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央,此行鸿都……”
“连师兄都要劝我吗?”司央打断了他的话,“还是师兄觉得我是累赘?”
“自然不是,”金郁琉伸出一手落于他的肩上,语重心长道,“他若是魔,想逆施万象天引阵,破九幽结界,以魔渡世尚不足为惧,但他是人,要灭尽世间的神魔妖,这其中多的是他的人心算计,如今清绝的本源之体已经回来,若被一直觊觎那身神力,她身边的人定会被作为让她妥协的棋子,而她再见到这些人因她之故陷入险境时,她该如何自处?
司央,此举是在护她,也是在护你。”
司央看着他,心里又悲又喜。
眼前人是四明之境的境主,是为境内生灵生息繁衍付出了一切的神明。
破而后立,他曾亲身为他的神民送葬,亦曾亲手凝聚他们的神力成其后世的一方净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立世不可能不死一个人,不流一滴血。
他心清如水,心明如镜,能映照世间万象,也能不惹分毫的尘埃。
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存四明照万古,这曾是他留给后世的箴言,可如今历经万年光阴,此一方天地终究还是将它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神明拉下了神座,有了为人的七情六欲,也自此生出了一己私欲。
这一己私欲是为同门,是为手足,是为亲近之人,也是为心系之人。
他该是庆幸的。
“师兄我是不是从没有告诉过你我曾怨恨过你。”
金郁琉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一抹淡笑:“如今呢?”
见他知晓,司央心下也跟着释怀了,因为年少的经历,他曾厌弃过自己的出身,憎恨过那个让母亲献出生命换得自己降生于世的人,可若无他,自己不会被养在天衍宗四百年,不会前后得云开影与青渊的照拂,而拜入青砚门中的十数载,所获安逸与舒心足够抹平过往所有伤痛。
“你永远是我师兄。”话一出口,司央顿觉有些难为情,别了话锋道,“师兄今日忽然说起鸿都一事,可是因为她没有杀了此人?”
金郁琉垂了手,看向躺在地上的人:“不错,地宫的十几载,她过得并不好,能入青砚门,有青渊教诲,有同门的善待,兴许她会过得好一些,但世事无常,从知晓神念一事,我自觉错估了这方棋局,是我拉她入四明之境的泥沼,用情谊困住了她,如今这盘棋,我倒希望她冷情冷性一些。”
能折磨世人的永远都是世人自己过于在意的东西,司央想起自两人认识这一路,对她的猜疑忌惮也不在少数。
说来也是有意思,此人修为不济的时候杀人不眨眼,如今修为无人能敌了反倒是不杀人了。
“师兄,有相护之心才能催生心力,这不是挺好,你为她为我,之于我亦然,关心则乱,但也事在人为,我信你,也信她,你也该信我。”
这番话不由让金郁琉想起濯君回那一世收的三个徒弟,如今三人都能独当一面,而自己反倒越活越谨小慎微了。
他惆怅片刻,露出一抹明净的微笑,道:“好,我信你。”
司央跟着一笑,道:“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身死仙门修士以三宗为最,今有重雨,往后还会有其他人,能破此局只能等当年神念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不会太久。”
司央听这话中意思像是已经做了打算,忽一想昨日倾九渊的出现也不足为奇了,从鸿都一乱到小荒山一战,要杀死幽萤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世事明朗,两人自不会放任此事。
此行鸿都,是因萧姜两族联姻,而两人的婚期定在小荒山被大火焚烧的那日怕是也有其深意,他垂目握了握拳,自己还是得勤加修行才是。
一柱香过后,苏清绝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地折返回来,不过一落地就朝地上躺着的重雨走去。
两人有些奇怪,金郁琉上前道:“是有不妥?”
苏清绝弯腰打量重雨片刻,道:“簪花大会,我似乎见过她,像是第一个与我交手的人。”
司央看向地上人:“有渊源?”
“也没什么渊源吧,小姑娘也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我那时也是个发了狠的,下手有些重,好像是将人揍哭了吧?”
那场簪花大会,苏清绝身系要事,旁人匆匆一见也未入眼,此人也是,性子娇弱又怯懦,她素来一见人哭就心生烦躁,怕是打完之后也恶语相向了。
司央见她一副长者的姿态有些无语:“小姑娘?她可比你这一世年长三百来岁,因天赋有限,结珠晚,修行也难以增进,适才到如今才有所大成。”
这么一说,苏清绝方才是听说她要给双亲报仇。
世间修道有天赋异禀的人,亦有苦修不得的人,这三百多年来怕是不易,而今为了报仇自毁修为……
金郁琉接话道:“修为有失,也可重修,有你方才给的那一招,心剑再生不是难事。”
苏清绝眨巴了下眼,此人似乎总是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每每说话都恰到好处,她直起身,看向他:“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能窥得我所思所想?”
金郁琉被问得有些怔愣,旋即扬唇一笑:“该是你给我下了东西,让我与你心有灵犀。”
这倒提醒了苏清绝,前有生死结,她开始回想那群人是不是也给两人下过什么,毕竟若无一众人、妖的推波助澜,两人也不会相识得如此之快。
金郁琉不过顺势一说,不想她会认真思索起来,有些失笑,正要出言,只听她道:“我未下,许是你那几个徒弟所为,你改日替我问问他们,为何你能瞧见我的,我却瞧不出你的?”
她的话平平常常,只随意一说,话里并未见丝毫的介怀,却让人不由想到生死结,金郁琉嘴角笑意一凝,若非司央告知,他还不知此事,虽心中有诸多不满,但已木已成舟。
他压平了嘴角:“为何想瞧见我的心思?”
苏清绝正经八百道:“你我惯于不动声色,善于伪装,万一哪日我不小心触了你的逆鳞,岂是不妙?”
既是心意相通,又何须中间之物?
金郁琉微微一笑,点头应声。
两人交谈无忌,司央看在眼里,见苏清绝蹲下身子,手指点在重雨的眉宇,便凑近金郁琉几分,低声道:“师尊他们也给你二人下了?”
有些人空有一番年纪,心智却是未开全,比之九蜃,比之司央,好在有人已经情窦初开,只是不善听出一些言外之意罢了。
金郁琉微一摇头:“哄逗她的。”
司央有些惊讶,在他眼里,他的师兄向来是个光风霁月,不欺暗室的人,怎还哄骗起人来了?
金郁琉见了,复又一笑:“情趣使然,无伤大雅,司央以后遇到心仪的姑娘自会知晓。”
司央被噎了一下,前有他的父母双亲,后有三师姐和四师兄,如今又是他们,明明分开个个都是正常人,但聚一起了就不太正常起来,可见情之一字,沾染不得,他可不要。
正想如何搪塞,一道白金流火破空而来,很快落在了面前。
温殊晏上前两步,快速将人扫了一番,急切询问道:“阿央,你方离府不久就传来如此急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上可有受伤?”
“叫我司央,谁急唤你了?”司央着实不想看到此人喋喋不休的模样,他不悦一指,“带你师姐回去。”
温殊晏一顿,转过身去,适才看向两人,正见蹲着的女子起了身,露出躺在地上的人的面容。
他微微一怔:“师姐怎会在此?”
“你师姐以心剑杀我师妹,不敌,眼下失了修为,不过我师妹大人不记小人过,已经为她疗了伤,传授了剑招,你赶紧带人回去,别耽误我们上路。”
司央三言两语说完,处处向着自己人,颇有师兄的风范,温殊晏却是震惊了。
自神域秘境一事后,青砚门算是声名鹊起,门内从上到下被各大仙门扒了一番,青渊乃濯君回的弟子,又是天衍宗云开影的师弟,更是洛神宗长老姜玉瑶的师兄,这等身份之下,门下弟子自然惹人注目,尤其是排行第五的妖和第六的神火转世之人,也是因此温府才知早已死去的温司央还活着,适才得以见他重回府中,而他口中的师妹是谁不言而喻。
温府上下都知他是与同门一道来此,同门喜静,不让叨扰,温府上下便无人去打扰,且此人自魔君身边逃脱后再无踪迹,他只觉随行的同门里不会是她,不想今日才知。
那人是谁?是让仙门、妖宗、魔族一道头疼之人,他这师姐竟不声不响地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衡阳宗会如何?”
他问得有气无力,司央如实道:“不如何,宋南辞当年与魔君暗度陈仓,欲逆施万象天引阵,引魔神出世,小荒山上的那场大火也是为了阻止魔神出世,但那些死于大火之中的人的后人却是不知,就如你师姐这般,往后你可得好好规劝同门,不要再受人鼓动,行下作死行径。”
温殊晏顿时明了他喊自己来的用意,五灵大陆三宗鼎立,当年那场大火其他两个宗门因青渊之故能规劝门下,但衡阳宗却是不同。
“阿央放心,你师妹就是我师妹,我定护着她。”说罢,对苏清绝颔首浅笑。
苏清绝曾见过温殊晏,簪花大会,地宫一行,以及神域秘境,他盛名在外,每次瞧见端得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之风,今日待人这般殷勤热切,着实让人侧目。
她微微颔首,回了一礼,走到金郁琉身侧。
温殊晏看过去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一人,他眉头一挑,直接无视过去,视线转回司央身上:“你一行不是要离开仝泸,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还遇上了她?”
司央本还为那称呼气恼,一想此事皆因九蜃死活要吃鱼而起,不快道:“有人贪嘴要吃河鲜宴就来了此地,但缺一条鱼入菜,不想捉到了你师姐施了追踪术的鱼。”
“……”
因一条鱼而生出了如此大的事端,温殊晏无言片刻,道:“曾听闻师姐养的鱼是用祭祀双亲的,意义非凡,是以宝贝的很。”
若非今日之事,司央着实不想劳烦此人,眼见事了,催促道:“鱼已带走杀了,此事已了,我一行也将动身,你快带着你师姐回去吧。”
温殊晏虽有不舍,也只得应了下来,叮嘱道:“万事小心,身安为上,有事没事都可随时找阿兄。”
他很闲?司央嘴角微抽:“告辞。”
温殊晏一听,纠正道:“阿央又忘了,该是再会才是。”
司央眉头跳了跳,沉声道:“叫我司央!”
“这嘴不听使唤了,”温殊晏抬手轻拍了下唇,上前抱起重雨,看向司央,含笑颔首,“再会。”
司央不耐摆摆手:“再会再会。”
温殊晏一笑,带人御剑离开。
苏清绝收回视线:“他和你不对付?”
金郁琉自然也觉察到了,垂目看她:“大抵是打翻了醋坛子吧。”
苏清绝奇怪道:“你为何打翻了他的醋坛子?你喜欢吃醋?”
司央顿时知晓为何在自己提起他时,温殊晏总不待见他的原由了,不过……:“师兄不是喜欢喝花露,怎会喜欢吃醋?”
金郁琉看着两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不禁一笑道:“偶尔吃一次也不错。”
苏清绝点了点头:“改日我送你。”
说罢,取出一物递给司央:“师兄,方才多谢你,我喜欢青砚门,也会护着它,此前你我发生的不快也一笔勾销了吧?”
司央看她递过来一长形木盒,没有动,只道:“你在收买人心?”
苏清绝也不否认:“不错。”
此人一旦褪去疏离防备,真是坦诚得让人害怕,司央伸手接过:“你我何时有过不快?”
苏清绝闻言,眯眼一笑,道:“今日天色正好,我请师兄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