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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辛,萨宝可以借一步说话么?”莘迩把郭奣引到自己坐骑的旁边,不紧不慢地解开了缰绳,然后才将信取出,递给他,说道,“这是我主上给你的信,请在这里看完,给我一个答复。”

郭奣满怀疑窦,拆信去看,看没两行,神色微变,抬眼说道:“你是?”

“请把信看完。”

莘迩目光明亮,语调从容,使郭奣不由自主的听从。莘迩抓缰按刀,视线片刻不离他,密切关注他的神情变化,等他看完了,问道:“我主上说的事情,萨宝以为可行么?”

“自当遵从!”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出乎了莘迩的意料,之前设想的言辞应对完全用不上了。

可从他的表情、动作没有看出不对的地方,莘迩便说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会再遣人来与你联系,也许不是我,请萨宝定个沟通的暗号。”

郭奣说道:“来我庙中,对麻葛说出当天的曜日就行了。我会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奣给他解释,说道,“很简单的。日、月与火、水、木、金、土五星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为一周,继而轮替。”顿了顿,又道,“绝不会有人无故与我庙麻葛说起当天曜日的,此法最为可靠。”

莘迩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对此不知,不过这点无关紧要,默默记住七曜的顺序,他点头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

郭奣见他不知七曜,反倒担心起来,问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个西域人名,据说是祆教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的随从,后来演变成了祆教的祭司称呼。莘迩对这点还是知道的,他说道:“你说的便是贵教专门看护圣火,不使熄灭的祭司吧?”

郭奣说道:“不错。”他个矮,近处看莘迩得仰脸,撤了半步,邀请道,“辛君大老远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别走了,来舍间小饮几杯。我刚得了两瓶上好的葡萄酒,请尊下尝尝。”

莘迩想起了那个儿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这葡萄酒来自於他吧?”事情已经办成,王都险地,他当然不会多留,婉拒不去,与郭奣对揖而别。

郭奣站在树下,看着他远去。他的那几个随从聚过来,问道:“那人是谁?找萨宝何事?”这几人都是郭奣的亲信,他笑道:“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郭奣见随从们居然个个茫然,怫然不快,说道:“数月前从河中捞起的神玺,你们忘了么?”

几个月前,东苑城的祆教徒在河边捕鱼,捞出了块白洁如玉的石头,其上有几条深红色的纹理横错,隐隐组成了一个火焰的形状,教徒们觉得稀罕,献给了郭奣。郭奣见之狂喜,对左右说道:“这是至高神赐的神玺啊!”左右当时皆以为然。

这会儿听郭奣又再提起,左右俱道:“虽得神玺,奈何主城兵众,只靠我教徒众怕难成事。”

“所以我说机会来了。”郭奣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几个胡人部落,贼心不死,大举集合旧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内应。”

“啊?萨宝答应了么?”

“为何要拒绝?等令狐奉领兵到了,我开城门迎他进来,等他叔侄两败俱伤,我就发动宫内的我教徒众,咱们也在外动手,把他俩一起杀了。这定西国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奣得意洋洋地说道。

左右皆是喜悦,都道:“正是!”伏拜郭奣,“萨宝有阿胡拉马兹达的爱佑,一定可以带领我教战胜叔侄相残的恶,使定西国成为至善的国度!”

他们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奣的神术,对他的话向来深信盲从。

郭奣小小的个子,按剑傲立在湖边树下,伏倒众人的身前,顾盼张望,颇有睥睨之态。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为令狐奉马前走,是为了扩大马兹达教的势力,数月前得了“神玺”,渐而滋生野心。

本就羡慕粟特胡商给他讲述的马兹达教在西域诸国的威风,甚多国主信教,萨宝一呼万诺,乃至国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观玺思量,为何陇域就不能也这样?成为****的国度?凭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诸国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样,靠阿胡拉马兹达的保佑,成为陇域的国王?唐室东播,彼等占据了北方、关中的胡夷都能称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们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迩从城中出去,快马加鞭,走了一程,寻个树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刚擦亮,他乘骑继行。没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问问刘老人和他的孙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过了午时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阳光不热,温和地映在脸上,洒於远近的树草田间,遥遥看见从村落里升起的烟气,那不是炊烟,已过了平民一日两餐中的朝食,想来是在焚烧扫积的落叶。

给令狐奉这个国内头号逆党作内应一事的危险性和郭奣爽快答应、半点犹豫也无的态度,结合在一起,让莘迩觉得很矛盾,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也不能继续探问,以化解疑惑,谁知道郭奣是不是在使“缓兵之计”,暂先把他稳住,然后擒下献给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离开。而今回想,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虚与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胆大包天,富贵险中求。”决定等回到漠中,把实情客观地复原给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断郭奣可信不可信罢。毕竟,他与郭奣较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声打破了冬阳下乡村野外的宁静气氛。

和犬吠一块儿传到的还有男人的喝骂声、笑声和反抗的叫喊声。声音从茅舍方向来。

莘迩回神了望,瞧见几个人影在茅舍前晃动。

他心头一紧,急忙催马疾行,驰到近处,看得真切:一个少女趴在门口,哭嚷着用力拽住门框,两个短袍皮裤的壮汉嘻笑着把她往外扯,另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提刀在手,骂骂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紧抱着他双腿的刘老人,一条黄狗张牙舞爪地在边儿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迩打马奔到茅舍前,当即判断出,眼前的态势不是用言语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废话,弓箭已经取出在手。

他一边嘘马兜转田上,盘回不停,一边张弓搭箭,冷静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紧跟,先射死了那条恶狗,继之没等那三个壮汉作出反应,箭矢早分别中了他们,两个中身,一个中颈。

中颈的那个栽倒地上,捂住伤处,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惊恐嘶叫。余下两个,被刘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稳当,顿时也摔倒地上,刘老人抢下他的刀;最后一人伤得不重,松开少女的头发,抽刀乱舞,呐喊着朝莘迩冲来。莘迩一箭中其额头,那人瞪眼倒下。

莘迩并不揽骑,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扬尘踏行,问刘老人:“哪个是坞主?”

不用想,这几个壮汉定是刘老人说的那个坞壁的人,来抢他孙女的。

刘老人左眼乌青,嘴角流血,遍体都是挂碰出来的血丝和被打出来的黑青,他丢下抢到的刀,连滚带爬地冲到门边,抱住孙女,惨声答道:“没来。”

那坞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几个走狗,抓个少女的小事,不用他亲自出马。

听他不在,莘迩说道:“那就先饶他一命。”

环顾狼藉,脖、额中箭的那两个已死,打刘老人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要逃走,莘迩打马过去,挥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这个不知来路、二话不说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饶。

莘迩没兴趣听他说话,只是略微迟疑了下,毕竟射箭远杀与亲手用刀近杀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仅是迟疑了一下,便即刀锋掠过,把他杀了。

兜马回转,他对老人说道:“前夜我对你讲我姓辛,往唐兴郡去,不是实话。老人家你猜得不错,我确是‘乱党’,今事情已经办完,要往漠中的猪野泽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刘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让孙女继他女儿的后路掉进火坑。

回顾这大半生,他踏踏实实的在老家种地,虽然经常受到豪姓、国族戎人的欺凌,靠着老实巴交、不生事,勒紧了腰带勉强可以度日,结果秦国来打,殃及池鱼,他只好逃亡到陇。在陇的二十余年间,生个女儿,给儿子娶亲,得了孙女,他原本以为总算安稳下来,也许要扎根在此了,却只因小小坞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几口人相继惨死,惟今只存孙女。

他心道:“小时候,阿父教我,咱们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饭就要感谢上苍,不让我和阿黄他们出去惹事,被人欺负头上,牙齿碎了肚里吞。我听阿父的话,老实本分几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负,在定西国被人欺负,我都忍了,换来了什么?”

他凄然地说道:“我换来了什么?”

大半辈子他都按他父亲的教导去生活,在听说阿黄他们的那支义军被镇压、被屠杀后,他曾暗自庆幸,认为自己是多亏了父亲的话才没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亲累死,母亲因没钱买药而病死后,他继续按这样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将之传授给自己的儿子,可最终换来了什么?老伴哀伤而死,女、子、媳惨死。他想问问他听从父亲的话,日夜感谢的上天,是因为他不够心诚么?为什么现在连仅求的这一口饭都不再给他们了?

当官的欺负他,当兵的欺负他,坞主欺负他。乱党救了他。

他对莘迩说道:“我跟你去!”

乱党就乱党吧。大不了如阿黄他们的下场,都是一个死罢了。

他还记得,那年春天,参加了乞活军的阿黄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说话,那天的阳光不像今天,温暖美丽,照在阿黄年轻的脸上,他是多么的开心啊!眼睛都放着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无长物,啥都不用带,只把莘迩昨日留给他的干粮拿上就可离去。

莘迩搭手让少女上马,坐在他的怀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审视一圈战果,虽说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亲身接战,不管是心理状态,还是箭矢的准度,今天的这番小小交战都已经强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满意,心想:“七支箭,空了两支,比曹斐差远了,仍需勤练。”

那三人尽被杀死,没留活口,茅舍左近没有村落,时下的季节,地里也没有农人,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此处的情况,故此尽管一马三人,跑不快,莘迩不忧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阴县的实控范围,到了莘迩存寄骆驼、小帐的绿洲。多了两个人,坐骑不用卖了,把存驼和存物取出,他们当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进入沙漠。

老人来过沙漠的边缘地区,少女从没来过。

她知道脱离了险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坏人来抓她了,充满了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轻松,而对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饱经世故的老人,并不关心。

就像一只出笼的鸟雀,坐在骆驼上,单调枯燥的漠中,她却看哪里都是新鲜,不太敢和莘迩说话,与身后搂着他的老人窃窃私语。时而她指向沙丘,惊叹它们的起伏无尽,时而指向远方,奇怪日头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样,竟会这么又红又圆。

莘迩让了骆驼给老人与他孙女,骑马在侧,注意到了少女的转变,见她不再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兴,觉得自己帮助了他们,泛起些成就感,对他们觉得亲切,笑问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刘,尚不知你和你孙女的名讳,能告诉我么?”

莘迩已对他们自报过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称呼老人为老人家,还没有问过他们的姓名。

老人说道:“嗐,贱民黔首,哪敢称讳。我叫壮。乡里农家的,我孙女也没什么大名,她生出来时皱皱巴巴的,小不点一个,便叫她小小。”说着,慈爱地抚摸孙女的头发。

她孙女不开心了,心道:“这么丢人的事也对将军说!”她不知莘迩是做什么的,但见他策骑射箭时沉稳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个大将军,所以在心中如此称呼他。

莘迩哈哈大笑,说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过长大了得有个大名,我帮她取一个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从今以后,每天都开心快乐,叫乐吧!”

“刘乐、刘乐。”老人刘庄高兴地说道,“好,就叫刘乐。”

少女挣开爷爷抚她发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刘乐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义,悄看莘迩,揉着衣襟想道,“将军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满心欢喜,绽出笑容。

迎着壮美的朝阳,莘迩催马前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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