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睿的话没有错,酒是好酒,肉是好肉。
那十年陈的玉堂春入口绵醇,温厚的酒香直接浸透全身,胸腹之中一股说不出来的爽利。惊日鲵的肉十分滑嫩细腻,却又有嚼头,咀嚼中汁水漫出来,除了天然的香气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辛辣,着实是好滋味。
好酒好肉,这就是宇文睿拿出来的态度。
他这边动手切肉,小心地伺候着火上的烤肉,苏彻则是站在一旁缓缓为眼前这二位添酒。
用来温酒的红泥小炉与酒瓶看着没有什么,可以一入手便有百多斤的分量,显然这里面也有着宇文太师动得小心思在。
“苏公如今更上层楼,终于有机会一展心中报复,咱先敬你一杯。阿彻你更是进步神速,如今已经是黄天道的天下行走,我在北面也经常听到你青帝转世的名头,也该喝上一口庆祝一番。如今这好光景,好日子,我自己再添一杯。”
宇文睿说话之间已经是连饮三杯。
“太师若是想要喝酒,何必来我这里,在洛阳也能尽兴。”
老苏捧起酒杯:“太师这一番南下,你是过足了瘾头,可怜我这些儿郎还要为你站岗。”
“我不是说了吗?这天底下能刺杀你我的又有几人,不如叫儿郎们都撤了去……”
宇文睿豪气四溢,南方这位老苏似乎浑然不是他几番生死相搏的对手,而是个久未蒙面的故交老友。
“这话说得,他们防得就是太师。”
苏规却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如此良辰美景,太师还是有什么腹稿尽快托出,不然白白浪费了这好酒好肉好光景。”
“也罢。”
宇文睿似乎是吃透了这位老对手的性子,他这边摇了摇头道:“苏公如今算是龙飞九五,不知道预备何时行禅让之礼,家中又是哪位子弟出来承接这皇位。”
“功业未定,心里面没有这种打算。至于这些事业日后托付何人……”老苏说着瞥了一眼苏彻道:“我自己生一个不行么?”
“生一个?”
宇文睿眼光在苏彻与苏规两人身上转动一圈忽然抚掌大笑。
“妙极,不错。苏公功参造化,早已经领悟了武道之中天人化生,生生不息的玄妙义理,生个好根苗继承事业,也是应有之理。”
“倒是太师准备什么时候行废立之事?若有安排,我这边一定遣使去贺。”
“我哪有你那么好的运气,能有个韦怀文助我。老兄,你别看兄弟在北面威风赫赫,掣肘多着呢。这次你家韦大帅能够轻松拿下洛阳,就是朝中有人为了坏我的事情,故意放水,这才有一泻千里之败。”
宇文睿说着颇为忧愁地讲道:“其实我也是个胸怀天下的忠臣呢?”
“说得好,大家都是忠臣。”苏规举起酒杯同宇文睿轻轻一碰:“只不过是满怀冰雪无人识而已。”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却有一股俞伯牙终于见到了钟子期的感觉。
苏彻在旁边一时恍惚,忽然生出一股错觉,莫非这位宇文太师当真是个被世人误解的大忠臣?
唉,有道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有的时候大忠臣同权臣本来就是一体两面,难以分辨清楚。
“好一个满怀冰雪,就这一句咱们再喝一杯。”宇文睿接着说道:“兄弟我已经自请免去丞相之职,朝中波云诡谲,我也要多做准备。”
“哦?”
“中山王元英那个老小子,仗着自己是宗室长者,修为又高,资历又深,处处与我为难。我预备把他打发到徐州一线,过段时日,他恐怕就要领兵再次南下。到时候还请苏公替我动手,将这老小子给弄掉,小弟这里先行拜谢。”
苏彻赶紧偷偷地自罚一杯,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敢相信宇文太师这等人物是大忠臣。
他若是大忠臣,那自己也是大梁朝廷的赤子孤臣了。
“是吗?我怎么听说贵国北疆不算安宁,蠕蠕、鲜卑段部、慕容部都有南下之举,中山王已经奉了太师的命令,北上寻边去了?”
苏规一副你接着编,我全然不信的态度。
“这个……这也是我朝中之秘,苏公当真是消息灵通啊。”
“不敢,毕竟是安身立命的手艺,一丁点都不敢荒废。”
宇文睿到底是面皮上下过苦功的大人物,直接就这么应了下来。
“那咱们就说几句正经的。”宇文睿忽然严肃起来:“苏公也应该知道,上古地府在贵国境内现世,玄都宫估计过段时间便会召开一场大会,决定日后谁能进入上古地府。”
“太师才是消息灵通,玄都宫的事情都能打听的这么清楚。”
苏规微微笑道:“关于这场盛会,我也只知一二。”
“苏公倒是会开玩笑,如今阿彻便是黄天道的天下行走,日后这场盛会恐怕正是阿彻展露头角的时候,这一局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公问问阿彻不就清楚了?”
宇文睿一口一个阿彻,叫得无比亲切。
“这就是我与你之间的不同。我绝不会问阿彻门中之事,即便阿彻要对我说,我也会充耳不闻。”老苏笑呵呵地说道:“我一个孤寒老人,就这么几个子侄,太师就不必在这上面花费心思了。”
“苏公说得我心眼多脏一样。”宇文睿摇了摇头道:“这一次我便是想请苏公行个方便,若是在贵国境内展开盛会,倒是我朝若有修行人南下,不管他们是否有官面上的身份,都请苏公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个机会,不要痛下杀手。当然,某在这里也定个分明,若是他们到了贵国胡作非为,苏公也请尽管施展手段,某这边不仅不会借此生事,而且还会派人予以配合。”
宇文太师脸上颜色分明,却是难得的郑重。
“那这盛会若是办在贵国境内,苏某也是一样的态度。你我虽然是在两边当家做主,可到底也不是令行禁止,这点包涵,应当算是共识。”
苏规同样回得郑重。
“好,有苏公这一句话,某便高枕无忧,不必再多生出事端。如此宇文睿斗胆,还有一个提议,请苏公斟酌。”
“太师请讲。”
“这几年连番动兵,兵连祸结,处处战火,从建康至洛阳,处处都有埋骨荒丘,断壁残垣。虽非你我争王称霸,可到底也是动荡无休。苏公既然已经明白了北面生事,那我也就讲明,那些都是魔门某些派系纠集草原诸部意图试探。贵国也有白鹿洞在慈州蠢蠢欲动。如今这多事之秋,实在是不应该再将心力花费在无用的争竞之上。”
宇文睿说着看向苏规:“所以在下相与苏公约定,以十年为期,你我各不动刀兵,还边疆以安宁。各自休养生息,让百姓有个喘息的余地,降服内里的种种动荡,弄出个清平世道。十年之后,我自然厉兵秣马,在北面迎候苏公大军。”
“太师若要议和,可以派遣使者南下。国之大事,再祀在戎,非我所能专擅。”
苏规高举高打却是将宇文睿的提议缓缓放下。
“这皆是我肺腑之言。”
“我知道这是太师的肺腑之言,其实我也希望可以为百姓争得一时宁平,可是太师也该知道,你我两国彼此对立何止百年,仇恨恚怒之情并非是你我便能压下。所以这一到承诺,也唯有定为君子之约。”苏规轻轻笑道:“若是叫大梁百姓知道我与太师定下这等和议,群情汹汹之下我正好去东海寻我自己的出路了。”
“苏公高义,那便定为君子之约,十年之内,我不南去,君不北来,各自教养士卒,给百姓一个喘息之机。”
宇文睿忽然一叹:“我以武入道,自问中土难逢敌手,便是证道长生也在双目所及之处。可是细细想来,最难驾驭的便是这人心三昧,便是我也唯有顺水推舟。”
“当初听闻太师以武入道,我就知道太师志不在称王称霸,而在于长生二字。想来如今这皇图霸业,不过是太师证道长生道路上的一重风景。”
“苏公在武道之上拾级而上,步步稳扎稳打,道心之坚定,某也是极为佩服的。玄都宫在这天地之间布下好大一张网,压得你我也不能从容喘息啊。”
苏规看着宇文睿,到头来或许最懂自己的也就是眼前的老冤家,老对手。
倒是苏彻在一旁听得仿佛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在说些什么。
只是听到后来,苏彻才大概大致明白了一些。
自从天地破裂之后,玄都宫便以自家最雄厚的地仙储备在稳固天地之时悄然的做出了一件大事。
那就是玄都宫利用重新调理阴阳,理顺地水火风的同时,循着天地之间作用在天下间布下了一张“大网”。毕竟天地崩裂,若是按照自然之理,整个世界早应该崩成了一地残渣,化为无数的陨石碎块,逸散在虚空之中,最终在太虚之法的作用下重新凝结。
不过那个时候,这世上的生灵早已经死过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