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了, 家里连个大人都没有,怎么能把萌萌留在家里?”见萌萌打出了一个奶嗝,苗玉凤把她接了过来, 摸了摸她的小脸儿说:“萌萌乖,奶奶带你去赶海,咱坐小木车去。”
今天是赶海的日子,桃源村的人都出动了, 就连三四岁的小娃娃都提着小竹篓跑了出来,渔民都是靠天吃饭, 渔民家的孩子也从小就学会帮忙。
苗玉凤给萌萌加了件衣裳,给她戴了顶小草帽, 就把她放在一辆小木车里, 推着她走出了家门。在她的身后, 跟着老冯家的女人和孩子们,苏婉也趁着上课前的空档去赶海。大家都包着头巾, 戴着草帽, 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从老冯家走到村口,一路上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们比她们起得更早, 大半夜就去出海了,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走到海边,天刚蒙蒙亮, 但已经到处都是人影, 背篓竹筐藤篮铲子树枝啥的, 凡是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都带来了,这里一群,那里一堆,都埋着头在沙滩上寻找呢。
刚退了潮,苗玉凤眼睛尖,一眼就瞄到了一个好位置,赶忙催着大家说:“快,到那块礁石边上去。”
大娃二娃他们跑得快,提着竹篓就呼啦啦跑上去了,把这块地儿占下来,让跟在后面的村民后悔地拍着大腿说来晚了。不用大人们催促,几个小男娃就开始找地方下铲子。
苗玉凤推着小木车随后赶到,她把木车停在礁石的后边,这里吹不到风,又在车棚子上盖了一件旧衣服,也不管萌萌能不能听得懂,就直接叮嘱说:“萌萌,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奶奶一会儿就回来。”
苗玉凤从车子后解下背篓,提上铲子就去赶海了。她经验老到,很快就在礁石的边缘发现了一片海蛎子,这可是好东西呀,晒成干货能卖不少钱呢。那还等什么,苗玉凤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赶紧下手去挖,还招呼身后的儿媳妇说:“老大家的,赶紧挖,别等一下涨潮了就没了。”
海蛎子的壳很硬,小娃娃们是挖不动的,他们把礁石上搁浅的小海鱼捡了,又忙活着挖沙子找洞。刚刚退潮的海滩还很湿软,一铲子下去,有时候下面就有一窝一窝的螃蟹蛏子蛤蛎啥的,要是能挖到带子螺,那就更好了。
再远一点的海面上,一群年轻的媳妇划着小木船,潜到礁石群里去收篓子和捞海菜,这里面就有冯老二的媳妇赵春花,她身形壮硕力气大,向来是收篓子的好手。本来陈红梅也得去的,但她家六娃不是才周岁么,这会儿被她妈背在背上才能放心,所以陈红梅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沙滩上挖沙子。
萌萌的小木车是她爷爷做的,一个木框编上树藤,前后安上两个支架,下面四个木轮子,萌萌躺在里面,既安全又舒服,但顶上被衣服盖住了,她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丝丝天空。
她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流滴流地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她又哼唧了两声,没人搭理她,她就把小胖手划呀划,终于伸到了嘴边,嘴巴一张含住了,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小手,过了一会儿,又把另一只小手也给吃上了。她像只小仓鼠似的,两只小手横在颈间,一不小心就勾到了脖子上的项链。
这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小手一扯,竟把上面那根红绳子给扯断了。这原本就是一根单薄的细绳,只有一根丝线,萌萌随便一扯,可不就扯断了么?
这下好了,萌萌的手里只有那颗光溜溜的圆珠子,她盯着这颗珠子看得一动不动,忽然喂进了嘴里,用舌头顶着这颗珠子逗了很久,玩得特别开心,正想咧嘴笑呢,这颗珠子就顺着她的喉咙滑进去了。
婴儿的喉咙多娇嫩啊,萌萌立刻难受极了,小胳膊小腿儿乱蹬,憋得小脸儿通红,还是吐不出来,就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这颗不知道是啥玩意儿的珠子,竟像糖球一样,在萌萌的嘴里化开了,伴随着一丝丝神秘的亮光,全部被萌萌的身体吸收殆尽,眨眼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萌萌一下子不难受了,还觉得特别舒服想睡觉,她眼儿一闭,听着海浪温柔地轻吻着沙滩,就好像最舒适的摇篮曲,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海滩上的人们还在忙碌,根本没有人知道,萌萌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等海潮开始上涨了,赶海也就到了尾声,苗玉凤盘点了一遍收获,发现还不错,各种篓子都装满了,大娃还挖到了一小篓带子螺,这可是比海蛎子还珍贵的稀罕物,晒干后就成那什么瑶柱了,在山外可以卖到五毛钱一斤呢。
苗玉凤高兴坏了,让儿媳妇孙子们提着东西回去,她自己来到小木车边上,一揭开衣服就发现小孙女睁着大眼睛在看她,那眼神特别灵动,要多有神就有多有神,让苗玉凤一瞬间忘记了辛劳,疼爱地说:“咱萌萌真乖,等这么久都没哭,奶奶抱你起来。”
此时天光大亮,红彤彤的彩霞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把沙滩都染成了金色。萌萌睡醒了,也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苗玉凤逗弄着她,指着前边的海水说:“萌萌,那是海,那是咱桃源村里的海,等你长大了,奶奶就带你去海里游,你想不想玩海水呀?”
她说着说着,抱着萌萌在海边蹲下来,捏着她的小手说:“来,咱摸一摸,是不是暖暖的?”
说来也奇怪,萌萌的手指头刚一碰到水,从下面的沙子里就游出来几条蓝色的小鱼,它们徘徊在边上,很想啄一啄她的手指头,把苗玉凤吓了一跳,赶紧把萌萌抱开了。
萌萌其实觉得很舒服,还想继续玩水,但她又不会说,只会哭唧唧地扭动着小身子,让苗玉凤更以为她被吓着了,搂着她柔声哄:“别哭别哭,奶奶的乖萌萌,咱不玩水了,瞧这吓的。”
这一大早就起来忙,她琢磨着萌萌也该饿了,家里还有一堆活儿没干,就推着她回了村里,经过村里的小学校,还顺便让苏婉给萌萌喂了一次奶,这才回了家。
家里只有大娃二娃在,他们二婶儿三婶儿回了自己家,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不兴以前工分那一套,渔民自个儿的收获都归了自己,老二老三分家另过,并不需要留下来帮忙,苗玉凤也没指望他们。
她把小萌萌安置在堂屋的走廊边上,自己招呼上两个孙子,一起蹲在井边开始清理鱼获。螃蟹蛏子小海鱼洗干净了腌起来,海蛎子蛤蛎带子螺得赶紧把外壳去掉,一颗颗铺开来晒,动作稍微慢一点就不新鲜。
这些活儿苗玉凤是做惯了的,大娃二娃帮忙清洗晾晒,她负责腌制去壳,没一会儿就干完了,看着院子里满满的收获,苗玉凤非常满意,这些东西渔家人舍不得吃,都是要拿来卖钱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望着门口嘟囔着:“奇怪,今天咋这么晚还没回来?”昨晚大半夜,她家老头子和三个儿子都去出海了,平时这时候早该回来了,她正想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是她家老头子的声音:“凤儿,快出来帮忙,把老二老三家的也叫上。”
听着这声,隔壁两边的儿媳妇们也都跑出来了,苗玉凤赶紧回头交代一声:“大娃二娃,你们在家里看好妹妹。”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还没到村口,村里的男人们就抬着一筐筐鱼走回来,各家各户的女人和大小伙子也赶来帮忙,大家的脸上都带着笑,没看到她家里的男人。
苗玉凤脚力好,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海边,到了那里一看,我滴个乖乖,这次出海是满载而归啊,瞧那一条条船上,鱼都满得快溢出来了。村里的壮劳力排成好几队,正在把一筐筐鱼送回到岸边,其他人跟着源源不断往里运,大家的脸上都笑开了花。她家几个男人也在里边,老大在组织人搬运,旁边还有张会计在帮忙计数。
她逆着人潮走,就听到村里的男人在说:“真是妈祖保佑,本来我们忙活了老半天,连一根毛都没捞着,等我们把船往回划,你猜怎么着?突然海里跳出来好多鱼,这肯定是遇到大鱼群了,哈哈哈哈……”
苗玉凤也很激动,忍不住在心里念佛,渔民这行当,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捞不到一条鱼,但有时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她嫁到桃源村也二三十年了,还从没有见过一次能捞到这么多鱼!
没说地,这一条条鱼,可都是一张张人民币,改革开放了,日子也好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齐上阵,足足花了一个小时,才把所有的鱼都运回到村里。出海捕捞是危险的活计,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收获也是属于集体的,只要家里有人出海,最后就能拿到一份子。
在这样大的收获面前,就算有再多的疲惫也都忘记了,除了小学还在上课,其他村里的人都跑出来帮忙,宰杀腌制晾晒,到了最后,从村头到村尾,再到各家各户的大小院子,全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鱼。
这样的收获把大家给喜得哟,没人舍得自己吃,都跑来老冯家问冯益民:“村长,咱啥时候运出去卖?”
冯益民已经盘算好了,无论谁来都这么说:“张会计已经算好了数,等鱼腌好了,就组织大家运到省城里去,这一来一回也要一天时间,放心,有得是你们出力的时候,都回去耐心等着。”
但他私底下却有些发愁,吃完了饭就跟家里人说:“路不好走啊,这出一趟山就要花七八个小时,回来又要花七八个小时,不然咱们村儿离省城这么近,要是能有路运出去,鲜货比干货值钱多了。”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可不就是这样么?”苗玉凤坐在小萌萌的摇篮边上,来回地摇晃着蒲叶扇子,时不时驱走一只蚊子,回答得漫不经心。
冯益民半响不说话,只皱着眉头在心里想,桃源村三面都是海,只有一面是山,偏偏就是这座山阻碍了去路,山里只有一条多年踩出来的山路,又窄又不好走,出去一趟就能脱掉一层皮。
现在改革开放了,他作为村长,也想带领村里的人发家致富。而且有了闺女之后,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更重了。
冯益民看着萌萌的大眼睛,这么美丽的一双眼,难道要一辈子困在这个小渔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吗?
一想到这里,冯益民就浑身都是力气,下定决心说:“要想富,先修路。看看萌萌,咱们这一辈人不要紧,不能让小辈也没有出路,就算再苦再难,我也要把路修出来。”
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冯老头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做了一辈子村长,也曾经想过修路,但现实哪里那么容易?不由得提醒说:“益民,修路不是说说就能成,咱们村后面的龙岭,几十座大山呢,光靠村里的人成不了。”
“唉……”冯益民忍不住叹了一声,看着闺女机灵的眼神,他好像在安慰自己说:“萌萌,你说爸爸能修好路吗?”
回答他的,是萌萌“咔咔咔咔”的欢笑声。
萌萌特别爱吃,一口接着一口吃得特别欢实,这时候门帘儿一掀,睿哥儿背着小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冯老太一回头就看到了他,都没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就问:“睿哥儿,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冯奶奶,这花儿送给妹妹。”睿哥儿从背后拿出来一束开得绚烂的红色小花,轻轻地放在了萌萌的小轿子旁。
冯老太一眼就认出这是山里面的野花,故意板着脸不认同地说:“睿哥儿,山里太危险,你下次别去山里摘花儿了,知道不?”
“嗯,妹妹喜欢。”睿哥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盯着小萌萌看得特别专注,突然小萌萌冲他张开了两只小手,嘴里“啊啊”地叫了两声,让睿哥儿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
“咱萌萌这是想让你抱她呢。”冯老太爱怜地看着小萌萌,用甜得发鼾的声音哄着:“萌萌,睿哥儿还小抱不动你,奶奶抱你起来。”
冯老太把她从轿子里抱出来,放到了小竹床的软枕上稳稳地靠着,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喂完了饭,收拾好碗筷随口招呼说:“睿哥儿,你在这里陪着玩会儿,奶奶去厨房里洗碗,一会儿就回来。”睿哥儿已经来过她家里很多次了,冯老太知道他喜欢看萌萌,人也细心,让他看着萌萌她很放心。
等冯老太走远了,睿哥儿站在小竹床边上,伸出一根手指头碰了碰萌萌的脚底,嫩嫩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碎了,他也不敢多碰,只摸了摸五个小珍珠似的脚趾头。没想到这动作就像开启了机关,让萌萌忽然动了起来,她像受不了似的缩回了小脚丫子,身子一歪趴在了床上,两只小手小脚微微缩起,像个小圆球似的滚来滚去。
“哎哟,咱萌萌会滚啦?”冯老太一脚跨进门内,就看到了萌萌在小竹床上来回地滚动,顿时惊喜得跟捡到宝似的,都说七个月的娃娃才会滚,她家萌萌才六个月大就学会了,果然是比一般的娃娃要聪明得多。
冯老太乐得咧开了嘴,坐在床沿边上探出手说:“萌萌,过来奶奶这里,来……”
萌萌机灵地抬起小脑袋看了一会儿,果断地滚了过来,那姿势要多圆润就有多圆润,还笑得咔咔地,快碰到冯老太的手时,忽然方向一扭,精准地落入了睿哥儿怀里,把睿哥儿惊得动都不敢动一下,一张小脸儿都发红了。
冯老太怕睿哥儿抱不住,赶忙把小孙女儿抱了回来,点了点她的鼻尖儿说:“萌萌,你咋不到奶奶这里?咱再滚一回好不?”
她把萌萌重新放了回去,勾着手掌诱哄着:“来奶奶这儿,奶奶这儿有好吃的。”但萌萌只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笑,丝毫不肯再动一下,让冯老太好不失望。
睿哥儿又待了一会儿才回去,几分钟之后,冯家的其他人也回来了,冯老太在堂屋里摆好了饭菜,也没啥好东西,就是就着稀粥啃咸菜,顶多再加上一只卖不出去的腌制小螃蟹,跟半个鸡蛋一样大,一口下去就没了。
但冯家人很珍惜地吃着这只小螃蟹,一直等吃到最后一碗粥,才舍得把这只螃蟹细细地嚼碎了咽下去,跟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吃完了饭,冯益民就跟冯老头商量说:“爸,最近这天儿热得发慌,我看过几天是不是该下雨了?咱要不要趁早把地给收了?要不然等下了雨,今年的收成就都泡汤了。”
“村里其他人怎么说?”冯老头是老辈人思想,一心想跟村里的人保持同步。
“爸,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包田到户,只要能把公粮交齐了,哪管咱啥时候收粮?”冯益民耐心地跟他解释,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看村里的人也是这两天,我刚跟老二老三也都说了,趁着这几天赶紧把地收了,我看今年要下雨。”
“成!”冯老头用手指把桌子一敲,点着头说:“咱家包了不老少田,花生甘蔗啥的还能再等一等,就这两天先把稻谷收了吧,这是要交上去的东西,马虎不得。”
选好了日子,冯家人就都出动了,秋收是一年到头的大事儿,关系到家里人的口粮。桃源村的人平时打渔,不打渔的时候种田,虽然现在已经取消了公社,但公粮还是要交的。交完公粮之后,剩下的才是属于他们自个儿的。
收粮那天,太阳早早地就升上来了,火辣辣的阳光晒得人生疼。都说秋老虎秋老虎,这秋天的太阳比那老虎还厉害,但冯家人却很高兴能看到这太阳。出大太阳好哇,等收了稻谷之后,无论是打谷子晒谷子都能省不少事儿。
老冯家的人一起走出了村口,等到了田地里却各自分开,三兄弟已经分了家,户口都不在一起,当然这责任田也是各归各的。话虽这么说,但是陈红梅看到老两口跟着大伯一起下到了田里,心里就忍不住有些发酸,站在田垄上嘀嘀咕咕:“你看你爸你妈,都是一家的儿子,咋就不来帮咱们家收稻谷,偏巴巴地跑去大伯家的田?”
“我说你嘴里能有一句好话不?”冯老三被这日头晒得发晕,脑子里本来就焦躁得很,还听着这婆娘在这里嘟嘟喃喃,心里就先不耐烦了,歪着嘴说:“什么你的我的?那不也是你爸你妈么?不信你现在回娘家,看看他们还认你不?”
“咋不能认?”陈红梅顿时不乐意了,下到田里指着他的鼻子说:“冯老三我告诉你,我姓陈不姓冯,我回娘家他们当然得认我。”
“嗤,”冯老三拍掉她的手,脸上就有些不屑地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忘记啦?咱爸咱妈跟咱又不是一个户口本,不帮大哥家收粮帮谁收?帮你么?你脑子没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