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染的身体因为这一句话而僵住，她没有回头，维持着一种蜷缩的状态，好似只要自己不回头，这一切都不好成真。
“不想见我吗？”宋砚礼的声线好似又近了几分，“可是我想见你了。”
话已然到这个份上了，程染侧了侧面，眼角余光跟宋砚礼短暂的交接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去，若无其事的咬了一口地瓜：
“好久不见。”
宋砚礼目光所及之处，是程染因风而动的狐裘绒毛，昨日便已经知晓，他原本以为今日即使是相见也不会再产生如何的波澜，可是当真真切切见面之后，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这半年来，宋砚礼好似随遇而安，视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只不过内心如何也当真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爱恨和情欲交织的念头让他心头翻滚，如同被泼了一捧滚烫的热水，痛苦的让他不得安宁，却也让他清楚的知晓自己是如何鲜活的活着，于是他开始对于这种痛苦上瘾，甚至是食髓知味。
知晓自己是躲不过去宋砚礼了，程染将烤地瓜从火堆里扒拉出来，在阿姝的注视下，敲碎泥巴，露出滚烫甜腻的内瓤，示意宋砚礼。
宋砚礼拂衣坐在程染的身旁，从善如流的好似这半年的光景不曾流逝一般，他这个人面上带着谦谦君子的面具，于是一言一行都带着玉石般疏朗的姿态。
“阿姝，这块给你。”
随后法照将阿姝带到了远处，程染看着清清净净的宋砚礼，又看了看自己埋汰的双手，没有怎么在意，这场谈话沉默了许久，程染先开口：
“我过些时日便要封后了，关州故人甚多，总想故地重游，于是便来了。”
“封后？”
宋砚礼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手里拿着半截烤地瓜。
“当年我母妃有我之时，其实曾为我订过亲，只不过没多久便被宁皇后灭了全族，那个女孩子隐姓埋名藏了起来，她的嫡亲姐姐曾是与我大哥定亲，只不过我大哥去的早，如今我便是再也不能负她了。”
“甚好。”
日光疏漏，风落起转，宋砚的声音如松涛，清朗舒冷。
程染这一下午觉得宋砚礼整个人客气疏离的可怕，但是你仔细的去看，去想，就发现这个人好似筑了一座墙，将她隔在了外面，剧情至此都顺遂无比。
原本程染还以为他会质问自己，又或者是做出一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展开，毕竟当初自己将宋砚礼驱逐京城，发配关州，着实是不念旧情了些。
可是，这一切通通都没有。
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程染此时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了分手再见是路人的感受了，于是，程染偷窥的就着实是正大光明了，自己如今可以算是想要吃回头草，只不过这颗回头草可不想搭理她。
一连三日，宋砚礼去上班，程染偷窥，宋砚礼去吃饭，程染隔着屏风偷窥，时不时的跟法照惋惜一下，然后露出猥琐的神情。
一路上法照除了无语就是无语。
第三日，那个县令家叫莺儿的小姐约宋砚礼去庄子上，一同去的还有几家少爷小姐，程染作为一个想吃回头草的偷窥狂，于是带着法照也忙不迭的跟着去了。
法照看着程染的操作，眯着眼，别问他为什么眯着眼，因为对皇帝翻白眼是死罪。
“她竟是跟宋砚礼赌酒！宋砚礼还喝了！法照，你说宋砚礼是不是对这个小姐有意思？！”
法照：“......”
程染的痴汉行为着实是让法照无语了，虽然陛下平日里也经常不着调，只不过如今好像病情越发严重了，他觉得有必要回宫跟褚玑道长请教一下，陛下的心悸之症加重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并发症？
“陛下，您这般舍不得宋大人，就把宋大人调回京不就完了，左右不过是一道旨意的事情，您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说了褚玑道长说了，殿下您切忌劳累，来一次关州路途辛苦，对您的病也无益？”
法照婆婆妈妈的语气叭叭了许久，都未曾听到程染对他有只言片语的回应，只当是陛下又在装聋，他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却只见身后空空如也。
“陛下？”
“陛下别藏了。您再这样会被宋大人发现的。”
“陛下，臣生气了。”
然而回应法照的只有不远处隐隐的嬉笑声。
法照面色陡然一变，神情冷的可怕，刚才他只觉得一阵细微的风吹过，只当是陛下又在玩什么。
妈的！大意了！
“哎，你是什么人？哪里的下人这么无理？！”
莺儿指着法照训斥，这哪里冒出来的人招呼也不打就冲了进来！
法照环顾一周，哪里都不见宋砚礼的身影，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人的质问了，对着莺儿姑娘就开口质问：
“宋砚礼呢？”
“你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你们都是死的，还不把这个下人给本小姐拉出去！”
庄子里的小人听从命令扑了上来，法照如何会将这些人放在眼中，此时他心里只有程染，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多废，迅速抽出剑来，伸手将莺儿钳制住，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凛然的杀意：
“我只想知道宋砚礼去哪里了？不说我可不敢保证能不能给你留一条命。”
“啊！我我我......宋大人去外面醒酒了。”
莺儿哭哭啼啼的惨白着一张脸，抬手给法照指了个方向。
法照将莺儿扔在地上，朝着方向的地方迅速跑了过去，只不过，他未曾跑几步，便看到宋砚礼的身影缓缓的显露出来。
宋砚礼面上还带着轻微的红晕，目光与平日总是端着的清冷着实是不太一样，迷醉的眼眸看了法照一眼，随后便好似未曾瞧见一般。
“你将陛下如何了？！”
法照走上前来，攥紧宋砚礼的手臂，目光如同寒冬十二月里的雪。
宋砚礼微红的面 颊倒映着初春将融的新景，神情迷离又好似晦暗不明，伸出手来一点一点强硬的掰开法照的手，缓声道：
“下官不知。”
程染赤脚站在地上，脚踝白的像是死人一般，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用来分辨真假，眼前的一切都熟悉的让人心惊，甚至是那块被李凤章戳了一道极深刀痕的香案也依旧摆放在她熟悉的位置，她翻了无数次却总也背不下来的佛经，时不时捻在手里把玩的佛珠，都放在程染熟悉的地方。
熟悉到让她有些恍惚，好似这么多年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她一觉醒来还是皇成寺那个每天起不来，痛苦赶早课的小和尚。
她坐在床榻上托腮回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展开，这应该是被囚禁了吧，哦，对了，还要再加上一个cosplay。
这是宋砚礼干的？
这是宋砚礼干的。
程染用了三秒的时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程染确定这个念头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气愤又或者是什么负面情绪，而是一种这小子是真能苟啊，明明是个阴暗心狠的摄政王，在她身边硬生生的装了这么多年风清明月的君子，着实是能伸能屈，想来应该是憋的很辛苦，如今一朝爆发，直接给自己关小黑屋了。
对于被关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程染也想过，肯定大多数都是自己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如今的这个场景再现，倒是跟原剧情对上了，宋砚礼喜欢的，愿意为之付出的是皇成的那个小和尚，而不是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赫连肆鄞。
看着几乎是将自己在皇成寺的一切都搬了过来，甚至是连窗外的那颗菩提树都做到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程度，这一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了，算算时间，大概是宋砚礼被贬到关州就开始布置了。
那时他不吵不闹，安静的听从了程染的旨意，是早就下定如今的信念，所以才会如此逆来顺受？
程染一直等着，从日光跌落，到月光清幽，宋砚礼的身影才出现在窗外的菩提树下，只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有两个下人模样的人，两个人合力抬着一个木箱子，箱子很大，上面朱红色的漆掉了一块，显得有些陈旧。
宋砚礼走进了禅房，目光清幽，声音平缓：
“等很久了？”
程染觉得此时宋砚礼要是有个黑化的数值条，大概是已经涨到百分之九十了。
“还好。”
程染说话的声音很轻，软趴趴的好似没什么精气，本来她身体就虚，再加上宋砚礼大概是给她用了什么药，整个人困顿的很却又睡不着。
“我给你带了礼物，你会喜欢。”
宋砚礼走上前来，握住程染的双手，察觉到双手异常的冰冷之后便攥紧了，亲昵的不像话。
程染：黑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菩提树下的红木掉漆的大箱子隐隐散发着一种难闻的味道，程染还未靠近便闻到了，心中隐隐生出不安的念头来。
随着咔嚓一声锁被打开，箱子被掀起，一阵近乎让人无法接受的神经性恶臭扑到程染的面前。
箱子内躺着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程染忍着尸臭看了一眼，是建宁侯那个倒霉蛋。
程染如今唯一的心腹大患，建宁候的势力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瓦解掉的，程染为此一直留着宁皇后而不杀她，就是怕有朝一日建宁候又带兵打回来。
只不过，她所担忧之事，所担忧之人此时正在破旧的箱子内一点一点腐烂。
“昔日陛下还是皇成寺的小和尚，那夜我有三分醉，也只有三分醉，陛下说要与我坐拥万里山河，看盛世伊始，大兖的江山唯有我与陛下。
我带着三分醉，答应了陛下，其实心中大抵也是清楚，帝王无情，天家无亲，今日之果昔日便已经有预感了。
只是，或许这天底下动情之人便是万劫不复的诅咒总是生效的，陛下逐我出京之时，我面前回想的却是昔日陛下之好，那时我便发现，我想要给自己找一个恨你的理由都找不到，以我对你的了解，你逐我出京必定是有你不得不做的理由，于是我便顺从了。
我最恨背叛，父父子子，君君臣臣，我一生经过的背叛数不胜数，当年陛下还是瘦弱的小和尚，背着我在紫竹林内求生一夜，那夜雪色迷茫，压的人寸心皆苦，我浑身冰凉刺骨，陛下瘦弱的脊背好似要被我压弯了，我那时恨路太长，却又恨路太短，那时我便想，原来被人奋不顾身的选择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于是我便下定了决心，尝够了背叛的滋味，我必不会背叛陛下。
后来，我与陛下都得救了，于晨曦之中，我与陛下对视一眼，陛下眼中皆是劫后余生的欢喜，于是陛下便同我笑了，面色惨白，身上还沾染着血迹，这一幕着实算不上如何赏心悦目，可我那时却什么都瞧不见了，如白驹过隙，如万水千山，情爱便是由此时疯涨。”
宋砚礼说了许多，菩提树在夜色下勾勒出隐约的轮廓，身后的烛火幽幽燃烧着，程染侧头看向宋砚礼，看着这个自己看过无数次的面容。
夜空陈铺了冗长的静谧，唯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在无声的月色下，越发强烈。
“我原以为我最恨背叛，总想着，我此生不负旁人，也必定不让旁人负我，如今却释然了，陛下你有你的选择，陛下是这天下的主人，普天之下王土的帝王，臣能做的便是为陛下效忠，为陛下一起守护这天下江山，昔日之言，臣不曾忘。”
臣之一字，已经表明了宋砚礼的立场了，他不再是程染的挚友乃至爱人，他只是一个臣子。
或许，他爱的只是那个在紫竹林内背他一夜求生的小和尚。
他爱的小和尚，就此封存在这一间禅房，一棵菩提树下。
“陛下，下山的路就在脚下，法照不出一炷香就会赶来。”
宋砚礼声音疏离的很，程染骤然回想起，当日她佯装在白鹭池旁偶遇纠缠他时，他便是这般语气对她说：了然师父，又见面了。
法照来时，先是站在一旁愣了片刻，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陛下，一阵风吹过，满树菩提簌簌作响，夜色之下轮廓摇曳荼蘼。
“陛下，属下来迟了。”
“回去。”
“陛下是回宫还是？”
“回宫，暗卫都撤走。”
“陛下，不是要监视宋大人一举一动吗？”
“不必了，以后再也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