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黄昏时分夜饭的辰光,方案首一行果然见到了俱是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传说中的农家饭糕头,以及仅有菜同米的菜粥。
是秦老娘亲自下厨,守在风炉旁用小砂锅熬煮出来的。
基本上就是寻常庄户人家饭桌上该有的简单模样儿。
至于会特地用上“基本上”这三个字儿,实因秦家的茶饭,就算往前推上三十年,家里头日子过得最为拮据的那些年,可因着秦老娘会过日子的缘故,家里的茶饭同当时寻常庄户人家的茶饭相比就已经大为不同了。
说起来籼米的饭糕头也好,清汤寡水连筷子都立不起来的菜粥也罢,还有杂粮的窝头,粗粉的饼子,这些个其实都是秦连虎兄弟打小用来果腹的吃食。
只饭糕头还罢了,本来就是一干聪明伶俐精打细算的主妇们,实在是没辙儿后才想出来的无奈之举,说句实在话,真是不至于好吃到哪儿去的。
只能说到底是米饭罢了。
既是米饭,总是要比那些个干涩、粗粝、难以下咽的粗粉饼子窝窝头要好吃的多的。
再加上家里头当家的到底是好个硬饭还是软饭,一时不慎米饭夹生了又该如何去补救,这都是主妇心头第一要紧的事儿。
一旦饭没做好,骂声还则罢了,说不得巴掌、鞋底子就该齐齐招呼上来了。
所以大多家庭的主妇基本上都有一杆秤在心头,熟能生巧,可也基本上是再翻不出甚的太大的花样出来的。
但相较而言,菜粥就不一样了。
一年四季的,随着菜园子里的各色时令瓜菜的上市下市,锅里头本来就能翻出不少的花样儿来儿的。
再加上秦老娘长于锅台的缘故,同样的食材,处理起来自是要比旁人家来的更精细一些的。总能让阖家大小在吃饱饭的同时,还能尽量吃的好一些,其实就是好入口一些儿。
不至于叫人在勉强驱走饥饿后,就赶忙撂筷子的。
就拿这会子作为冬季主要新鲜瓜菜,足有一冬辰光要在饭桌上颠来倒去的青菜萝卜来说罢。
不管是一锅烩的菜粥也好,还是炒菜做汤也罢,秦老娘在食材上的处理上,自然不会像旁人家因着白天黑夜的要忙于生计,家里简陋的灶台上,除了盐罐与油瓶,再无旁物,所以基本上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厨艺可言的主妇们一样的。
青菜草草剥掉外头的烂叶子,萝卜洗掉覆在上头的烂泥,钝刀“咔咔”剁两下,再大块都直接丢到锅里,为了省柴温吞火闷熟就算完了,根本谈不上刀工和火候的。
但在秦老娘手里,即便是已经叫人吃到胃里头都已经直抽搐的青菜萝卜,即便再抽不出工夫来,也一定要将菜帮子横向劈开劈薄了再行下刀的,萝卜也必得切成小小巧巧的滚刀块才能下锅的。
这已经是秦老娘刻在骨子里的下意识的行为了。
同多年前一样,今儿秦老娘也是这样习惯性的料理菜粥的。
虽然已经从大堂哥那得知了方案首一行就是过来体验最为纯粹的农家生活的,极尽简单,除了小半碗籼米同一小把辽东米之外,便是青菜、萝卜,同少许的盐。
但看上去也清清白白,赏心悦目。而且吃起来也还算清淡稠厚,果腹是没有问题的。
秦老娘还算满意,只杜氏妯娌诸人瞧着却是有些踌躇的。
杜氏就过来小声又含蓄地同秦老娘道:“娘,真给那几位小公子吃这粥饭吗?恐怕,不大好克化呀!”
虽说杜氏打小也是吃着菜粥饭糕头长大的,而且在她的认知里,只要稍微讲究一下烹调的技巧,就算是青菜萝卜,就算没有佐料下去,起码总能不难吃。
可到底已经吃的够够的了。
深知不管是清汤寡水其实没甚滋味的菜粥也好,还是松散到软趴趴,无精打采到根本谈不上口感的饭糕头也罢,就算让自家的小字辈们来吃,面上虽不敢也不会说甚的,这点她心里头还是有把握的,可他们这心里头必是要叫苦不迭的。
吃惯了大米白面甘肥厚肉,哪里还吃得惯这口粝食的。
更何况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公子,有句话怎的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讲究。
何况那样精贵的人儿同肚肠,要是吃坏了,那可怎么处,谁能担得起这责任的。
秦老娘如何不明白杜氏的意思,就微微笑道;“不碍的,叫他们尝一尝味道罢了……”
等到两砂锅粥饭直接端上桌的时候,大堂哥也是这样同大伙儿说的。
让大伙儿略添一口,不过尝尝味道就行了。
方案首几个俱都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粥饭,以他们仅有的丁点儿的生活常识来看,都觉得瞧着同他们以往吃的粥饭好像也没甚太大的不同的。
甚至觉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光是用看的就觉得还挺有胃口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下半晌扑在水碓磨坊上看了半晌,确实饿了的缘故。
听了大堂哥的话,纷纷应好,却到底并没太过警惕。
起身谢过秦老娘与诸位,就坐下挨个儿的盛饭舀粥品尝。
方案首的堂弟是头一个迫不及待地品尝饭糕头的,可一筷子米饭刚刚挟入口中,就有些傻眼了。
在方家,就连方氏家学里吃的大米都是辽东米,做出的米饭甘香、软滑、涨性大、粘性好,而且别有清香。
方案首几个虽不至于挑三拣四的,却早已经习惯了辽东米的口感了,生在南边儿,却是几乎从来没有吃过相较之下就显得有些口感粗糙的籼米饭的。
而且虽然籼米饭质地比较硬,煮出来的米饭油性大也松散,可煮出来的饭糕头却松散的过头了,不但是一粒一粒的,而且还不劲道,感觉软趴趴又硬邦邦还粉渣渣的,根本谈不上甚的口感的。
方案首的堂弟只嚼了一下,整个人就被噎在了那里,根本嚼不下去也咽不下去了。
在旁陪坐的大堂哥看的分明,赶忙示意他吃不下就不用再吃了,又要给他重新盛碗家里常吃的一份辽东米两份籼米煮出来的大米饭。
只方案首的堂弟对面坐的就是方案首,他哪有胆子盛了饭不吃的,忙拦了大堂哥:“秦大哥,我这还没吃完呢!”
就使劲儿地往下咽,又大口大口的把“失手”盛了半碗的饭糕头生咽了下去,才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菜粥吃。
两片青叶子一块白萝卜,然后就是十几粒开了花的米粒儿,和还算清澈的米汤。
虽说能照得见人影这实在是有些夸张,可啜了一小口米汤,也确实比他们想象中的模样还要来的寡淡无味的多的。
……
自打下半晌方案首一行过来家中做客之后,为着避嫌,丁香就被茴香领着窝在内院之中二门不迈了。
茴香自还罢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自然不至于坐不住的。
可丁香却很快就坐不住了。
花椒同香叶这两个小耳报神,为了给茴香丁香解闷,时不时的就要跑过来同姐姐们说一说大堂哥领着方案首一行又见识了些甚的。
听说他们参观了自家的东西跨院,还登上了堡墙,去了水碓磨坊,尤其还对磨坊的运转非常感兴趣之后,丁香本是有些兴头的。
可当再听下去之后,丁香就有些傻眼了。
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遭后,肩膀脑袋都耷拉下来了,不敢置信地问着香叶:“……那就是说,他们明天要去莲花荡扳獐鸡,后天还想见识见识大大崇塘镇,那岂不是说大后天,甚至是大大后天才会家去吗?”
香叶就点了点头:“嗯,好像是这样的。”又嘟了嘟嘴,问着丁香:“三姐,那你明天是不是也不能跟着我们去扳獐鸡了?”
丁香被香叶问的一呆,而且呆了好一会儿,差点哭出来:“好像是不能的!”
这心里头自是厌气的,偏偏又不好说甚的,毕竟是大堂哥领回家来做客的同窗,有情绪也不能摆在面上的。
可到底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听到花椒香叶又告诉她说,秦老娘在煮饭糕头同菜粥的时候,更是撇了撇嘴,道:“我都不爱吃,他们哪里能吃得了那个。”
而当知道方案首四人真的差点把半锅饭糕头半锅菜粥都吃完后,自是张大了嘴巴半晌没有合拢的。
回过神来之后,还再三的问着花椒同香叶:“他们真的吃下去了?”
花椒同香叶就齐齐点头。
不光是丁香,秦家阖家在知道了方案首四人从生吞,到被方案首影响着细嚼慢咽慢慢感受粥饭滋味之后,亦是大吃了一惊的。
包括大堂哥在内。
虽然大堂哥一早就知道方氏家学中的同窗就少有纨绔习性的,尤其是方案首,到底是方家精心培养出来的继承宗祧的宗子,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可即便如此,当他听到方案首所说的那句“既然吃得了山珍海味,自然就该吃得下粗茶淡饭”的话儿之后,这心里头仍是对他敬佩不已的。
也由此可知,莲溪方氏能成为南地数一数二的世家,真的不是没有缘由的。
就连秦老爹秦老娘诸人都感慨不已。
可到底秦老娘还是千交代万嘱咐会宿在正院客房,与方案首诸人作伴的大堂哥,让他夜里头留心一下,仔细他们吃坏了肚子。
而待香叶小嘴儿巴巴儿地把事情经过说给丁香听,之前还像是被焯过水的小青菜似的丁香就渐渐水润起来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过一想到自个儿明天不能去扳獐鸡,心里头仍旧有些小憋屈。
而那厢正院客房里,方案首堂兄弟两个心里头也有些堵得慌。
却不是因着秦家招待不周,或是饭糕头还有菜粥与他们的肠胃实在不大匹配的缘故。
虽然那菜粥同饭糕头实在称不上好吃,可他们也不是甚的骄娇。
秦家人都能吃得下,他们自然能咽的下。
他们心里头堵得慌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们虽然一直知道“粒粒皆辛苦”,家里头一年到头的,不是施粥就是舍米,却从来不知道寻常老百姓究竟过的甚的日子。
尤其堂弟不大明白,方案首却是有些知道的,知道寻常人家的粥饭很有可能还远远不及秦家的。
不说旁的,起码寻常人家桌上再不可能有三菜一汤,一大荤一小荤精心烹饪调味的菜肴来配这碗饭糕头的。
方案首出身仕宦世家,家族志向就是替朝廷效力、治国安邦。
真正尝到饭糕头同菜粥,再回想到大堂哥之前曾经同他们说过的,庄户人家饭桌上,常见的还有还不如饭糕头同菜粥的粗粉饼及窝头……
这心里头如何没有半点感慨的。
也是这才恍惚有些知道,大堂哥的那一份有别于他们一干人的脚踏实地,到底是源自何处了。
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半晌,方案首还是披衣起身,取出随身携带过来的笔墨纸砚,却是有话想说,不吐不快的。
只这厢刚刚提笔起了个头儿,方案首就听到隔壁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关门的声音,随后敲门声响起,不出方案首所料,果然是堂弟披着衣裳跑了过来,只是不知为着甚的,竟拿帕子捂着鼻子。
走到他跟前才放下帕子躬身行礼,又凑过来小小声地同他耳语道:“大哥,等咱们家去后,让人给秦大哥家送些银霜炭过来吧!”
说着就指了指地上的炭盆,又把手里的绣着兰花的白帕子摊给方案首看:“秦大哥家用的想来是柴炭,熏得我眼睛都肿了,喉咙也痒了,还有这鼻子里,您瞧瞧,一鼻子的乌灰,我都受不了,何况秦家老爷子老太太,还有那几个小姑娘呢,恐怕更是受不住的,这也实在太遭罪了。”
说完才看向方案首面前铺陈开来的笔墨,不禁一缩脖子,啧了啧舌道:“都这么晚了,您这还要练字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