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告诉我:渡众生,渡万物,渡一滴水里面八万四千生灵。
这是你的命。
佛,你可曾告诉,如何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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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的时候,大慈寺外佛光普照,云雾沿着苍苍石阶往上,早晨的阳光下弥漫开淡淡的湿漉漉。
大慈寺的方丈将他从石阶上抱起来,与他取了一个名字。
云深处。
他们说他生来便是佛陀之命,可以渡这世间万千生灵,领悟世间最为艰深的佛法。
他不知道是不是,但是他打小就在寺庙里长大,吃饭,挑水,早课,听经。不过,那些艰深的佛经,历历翻开,金刚法华,一目十行,彼时年纪尚小,但那些他的师兄师父都觉得颇为难懂的东西,对他而言却是一瞥之事。
他在这山中度过了他的十八年,粗布僧衣,粗茶淡饭,似乎习以为常。
大概是佛性使然,他对人间烟火并无太大感觉。
每年上大慈寺求佛的人不知凡几,那个时候他跪在方丈后面,听着他们欢喜痛哭,不能自已。有为财,有为权,有为父母妻儿,有为心上之人。
他不懂,他也无需懂,那些事情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为何要将自己陷入那样的困顿之地?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那样的悲喜由物,实在是奇怪得紧。
在他眼底,人和其他一切的生灵都没什么差别,他在山间行走,蚂蚁让道,鸟鸣入耳,游鱼摆尾,一切都是修行之道。
在他出生的时候庙里养了一只猫,每日他都会为那只狸花猫送上一个馒头,那只猫便别样的粘他。
那只猫的一天天长大,他做早课的时候,那只猫便在旁边抱着他的木鱼玩,找到松果便用爪子团团的挠住打滚,在藏经阁里面为追一只耗子便将那传了数百年的经书抓的一片狼藉,而方丈看着心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平静跪坐在那里,然后拿着笔将前人所悟之理再一次次的誊抄起来,那只猫就蹲在旁边,用爪子去抓那摆在桌案上的一盏灯火,被烫得“喵呜”一声,弓起身子竖起尾巴看着那一盏油灯……
后来,一年年过去,小猫变成了大猫,大猫变成了老猫,它的牙齿开始脱落,眼睛开始浑浊,再也无法轻盈的跳上房梁去追逐偷油的耗子。他拿着馒头给它吃,看着它张开嘴巴,然后含住,然而使劲了许多,才费劲的咬下一小块,最后艰难的吞咽下。
有一天,猫终于不见,他和师兄弟们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方丈说,猫都是有灵性的,它们要死的时候,都会独自离开,找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去等待死亡,怕它的主人看着伤心。不要去找,找到了,反而亵渎了这份灵性。
他不再找。
佛讲究缘分,十多年前那只猫和他的缘分到来,十年后彼此缘分尽了,也就与此止步。
芸芸众生,何须执着。
十八岁那年,方丈将他叫到跟前。
“如今你已经修行十八年,在佛道上,我着实没有任何可以教导你的了,你已经超过我太多。你的命和我们的不同,生来佛陀,自然要成就一番大功德的。虽然出家人都讲究出世,但是没有入何来出?在山间修行,你的修行之路可能便止于此。当初释迦摩尼也是经历了红尘万丈后方才七日悟道,如今,你便也去俗世经历一番吧,去经历那颠肺流离,看那所有人的生老病死,行万里路,见万种悲喜。却也莫要耽误于红尘事。两年之后你便回来吧。”
他应了。
其实,入世于他而言却是一点吸引力都没有,他并不觉得有任何的事情能牵绊他,人生来淡漠,他在红尘中过,却从未感受过红尘之事。
他下了山,蓄了发,也去做了个红尘过客。
山下有人家灯火,有颠沛流离。他看见婴儿的出生,人们脸上的欢喜;老人闭目,一家子孙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他路过繁华城市,抬起头来,看见红袖招的姑娘摇曳生姿;他低下头,看见家财万贯一朝散尽……
他信奉佛道,并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够牵绊他,比之人世,他更愿意去领悟佛经上的字字珠玑。
似乎,都没什么意思。
直到那一年,他在红尘中兜兜转转,终于来到国都东都。
三月繁花一剪流光,走过人家都依稀可见那丹青屏障,那是人间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然而,在他眼底,却不如世外白云,探得一心古井。
但是,他遇见了她。
他见她,记住她,却在她记住他之前。
三月有春灯,伴随着一城春意到来的,还有那一盏盏灯火,整个城池的百姓扎着美丽的花灯,姹紫嫣红,似乎要与那无边春色争艳。
晚上很热闹,他一个人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行走,人们从他的身边擦过,他的目光却平静的看向前方,人间盛景,却激不起他心底里的一点涟漪。
前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欢呼着往前,他想躲开,然而却也被人们夹在这热闹里,往前冲。
然后,当终于停下的时候,他踩脱了了一个姑娘的绣花鞋。
花灯繁盛,头顶的榕树下正挂着一盏灯笼,他一低头,首先映入眼底的却是那一截大红的裙子,后来任凭时光如何流淌,那刹那的场景却从未从他的脑海里荡开,反而在在时光的雕琢中愈发的深刻。
他记得那大红在黑暗的灯火照耀下是暗色的红,大片大片的石榴花勾勒在那散开的裙角,仿佛一朵朵灿烂的烟花盛放在夜空,而那一截小小的脚踝,便从那暗红的裙角中曳出来。
那个时候或许是有疑惑的吧,为何黑暗中的灯火让那大红的裙子也变成了暗色,却为何没有让那白生生的脚踝也敷上一层暗色,反而在黑里显得愈发的白,白的像是大慈寺外那一朵朵绽放的望春花,迎着细雨带着颤巍巍让人动容的美丽。
但是他看着这美丽,就和看着那山间的玉兰花一样,不过是万物生灵中的一道景致而已,不过因为美丽,所以初始有些微的印象罢了。
他等着那姑娘回过头来,回过头来责问他,或许是恼怒的瞪他一眼,再或者,是因为羞涩悄悄的弯腰,将那鞋子悄无声息的勾上去。
人世间的少女都是这样,女儿姿态,各种各样,任凭各种,他都从容处之间罢了。
而那个少女根本没有回头,反而垫着脚仰着头看着前方,似乎前方的事情对她的吸引力更大。在他认为这个少女或许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鞋子被踩脱了之时,那个姑娘却将自己的脚往鞋子里塞了塞。
她是知道的。
但是这个姑娘一点也没有在意,她牵着旁边的一个少女的手,兴奋的道:“太子殿下和无忧姑娘哎,我们一定卯足了劲上去看看。”
旁边的小姑娘声音文弱:“阿春,人太多了,挤不过去。”
那个姑娘牵着她的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将自己踩脱了的鞋子给塞了塞,但还是没有塞进去,那白生生的脚踝扭了扭,反倒更像是一朵在雨中的望春花了。
那个叫做“阿春”的小姑娘却还笑着的对旁边的小姑娘道:“阿静!看我的!”
说着,阿春一下子将手放到了阿静的腰上,接着一拽,然后阿静便叫了起来:“阿春,我的钱袋!”
然而,那个姑娘却已将欢快的笑着将钱袋抛洒了起来:“撒钱了!”
“哗啦啦——”
一瞬间,铜板在地上坠落,发出清脆的响声,人们瞬间弯腰开始捡起。
那个叫做阿春的小姑娘将自己脚上那倒脱不脱的鞋子一甩,那只雪白的脚丫仿佛一朵瞬间怒放的花从那绣花鞋上挣脱出来,不过一瞬,然后大红的裙角便藏起了那朵花。
小姑娘拽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往前冲去,他抬起头,便看见那个少女转头的侧脸,畅快的笑着,无忧无虑,自在飞扬,却似乎,又是一朵花。
什么花呢?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
他低头,便看见那只绣花鞋躺在那里,葱绿色,尖尖绣着一朵小黄花。
他在东都住下,宫里面的皇帝不知道哪里知道他的身份,然后给他备了一间房子,让他住下。
既来之则安之,于是他便刚好可以在这里去参悟那些藏在皇宫中的孤本。
他每日下午便去皇宫带上一本书回来观看,备着些新鲜蔬果,苦茶一杯,像是每日在寺庙里面时候做早晚课。
他的住处旁边只有一间大宅子,虽然很大,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奴仆,所以倒是清净。
但是清净与他无关,他做自己的事的时候,任何的声音都无法入耳。
隔壁有好大一株桃花树,怕是有百年的光景,却依然生机勃勃,将它的枝桠无尽的展开,撑开一把巨大的桃花伞,此时正是春日,远远瞧着,青瓦白墙里面探出一树繁盛的桃花色。
那树桃花探过墙壁,在他的小院内生出粗壮的一枝。
他便时常在这一枝桃花的石桌上看佛经。
只是常常放在桌上的果子都不翼而飞,第一次的时候没了冷茶,大概是后来嫌弃这茶太苦,所以只捡了些果子吃。
他并不在意。
在大慈寺的时候,便时常有鸟儿飞来啄他们师兄弟的馒头,大家都随意。
于他而言,这任何的东西,似乎都和那只鸟并无什么差别,吃便吃,世间所有,都自有其归处。
直到有一日,他因为那佛经中所言有些许纰漏,便未曾像往常一样去皇宫换书,而是自己在桃花枝下提笔将前人所言有纰漏之处进行誊写和批注。
一只鸟飞到他的面前,然后怯怯的看了他一眼,但是感受到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便不再害怕,上前,用尖尖的小嘴去啄那它在砚台里的墨,可能觉得是什么好吃的,然而啄了之后,小嘴黑了尖尖,愣了愣,然后便慌忙的摇着鸟头。
他看了看,然后将手中的笔放下,接着,捡了个果子放在它面前。
而在他拿果子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旁边大宅子里有妇人的声音传出:“你这个丫头!这么大了怎么不给你弟弟妹妹做个表率,这么大了还不爱穿鞋子,东都里面哪家的闺秀像你这个样子?你躲哪儿?你躲哪儿也不行!出来!”
他垂眸,看着那只鸟啄着那果肉。
而在这个时候,头上的桃花枝颤动,他抬头。
春阳烂漫,桃花灼灼,一截大红的像是火一样燃烧的裙角从桃花树下溜下来,白生生的两只脚丫,像是早春里望春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开着。
少女坐在桃花树下,低头看他,一愣,大概是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人。
他抬头看她,一树桃花,那姑娘容颜灼灼,看着他,接着,嘴角攒出那笔桃花而艳丽的笑,瞬间照进了他的生命红尘里。
那姑娘笑,眉眼弯弯。
“喂,我叫阿春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