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哥从治安队跑了后,马队长很快就把他搞忘了。在他眼睛里,莽哥就是一个小小的虼蚤,他就是蒙到虼蚤的那床铺盖,虼蚤啥子时候把铺盖拱翻过?因此,每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到向阳花那里去就去。
这天,马队长没吃夜饭,就到向阳花那里去了。向阳花炒了两个菜,两人喝了点小酒,吃了饭,摆了哈儿龙门阵,就脱得光叉光胴(赤裸裸)的上了床;可是,马队长却突然不行了,任凭向阳花啷个挑逗,依旧不行。向阳花莫得办法,只好让马队长休息一哈儿。—这也难怪,马队长尽管年轻力壮,但也遭不住这样子来法,几乎每天晚上跟向阳花搞得筋疲力尽,两个翻来覆去,折腾好几次,始终不能如愿,向阳花安慰他几句,才抱成一团睡了。
马队长睡得正安逸,突然遭向阳花推醒,迷迷糊糊问道:“啥子事?”
向阳花趴到他耳朵边上,小声说道:“将才我好像听到外头簸箕倒了,是不是有啥子东西哦,你去看一下嘛。”
马队长翻了个身,道:“半夜三更的,会有啥子东西哦,不去。”
向阳花摇着马队长的身子,嗲声嗲气的说道:“嗯,去嘛,去嘛。”
马队长遭搞得睡不着,只好起来,点起洋油灯,披了件衣裳出来。刚到门口,就看到刀光一闪,一个人影从墙边扑过来,朝他脑壳上劈头就是一刀,后面还两个有人影也跟到扑了过来。马队长本能的一闪,让开刀光,喊了声:啥子人!手里的洋油灯朝对方砸过去,伸手抓住对方手腕一拧,把刀抢过来,一脚踢到对方肚皮上,挥刀劈下——洋油灯没有打到人,在对面墙上撞了一下,落在地上熄了。
来人正是莽哥、穿山甲、巴山豆儿三个。一伙人从顺河场摸进珠溪河,还不到半夜,于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歇了一哈儿,等到半夜过了,到处都关门闭户,清风哑静一片,才顺到街沿,向马队长三个住的对方摸去。一路上没有遇到啥子麻烦,远远听到打更的梆子声,就各人(各自)找地方躲起来。
马队长住到半边街的一条小巷(音hang)子里头,独门独院,离镇公所不过一里多路,镇上临时安排的,说让马队长跟张、吴两个暂时住到这里,如果马队长的婆嬢儿女来了,再格外给他找房子。院子里一共三间房子,右边一间给了张才生和吴辉,马队长住了左边那间,中间是堂屋,放了些桌子、板凳,是三个吃饭的地方;左边顺到围墙搭了个偏偏儿(简易棚子),算是灶屋——镇上专门给三个人安排了一个做饭的老头——右边也是一个偏偏儿,拴着一匹枣红色的川马,也是镇上给马队长准备的。
莽哥一伙人来到巷子头上,穿山甲喊两个兄弟留到那里望风,有啥子动静就学一长两短三声猫叫;自己跟其他几个弟兄伙拿黑布蒙了脸,跟着莽哥摸到院子外头,一个弟兄伙从身上掏出一块石头,隔墙丢进院子里,没有听到动静,又丢了一块,院子里还是没得反应,连丢了三块——这叫投石问路,如果院子里有狗或者还有人没有睡的话,一定会有动静——这才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可以翻墙进去。
穿山甲喊一个弟兄蹲到墙脚下,踩到他肩膀正要往上爬,却被莽哥一把拉住。莽哥小声说道:“我先进去。”
说完,退了几步,然后猛地往前一冲,一只脚在墙上点了一下,双手攀到墙头,一使劲爬上去,仔细听了一下,轻轻跳到院子里头,蹲到墙边,团转看了看,才伸手在墙上敲了两下。穿山甲几个先后翻了进来,莽哥向自己、巴山豆儿和另外一个兄弟点了一哈,指指左边房子,又对穿山甲和另外两个弟兄指指右边房子,几个当然晓得莽哥啥子意思,点了点脑壳——穿山甲他们人生地不熟,自然要听莽哥指挥,其实莽哥也只晓得马队长住这里头,具体在哪间房子却不晓得,也是摸到石头过河。
几个将要行动,右边棚子里那匹马大概闻到了生人气味,“呼噜噜”打了个响鼻,吓得几个赶紧重新蹲到墙边,等了哈哈儿,看到格外没得啥子动静,才分开行动。
莽哥三个摸到左边房子门口,才看清门上挂着锁,晓得里头没得人,正要过去帮穿山甲他们,却听到那边房间里头 “挺零哐啷”一阵乱响,一个声音喊了半声:哪……就遭人捂住了,接着屋里有人点亮了灯。
莽哥三个连忙跑过去,进屋一看,发现穿山甲跟另一个弟兄伙,一人服侍一个,已经把张才生和吴辉两个捂到嘴巴,按到地上,另外一个弟兄伙举起火折子站在一边。莽哥和巴山豆儿过去,帮忙把两个捆了起来,嘴巴上塞上烂布。
穿山甲接过火折子,在张才生、吴辉面前晃了几下,意思是让莽哥看看马队长在不在里头。莽哥摇了摇脑壳,走到两个跟前,说道:“我不是来找你两个的,跟我说,姓马的现在在哪里?”
张才生看到这个阵仗,像是遭吓莽(傻)了一样,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木扥扥的望到莽哥几个;倒是吴辉,还不大要紧,听了莽哥问话,嘴巴里呜呜几声,点了几下脑壳,表示自己晓得马队长在哪里。莽哥看到,对他说道:“你晓得?好,马上给你松开;但是,你龟儿子要是不懂事,敢乱喊的话,老子跟你不认黄。”
吴辉又点点脑壳,莽哥走过去,伸手去取他嘴巴上的烂布,哪晓得烂布将取下来,吴辉突然拼命一挣,挣脱抓到他肩膀的巴山豆儿和另一个弟兄的手,肩膀一斜,向前面的莽哥撞来,高声喊道:“来……”
这句“来人”还没有喊完,莽哥双手一错一按,砰、砰两掌打到他胸口膛(胸口)上,打得他退了几步,正好退到巴山豆儿跟前;巴山豆儿伸出左手,夹住吴辉的脖子,顺势捂到他嘴巴,右手短刀飞快的捅进他心窝子。吴辉使劲挣了两下,像被突然放了气的气球,瘫到地上。
穿山甲几个在旁边看了,动都没有动一下,虽然几个人脸上蒙着布,看不出啥子表情,但那个样子,像是早就料到了巴山豆儿的行为。莽哥尽管口口声声说要马队长一条命,以前也拿刀砍过人,但并没有真正杀过人,就是这么近距离看杀人,也是头一回;看到先前还活蹦乱跳的吴辉,转眼像条死狗一样瘫到面前,顿时觉得嘴巴里发苦,半边身子都麻了,两根脚杆也直打闪闪,使劲往下吞了吞口水,才没有吐出来。
巴山豆儿像没得事一样,走过去,在张才生身上擦了擦短刀上的血,取了他嘴巴上的破布,冷冷的问道:“马队长在哪里?”
张才生吓得牙齿打磕磕(上下牙齿打架),结结巴巴的说道:“在……在……在……在谢……谢……谢幺娘那里……”
只听扑嗤一声,紧接着一阵臭味散开——张才生吓得屎尿都出来了!巴山豆儿微微一笑,晓得他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可能说白(说谎),说了声:你命不好,到阎王爷那儿去告我吧。短刀又是一挥,结果了张才生的性命。
莽哥这才晓得在洪家沟的时候,穿山甲秦松泰为啥子让他不要小看巴山豆儿了: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干豇豆(指人干瘦),简直就像是杀人上瘾,一刀一个,比别人杀个鸡还轻松。这回,莽哥没得将才看到吴辉死的时候那么害怕了,反而觉得有些刺激,心里有种冲动,也想上去捅一刀,但终究还是不敢。
几个人出来,商量一阵,由莽哥领着,向“向阳花”住的地方而去。刚才对他们来说,是一段不在计划中的插曲,马队长跟治安队的枪才是他们的目标,尽管这段插曲耽搁了些时间,但还算顺利,没出啥子差错。
到了向阳花门外,穿山甲小声把莽哥几个招呼到一个黑卡卡(黑暗角落)里,商量了一下,喊(叫)两个兄弟伙在街道两头找地方躲起来,负责放风,要是碰到打更或者一个两个走夜路的,就想办法打昏了;要是有其他情况,还是以一长两短三声猫叫通知这边;另外两个弟兄伙则在巷子门口等到,随时接应;一个兄弟去弄开门,并对付向阳花,保证她不乱喊;马队长由自己跟莽哥、巴山豆儿三个解决。
几个人听了,轻手轻脚的各行其是。那个负责开门的兄弟把一瓶菜油倒在门凳儿,然后将短刀伸进门缝,找到门撇撇(门闩),轻轻的一点一点拨开,再慢慢一推,门无声无息的开了,没想到却碰倒了门边一个簸箕,把向阳花惊醒了。【朱二娃按:那时的门远没有现在那么复杂,下面一个木头底座(称为门凳儿)托着门轴,上面是木制或铁制的箍套着门轴,两扇门中间用门撇撇别住。如果不怕弄出声响,双手一端就能把门取下来;但是直接推开的话,可能会发出吱嘎声响。穿山甲这个兄弟以前本就是鸡鸣狗盗之徒,干惯了穿堂过户的勾当,自然晓得其中关窍,他把菜油倒进门凳儿里头,就是怕推门的时候发出声音。】
莽哥三个跨进门槛,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接着灯也亮了,连忙贴到墙边。巴山豆儿看到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也不管是不是马队长,扑上去就是一刀,却遭对方让开,抢了刀踢到他肚皮上,一刀劈下。亏了莽哥手快,一把拉开他。接着,灯熄了,巷子里顿时黢黑一片,黑暗中砰的一声响,有人闷哼一声,听声音像是莽哥,接着便是呯呯蓬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屋里的向阳花不晓得出了啥子事,正想开口问马队长,一个黑影子扑过来,拿起铺盖,一下蒙在她脑壳上,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巴——那个负责开门的弟兄在洋油灯没有熄的时候,已经看清了屋里向阳花的位置,扑进来按住了她。
门外头安静下来,像是突然没得人一样。原来,莽哥拉开巴山豆儿,顺势一招弓步窝心炮,狠狠捶到马队长的心窝子上,打得他差点闭过气去,肩膀上却遭马队长的刀划了条口子,忍不住哼了一声。秦松泰却挥刀跟马队长在黑暗中过了几招,也都没有捡到相因(赚到便宜),各人退开,不敢乱动。
过了一哈儿,四个人的眼睛适应了巷子里的情况,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影了。马队长不等莽哥三个动手,突然提起一根板凳朝对方甩过来,趁三人闪身让开的机会,一连几刀逼开秦松泰跟莽哥,两个之字步绕过巴山豆儿,窜到门口,大吼一声跳起来,一个箭步往门槛外头跨去——将才那几下,已经明明确确的告诉他,今晚上这个阵势,不是一般的打架弄武,摆明了是想要他的命;因此,他没有乱喊,晓得喊也没得用,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于是不声不响的贴到墙边,喘匀了气,决定先下手为强,突然动了手,拼命向门外头冲去。他晓得,只要冲出门槛,打也好,跑也好,他还有机会;要是遭堵到这黑黢黢的巷子里头,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正所谓人急拼命,狗急跳墙。马队长这一下情急拼命,莽哥三个措不及防,遭逼到连连后退,穿山甲乱中劈了两刀,也没有砍到,当真给他冲了出去。眼看着马队长就要跨出门槛,却突然头重脚轻,一跤摔了出去——原来门槛外头那两个弟兄,贴到门槛拉了根绳子,看到马队长跳出来,把绳子往上一抬,正好绊到马队长脚上,这是穿山甲从古人的绊马索想到的一招——马队长这一下拼尽全力,人在半空,冲得又猛,脚下遭这一绊,顿时结结实实的摔在街沿上。那街沿全部是青石板砌的,马队长头下脚上摔到上头,还能好了?只觉得心窝子里面像烧了一团火,喉头上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马队长不甘心,拼着一口气,双手撑了两下,想要爬起来。但穿山甲已经撵了出来,一脚踩到他背上,马队长身子一软,再也动不得了。莽哥过来,揪住马队长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冷冷的说:“看清楚了,是你朱幺爷,到阴间不要怪错了人。”
这时候,马队长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但还是强打精神,斜棱着眼睛看了莽哥一眼,笑道:“小扒二哥,你龟儿子有种,就弄死老子,老子在奈何桥等你!”
莽哥冷笑一声,一咬牙齿,从腰杆上拔出一把短刀,返身骑到马队长背上,把刀口贴到他颈子上,使劲一勒,一股鲜血喷出来。马队长两根脚杆蹬了几下,浑身一阵抽搐,脑壳一偏,真的到奈何桥去了。这把刀,莽哥不晓得磨了好久,虽然不说是吹毛立断,但也锋利异常,要割断一个人的喉管,那是一点问题都没得。
穿山甲跟巴山豆儿等人在一边看到这一切,心情各不相同。
穿山甲心里打了个战战:这个娃娃,是个角色!先前看到巴山豆儿杀吴辉的时候,还吓得浑身发抖,这才过了不到一个钟头,就敢自己动手杀人,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有点狠劲!穿山甲自己也杀过不少人,晓得杀人这件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他记得自己第一回杀人的时候,当时呕了个天翻地覆,三天之内吃不下饭去,看到红的东西就打暴(恶心想吐);但是,只要过了第一回,往后就没得啥子感觉了。他晓得,莽哥已经过了这一关,以他身上那股狠劲,二回(以后)再杀人,不会有任何的障碍了。巴山豆儿却向莽哥伸出了大指拇。
其实莽哥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轻松,一样是嘴里发苦,胃里翻腾不已,只是拼命忍住没有呕出来,怕他们几个看了笑话。
莽哥杀了马队长,掀起衣服擦干净脸上的血,学着巴山豆儿的样子,在马队长身上揩了揩刀上的血,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走去,穿山甲一把拉住,小声问道:“你还要做啥子?”
莽哥轻轻挣脱他,说:“我说过,我要姓马的一条命跟向阳花的一张脸!”
再说外头打得辛苦,屋里按到向阳花的那个兄弟也不轻松。原来他冲进屋拿起铺盖,连鼻子带嘴捂住向阳花后,跟到一把拉了过来,抱在身上,不让她乱动;听到她呜呜几声就没得动静了,怕捂死她,就伸手从铺盖底下去捂她的嘴,好让她鼻孔能够喘气。哪晓得这一摸,才发觉这个女人身上啥子都没穿。那个兄弟伙本来年轻,正是血气方刚,哪里遭得住这样香艳的刺激?身上便有了反应。向阳花开始还挣扎几下,发现没得用,只好放弃了;那个兄弟怕她乱喊,不敢松手,只能一直死死抱到。你想一哈当时的情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上衣裳本来穿得单薄,怀里抱到这样一个尤物,那是个啥子滋味?当然,如果换个地方,来个花前月下,这种滋味自然是销魂;只是外头正拼得你死我活,那个弟兄哪里有心情去享受,只能憋得难受了。
直到莽哥拿着火折子进来,用破布塞住向阳花的嘴,那个兄弟才算解脱了。莽哥看了向阳花两眼,摇摇脑壳,冷冰冰的说道:“怨有头,债有主。今天我不要你的命,给你留下点记号,二回(以后)做事情好好想一下。”
说完,也不管“向阳花”啷个挣扎,用刀在她脸上划了个叉,血淋淋很是吓人。做完这些,莽哥才转过脑壳,对跟到进来的穿山甲笑道:“我的事情办完了,现在该去办大哥的事情了。”
看官可能要问,这边呯呯蓬蓬打得这么凶,周围团转的住家户,就没得人听到,出来看一哈?岂不怪事?其实说怪不怪:这向阳花一向开得旺盛,野男人多,难免会有撞车的时候;野男人之间碰到一起,打个架弄个武,还不是很正常的事?周围团转的住户们见惯不惊了。再说,向阳花的野男人,大多是些二不挂五(不三不四)的人,争风吃醋打起架来,一般人哪个愿意去管那闲事,又哪个敢去管?说不定还巴不得(恨不得)他们打狠点,打死一个少一个。只是不晓得这回是啥子人,那么大胆子,敢跟马队长争风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