常,我也无法将自己之前体验到的一切当作是一场幻梦。
地下大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全都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时间,我既找不到敌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那庞大的,超然的,不可正视的战斗,还残留有一丝令人惊悚的余韵。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有人可以对我解释一下。然而,没有这样的人,也无法继续从体内和心灵的深处,感受到“江”的存在了。这些依稀的迷惑的感觉,只让我觉得,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获得真正的胜利。即便如此,弥漫在地下大厅中的“偏差”感,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我知道,偏差仪式一定对外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并且,每一种影响都绝对不是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但是,具体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则完全搞不清楚。
我只能对自己说:“至少保住了一条小命。”
我在这个重新恢复平静的地下大厅里等待了至少五分钟,都没有新入场的其他人。于是,我打算就这样离开。对我来说,这场战斗的开场是必然的,过程早先还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在半途就变得莫名其妙,无法描述,结果也是无法直接认知到。
我所经历过的战斗中,这一次的战斗给我的印象,或许没那么直观,但却印象深刻,让我更加怀疑,如果没有“江”的力量,我们真的可以战胜“病毒”吗?不,现在就连“病毒”也已经不是那个唯一的威胁了,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招来了可怕的东西,那是足以和“病毒”截然不同,却又足以分庭抗礼的存在。如果无法确认这个东西如今到底是怎样的下场,就完全无法让人静下心来,去执行针对“病毒”的计划。
当末日的因素,不再是“病毒”一个的时候,真的让人感到无比的绝望。在这巨大的绝望感中,我甚至觉得连情绪都变得空白了,一直存在的浓郁的恐惧感,就像是被这种巨大的绝望稀释了一样,更难以让我为之触动了。
我曾经觉得,自己的计划比系色她们的计划更加靠剖,也更有执行的可能,但是,我的计划并没有宽容到足以容纳“病毒”之外的第二种末日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说,追求“偏差”的火炬之光反而才是胜利者,尽管,他们此时已经一个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