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政事房内。
杨宪听到朱橚的疑问,便拱手解释道。“周王殿下,洪武三年陛下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巡游,在下正好跟着恩师作为随从。
圣驾路途经过扬州府,那时的扬州府前宋之繁华不存,在前元遭灾尤为严重,荒芜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朱橚在朱棣大婚的时候听过这回事,“当时本王不在,不过太子殿下和我言说过此事。蒙人虽然被赶走了,可沿路各地依旧是饱受战火后的满目疮痍,让人不忍直视。”
“殿下,那年我请求陛下留我在此地当个知县,陛下不但应允,还让在下做了扬州府的代知府。”,杨宪的脸上一副回忆的神色。
“此后的五六年里,在下就一直在扬州府任职,洪武九年被调任到布政使司做参政,后来进京述职才被陛下调到中书省做了平章政事。”
朱橚听出了对方话中的玄机,继续问道。
“哦,做了五六年的知府?就算按照正常的升迁速度也不该如此。
本王记得当时的诚意伯已经是左都御史,监察天下官吏,杨大人身为诚意伯的弟子,你再慢也该三年后从知府升迁了。”
杨宪只是微微一笑,“周王大人,不瞒您说,当时在下的确有此想法。可恩师告诫我要在地方多磨练,通晓民间疾苦,眼光才能更加长远。
加上作为弟子的避嫌,在下索性就在扬州多待了三年。如今走进中书省处理各地政事,颇觉得心应手,顿感恩师当年的高瞻远瞩。”
短暂的了解后,朱橚对杨宪的看法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刘伯温的弟子,杨宪若是急着升官,说不定一两年就能把知府转正,三年就可入中书省。
在扬州的某几个夜晚,杨宪肯定是辗转反侧,思考自己去留的。到底是留在地方一个脚步一个脚步历练,还是平步青云直入中书省?
“杨大人,不愧是诚意伯的高徒,令人钦佩。如今扬州府恢复繁华,杨大人居功甚伟啊。”
杨宪只是拱手,“周王殿下谬赞,扬州重振皆是各级官吏和百姓的功劳,在下不过做些力所能及的调度。”
顿了顿,杨宪斟酌道,“其实在下做事但凭事功二字。”
“事功?”,朱橚依稀想起了浙东学派的几个分类,其中有一派就遵从事功之学。
闻言的杨宪不但没有回避,甚至直截了当地说道,“周王殿下,可能有点不敬。然在下觉得恩师和宋大人的想法,不完全对。非要说的话,在下更尊崇水心先生的实德和实政。”
水心先生为主力抗金的北宋大臣叶适,后赠光禄大夫,获谥“文定”。
听到这话的朱橚,顿时来了兴趣,“杨大人莫不是说本王的心学,都是心中观想、不切实际?”
杨宪摇摇头,“周王殿下,在下只是以为无论是程朱理学还是心学,若是能落实在事功二字,那就最好了。
正如心学中的知行合一,在下诵读多遍只觉得振聋发聩,真可谓做官至理。”
两人的谈话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反应过来的杨宪站起身来拱手。
“抱歉,周王殿下,在下公务在身不能多待了,暂且告退。两日后是在下的贱诞,若周王殿下有空,在下略备了些薄酒。”
“杨大人身为左丞肩负中书省之重任,请便吧。不过后日礼部似乎找本王有事,应该是大婚的事情。”
对于杨宪的邀请,朱橚却没急着答应。
“周王殿下的婚事要紧,若稍有空闲得以前来,在下荣幸之至。”,说罢杨宪就拱手告退了。
朱橚目送对方离开,若不是对方事务繁忙,他还真想讨论讨论对方的事功一说。
少顷,李谦走了过来,“先生,方才杨左丞口中的事功,听上去颇为耳熟。学生记得北宋有个永嘉学派,似乎贯行的就是事功一说。”
方才他就在不远处候着,两人的对话自然都听在他的耳中。
朱橚点点头,“不错,正是浙东学派中的永嘉学派。如果非要算的话,当年的浙东四先生就是遵照他们的事功之理,出山辅佐尚是吴王的父皇。”
闻言的李谦若有所思,朱橚来之前的翰林院不只是程朱理学,其实还有宋濂带来的浙东学派思想。
“先生,杨左丞是刘大人的弟子,可学生看着他平日的所作所为似乎与刘大人不太一样。他似乎,似乎。”
“似乎有点像个酷吏?”,朱橚接着他的说话道,“你也听说恩科北场的事情了?”
李谦点点头,“先生,据学生所知,此次恩科北场之所有考生人数超过上一场,盖因为杨左丞给北方各地布政使司下了死命令。
所有符合恩科资格的考生,无论年纪、无论意愿全部送到都城来参与科举。贡院中又不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甚至还有几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学生阅卷的时候,曾看到不少字体歪斜、文语一概不通的试卷,着实头疼。有些字体端正,可文章写得是胡编乱造,曲解圣贤之书。”
这番话出口,朱橚倒是转而反问道,“李谦啊,你来说说。若你换做洪武三年的杨宪,你会怎样?”
“若是学生的话,肯定不愿意在扬州府待上六年。”,李谦不假思索地说道,“寻常知府不过四品,管的只有一府之地。而中书省居于六部之上,掌的是天下之事。”
朱橚看着杨宪离开的方向,悠悠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后日的诞辰我还是不去了。
至于你们几个,嗯,就别去看热闹了。杨宪此人的我总看着有些不对劲,少些往来为妙。”
纵然方才杨宪展现出来的,是一个能臣的做派,可朱橚隐约感觉杨宪还是隐藏了很多东西。
对于杨宪,其实朱橚多少有点理解的。对方是浙东一派出身,可朝堂上的浙东一派说得好是处于劣势,说得不好听就是在淮西一派独大,他们夹缝生存。
浙东四先生,先不论早逝的两位,宋濂一辈子其实没做过什么实权大官。刘伯温倒是管着都察院,可总是不得圣眷。
李谦自然不会拒绝,拱手回道,“先生,学生这就告诉他们,后日不要去参加杨左丞的诞辰。”
“对了,他今年多少岁来的?”
“先生,好像是三十九岁。”
朱橚在了解冯胜这个宋国公的时候,也在不断了解庞大的淮西功勋集团。相比于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淮西一派,杨宪还是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