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哥杀了陈俊珊,没有马上离开,打开药箱,把刀枪取出来插到身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从陈俊珊颈子上取下那根粗大的金项圈,又从房间的摆设里拿了几样古董,一起装进药箱里,装成谋财的样子。他希望这样做能够救了和顺夫一家。
这说起来话长,实际上前后不过几分钟。莽哥装好东西,背起药箱,不慌不忙的拉开房门,关上门,一路上哼着小曲,顺到原路出来。到了前面的堂屋。堂屋里,先前给陈俊珊喂药的那个美貌妇人正坐到桌子跟前,和另外两个年轻妇人喝茶、摆龙门阵,看到莽哥一个人背着药箱出来,都满脸疑惑把他望到。
莽哥装出一副憨憨的样子,说道:“看完病了,老师说铺子上忙,喊我先回去,他要跟陈总舵摆哈儿龙门阵,讲讲啷个养生。”
三个妇人听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其中一个看到那个美貌少妇,笑嘻嘻的说:“养啥子生哦,晚上少跟老十浪几回就行了。”
那个美貌少妇眼波流转,飞了莽哥一眼,嗲声嗲气的说道:“四姐,你要死了,有外人在这里,还说这个,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着,朝那个妇人扑过去,两个妇人闹成一团。莽哥讪讪一笑,朝她们略微弯了一哈腰,穿过堂屋出去了。陈俊珊好色贪淫,在成都是出了名的,自己屋头有十房姨太太,还要到处寻花问柳;而且,他看上的女人,没得哪个跑得脱,如果不从他,轻则挨顿打,重则当场花了盘子(毁容破相),手段硬是毒辣。这点莽哥也听说过。
到了门口,莽哥把在堂屋说的话跟两个家丁重复了一遍,家丁也没有说啥子,让莽哥走了。莽哥下了台阶,转过陕西街,拦了一辆黄包车上去,这才发现,自己背心上已经遭汗水打得透湿,赶紧对车夫说道:“牛市口,越快越好!双份脚钱!”
车夫听说有双份脚钱,欢喜酿了,把黄包车蹬得跟飞起来一样,本来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他用了不到半个钟头就拢了。莽哥跳下车,付了车钱,急匆匆的跑回牛屎巷,进门就喊道:“春秀,春秀。”
喊了两声没得人答应,关上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也没有看到人,心想:是不是买菜去了。于是放下药箱,找了一个包袱,翻箱倒柜,把屋头所有的钱和值钱的东西,连到从陈俊珊那里拿来的古董,装进包袱打好;站起来,重新扎了扎衣裳裤脚,把妖刀用烂布包了,斜背到背上,抓起剩到的几盒子弹,全部倒进身上的口袋。收拾好,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看到没得啥子值得收拾的,就坐到桌子跟前等春秀。
春秀一直到了快吃晌午的时候才回来,看到莽哥,开口就问: “你杀了陈俊珊?”
莽哥吓了一跳,脱口说道:“你啷个晓得?”
这句话等于承认是他杀了陈俊珊。春秀奇怪的看了莽哥两眼,道:“我将才在外头买菜,听到说陈俊珊死了,说是得病死的,我心里就怀疑。前两天你跟我说要出去办点事情,还说三天不回来,就喊我去找大爸跟干爹,想起有天半夜你说梦话,说要杀了陈俊珊;所以一听陈俊珊死了,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吓得买的菜都丢了,赶忙回来看你回来没得。”
莽哥嘿嘿冷笑两声,没有说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道:“你说外头传言陈俊珊是得(生)病死的?你没有听错?”
春秀道:“啷个会听错呢,好几个人都在说。”
莽哥心里奇怪,陈俊珊明明是遭自己捂死的,啷个成了得病死的?
原来,这是陈俊珊的管家福生大爷的主意:当时,十姨太看到和顺夫好长时间不出来,就到后头去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筋斗扑爬到了门口,正好跟管家福生大爷撞了个满怀。福生大爷跟了陈俊珊那么久,自然也不是啥子善菩萨,看到房间里的情况,心念电转:如果外人晓得陈总舵爷是在防备森严的屋头被人杀了,他这个大管家还能有好下场?于是当机立断,当场把十姨太跟两个丫鬟打昏了,若无其事的出来,找了几个贴心豆瓣(心腹之人),把十姨太跟两个丫鬟找个地方关起来,收拾好房间,才哭天喊地的派人到处报丧,说陈总舵爷偶感风寒,恶疾发作归天了——可怜十姨太跟两个丫鬟,几天后,也遭福生大爷找机会杀了,香消玉殒。
至于和顺夫,福生大爷倒没有啷个难为他,两瓢水泼醒了送回去,只跟他说陈总舵爷恶疾发作,已经归天了,要他不要乱说。和顺夫当然不敢乱说,人是他带进去的,后来,无论哪个(谁)问起,他都说陈总舵爷是偶感风寒,恶疾发作,不治身亡。
莽哥哪里晓得他离开陈公馆后还发生了这些事,当下也不去管它,对春秀说:“你看还有啥子收拾的没得,没得的话就赶紧跟我走。”
春秀盯到他看了两眼,眼神有些复杂,咬了一下嘴皮,点了点脑壳,道:“要得,你在屋头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说着,不等莽哥反应过来,车身出了门。莽哥跺了跺脚:都啥子时候,还那么多事!但也没得办法,只好在屋里等她。
过了十来分钟,莽哥听到门口有响动,默到(以为)春秀回来了。正要出去,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连忙趴到门上,透过门缝往外一看,看到两个男的端起枪,正缩头缩脑的走进院子,心里喊了声:糟了——这个地方除了他跟春秀,没得第三个人晓得,就连洪爷和廖局长他都没说起过,春秀出拐(问题)了!——跳上桌子,一掌拍开墙上的木头窗子,正要爬出去,心里一动,转身跳下来,滚到床底下,双手扣住床板一使劲,把身子悬起来,紧贴到床底下。将将藏好,就听到有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一个男人声音小声说道:“四哥,屋头没得人。”
紧接着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屋头翻箱倒柜,其中一个伸脑壳往床下看了一眼,但是没有看到他。另一个男人声音说道:“你不是说人在屋头吗,到哪去了?”
接着是春秀的声音,道:“将才明明在屋头,这一哈儿时间,能到哪去?”停了一下,突然小声喊道。“快看,肯定是爬窗子跑了。”
她想必是看到遭拍开了的窗子。床底下的莽哥听到,浑身一震,脑壳里头一片空白,差点从床板上落下来,连忙使劲抓住;虽然先前他就有春秀出拐的预感,一旦证实,心里还是有些受不了。那个问春秀话的男人喊道:“快撵!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看到人马上开枪,格杀勿论!”
有人答应一声,接着听到脚步声从屋里跑出去。莽哥舒了口气,轻轻落到地上,看到床跟前面对面站到两双脚,一大一小,小的是春秀的,大的是男人的。那个男人说道:“来,香一个。”
接着啪的一声,像是打手的声音,两双脚离得开了一些。春秀道:“正经点!哎,我跟你说,你能不能回去跟洪爷说一下,能不能不杀他。”停了一哈,声音小了很多,又说。“他是个好人。”
那个男人冷哼一声,道:“果然不出洪爷所料?哼哼,哼哼。”
话音刚落,莽哥就听到扑哧扑哧两声,接着,春秀一声惨叫,身子软软的倒了下来,手指往上指着,断断续续的说道:“你……你……你……”
那个男人冷笑道:“你也不要怪我无情无义,洪爷说了,你没得用了,晓得的事太多,留不得!”
莽哥吃了一惊,轻轻抽出短刀,两个翻身滚出来,抱到那个男人的脚使劲一拉,借势扑了上去,把短刀架到他颈子上,小声吼道:“喊一声,老子就杀了你。”
那个男人使劲挣了几下,发现无用,停止了挣扎,冷冷一笑,道:“这个哥子想必就是莽哥了吧,硬是要得!有种你杀了老子,自然有人给老子报仇。”
莽哥看他一副又臭又硬的样子,晓得一时半会不大可能从他嘴巴里套出话来,自己没得那个时间跟他磨嘴皮,当下短刀一勒,割断了他的喉管;那个男人双手捂到喉咙,嘴巴里呃——呃——几声,双脚一蹬不动了。
莽哥转过脑壳看春秀一眼,看到她肚子上血糊糊的,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春秀看到他,使劲挣扎两哈,小声喊道:“叔广,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莽哥本来不想理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些于心不忍,过去抱起她。春秀裂开嘴巴笑了一下,脸上现出异常的红晕,艰难的喘了几口粗气,断断续续的说道:“叔广,不要怪我,我也是遭逼到没得办法。其实,我根本不是啥子廖局长的侄女,而是洪爷花三百块大洋买的小房(小妾)。洪爷年老体衰,我不甘心这么年轻就守了活寡,过了没得好久,就跟他的贴身保镖绞在一起。”说着朝那个男人的尸体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四哥。我们两个好了不到一个月,遭洪爷发现了,把我两个抓起来打了一顿,说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后来,洪爷把我喊过去,说不卖我了,要我帮他办一件事,办成了,他还会给我一笔钱,找个好人嫁了,办不成,就杀了我全家。”
听到这里,莽哥已经有些明白,对春秀没得那么恨了,撕了衣裳,要给她包伤口。春秀拉住他,摇摇脑壳,眼神有些涣散,情绪反而高起来,道:“算了,没得用了,你让我把话说完。就这样,他们把我嫁给你,喊我随时把你的情况报告给他们,还教我啷个跟你说话,我都照做了,他们为啥子还要杀我,我……我……我不甘心啊——”
说到这里,春秀尖声喊了一声,身子猛的一挺,脑壳歪到一边,就再也没得声息。莽哥晓得,春秀死了。尽管春秀只跟他说了这么多,但他前后一想,也猜到了一些事情:既然春秀是洪爷跟廖局长两个故意给他下的套,那廖局长挨黑枪、烧他房子的事,就有可能是假的;他们挖空心思,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目的无非一个,就是想让自己心甘情愿的跟陈俊珊拼命。现在,老四带人来找他,自然是要卸磨杀驴了。但是洪爷跟廖局长为啥子要处心积虑,下这么大本钱要杀陈俊珊?莽哥却搞不醒豁(搞不明白)。
这里面自然是有原因的:
当时,蒋总裁借抗战的名义,把刘湘、刘文辉、李家钰、邓锡侯几爷子(几个人)搁(摆)平了,默到(以为)四川从此就姓蒋了;哪晓得,南京政府迁到重庆后,才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四川姓蒋了是不假,但姓蒋的在四川说话照样不管事:先是重庆的石孝先,在粮食问题上,给蒋总裁来了个下马威;接着,协盛公不顾代省长张群不准袍哥集会的命令,正式挂牌成立。让蒋总裁晓得袍哥对四川来说,意味着啥子。只是,那个时候,蒋总裁要抗战,腾不出手来收拾袍哥;而且,四川是抗战的大后方,他还不想自己后院起火。所以,不敢大张旗鼓的对付袍哥。
作为蒋总裁的贴心豆瓣(心腹),戴笠戴老板自然晓得自己的老板心里想啥子。于是亲自出马,私下找到四川袍哥总舵爷、八方搁得平陈俊珊,要他听蒋总裁的话,为蒋总裁效劳;但是,不管戴老板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陈俊珊却始终油盐不进,表面上跟戴老板哼哼哈哈,实际上做起事来,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最后,戴老板绞尽脑汁,想了个“以夷制夷”的办法,一方面派出人手,嗨了袍哥,打入到袍哥内部,同时,封官许愿、出钱出枪拉拢一些袍哥大爷,控制了部分袍哥堂口;另一方面,在成都、重庆、自贡等大城市,阴倒(暗中)扶持其他一些帮会,像青龙会、草鞋帮、药帮这样的,让他们到处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以分化袍哥——当时,云兴社跟龙翔社差点火拼,就是特情处跟青龙会煽风点火的结果,只是最后功亏一篑,遭莽哥破坏了——这还不够,戴老板还几次找到五毒俱全的冷开泰,要他取陈俊珊而代之,为蒋总裁效力。
冷开泰原来不过是个小烂仗,靠着九老七贤的牛前初,扯了青帮邱伯垣、杜月笙、洪门杨庆山几个人当大旗,又仗到刘湘的威势,在成都站稳了脚跟,但不管从哪个方面,跟陈俊珊都没得比。冷开泰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不敢乱想汤圆吃(意为不敢打陈俊珊的主意),只是阴悄悄到处拉人;虽然也拉拢了一些人,但有名有姓(有名气)的袍哥大爷,大多数还是向着陈俊珊。就拿四大歪人来说,这四个都在警备司令部当官,但私底下,只有银剑泉跟到冷开泰——云兴社和青龙会之间的矛盾,就是冷开泰喊银剑泉出面搁平的——而徐子昌、黄光亚、蒋浩澄三个,表面上看起来跟冷开泰的关系也不错,但也只是见面打哈哈,没得啥子交情;却都服陈俊珊。
日本人投降后,戴笠晓得“天下未治蜀先治,天下未乱蜀先乱”的道理,要想保证蒋总裁一统江山,四川的问题必须先解决好了。而四川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袍哥问题,于是逼到冷开泰,要他尽快想法解决陈俊珊——这件事情只能让袍哥自己去做,否则,四川真可能不姓蒋;而且,一旦冷开泰把事情整烂了,袍哥必定四分五裂,这对蒋总裁来说,也是利大于弊。尽管冷开泰心里也想这样做,但终究不敢。
今年三月份,戴老板坐飞机从北平到上海,因飞机失事遭摔死了,冷开泰阴倒(暗中)松了一口气,默到这回没得哪个来逼他了;哪晓得,后来的毛人凤毛局长逼得更狠,冷开泰遭逼到没得办法,左思右想,最后把心一横,决定黑办(暗算)陈俊珊。
要说冷开泰从上海回到成都,能够那么快在成都站稳脚,这里面离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春秀的“干爹”洪爷。洪爷对冷开泰来说,就跟刘湘身边的刘神仙刘从云一样;只是洪爷做事隐秘低调,不像刘神仙那么张巴(张扬),在外人看起来,洪爷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而且,他还有意隐瞒跟冷开泰的关系,在大庭广众下碰到冷开泰,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所以,外头很少有人晓得冷开泰身边,还有他这号人物。
洪爷晓得冷开泰要黑办陈俊珊的事后,就帮到出谋划策,到处寻找枪客;只是要黒办陈俊珊,这样的枪客实在不好找,手下人找了好几个,都不能让洪爷满意,直到莽哥出现。洪爷第一眼看到莽哥,就码实(认定)了是他要找的人,于是费尽苦心,让莽哥一步一步上了套,帮冷开泰做成了这件只有在他做梦的时候才敢想的事。
莽哥哪里晓得这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真正的内情,怕是连廖局长也不晓得。但莽哥晓得,洪爷这回是把自己当了猴三来耍,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如果洪爷正大光明的让他去跟找陈俊珊的麻烦,以他性格,他可能啥子话都没得,但他受不了这种被别个当猴三耍感觉,而且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上。这回,洪爷把莽哥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