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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洛孤听了蒲獾孙此话,笑道:“阿兄糊涂!”

“我哪里糊涂了?”

蒲洛孤说道:“现下苟雄攻青州甚急,已围历城。历城,乃是青州的门户,此县一下,则由此往东,青州再无阻碍,苟雄部可卷席而下之也。当此关头,贺浑豹子如何能擅离青州?”

“阿弟所言甚是,是愚兄糊涂了。”

蒲洛孤迎罢蒲獾孙。

当晚,蒲獾孙休息一夜。

次日,蒲洛孤就与蒲獾孙商量攻彭城县之策。

实际上也没什么可商议的,彭城县城就在那里,贺浑邪的守军要么在城中,要么在城南的营中,要想拿下此城,去打就是,此之所谓“攻坚”是也。而“攻坚”这种进战方式,并无花巧可言,换言之,无非就是调兵遣将,围城猛攻罢了。

因是,考虑到蒲獾孙部刚行了数百里地,兵士都比较疲惫,需要休整一下,便暂时仍有蒲洛孤部主攻彭城县城,蒲獾孙部先做个配合。两人定下,等蒲獾孙部休整过来以后,就再换由蒲獾孙部上阵。如此,两军轮番攻城,用蒲洛孤的话说:“就不信它彭城县是铁打的,就算彭城县城是铁打的,也不信它的守卒是铁打的,我与阿兄轮流攻之,其城虽坚,早晚可拔!”

蒲獾孙、蒲洛孤兄弟围城数重,猛攻不止,且不多说。

只说被蒲獾孙、蒲洛孤兄弟提到的贺浑豹子,蒲洛孤却说错了,他其实已不在青州,早在蒲洛孤得知贺浑邪病重此事之前,他就应贺浑邪之召,悄悄地离开了青州,如今已是身在郯县。

郯县,原先之徐州州府,而今大赤天王府内。

后宅屋中,一人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气若游丝,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这人可就正是贺浑邪?

在贺浑邪所躺的榻边,环立着六七人,有碧目高鼻的羯人,有鼻梁扁矮的匈奴人,有皮肤白皙的鲜卑人,也有扎髻裹帻的唐人。此数人分别是贺浑邪的长子贺浑广及刁犗、张实、王敖、徐明、程远和贺浑豹子。贺浑广、贺浑豹子不用说,是羯人,刁犗是匈奴杂胡,王敖是鲜卑杂胡,张实、徐明、程远都是唐人。——这几个人可以说是贺浑邪手下而今最有权力的几个了,刁犗、张实、王敖、徐明四个,即是贺浑邪的“统府四佐”,程远之妹是贺浑邪的夫人。

众人立在贺浑邪的榻边,看似是拥挤一处,实则细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他们明显地分成了三个圈子。一个是贺浑广、张实、徐明、程远,他四人站在一处;一个是贺浑豹子和刁犗,他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是王敖,和这两个圈子都不怎么搭边,正好站在两个圈子的中间。

事出必然有因,之所以少少的六七人,居然也会形成三个小圈子,这是因为三个缘故。

其一,贺浑邪尽管不怎么识唐字,没读过唐人的典籍,可他的长子贺浑广却是与蒲茂相类,从小就喜欢唐人的书籍,仰慕唐人的文化,之前曾经受经书、律法於唐人中的名儒,所以他与张实等唐士向来亲近,加上他又是嫡长子,现则为“世子”,同时也是被张实等人视为是贺浑邪的继承人的,如此,他们四人,自然而然地就结成一个小圈子了。

其二,刁犗是统府四佐之首,但因其少文,不通唐人经典,贺浑广与没共同语言,遂与他并不亲近,张实等与他来往也不多,这样一来,他就只能靠拢贺浑豹子。

其三,王敖是鲜卑人,贺浑邪帐下的鲜卑兵卒虽也颇有,可论及在徐州的政治地位,鲜卑人也就是比唐人强一点,不但比不上羯人、西域胡此类所谓的“国人”,也比不上匈奴杂胡,因此,他本来在“统府四佐”中就是处於边缘位置,身份相当尴尬,不为贺浑广亲近,也不被贺浑豹子看重。故而,今日他尽管也被贺浑邪召了来,却那两个圈子哪个都没有他。

三个小圈子,七个族类不同的徐州重臣,这时围绕着贺浑邪所躺之榻,都是目落在贺浑邪双眼紧闭的脸上,皆沉默无言,甚至因室内空气混浊而引发出来的想要打个咳嗽,都被忍下,最多彼此间眼神悄悄地交流一下,却也不知在此秦兵压境的危急关头,都在想些什么?

时间无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个时辰?也可能是一个时辰?便在贺浑广有些按捺不住,生怕贺浑邪是出了什么状况,想要去唤医官进来时,总算榻上有了点动静。

先是一声低沉绵绵的“阿”,像是吐出了一口久蕴腹中的闷气也似,接着,贺浑邪的眼睛无力地睁开,露出了丝毫神采也没有了的,简直是死气沉沉的两个碧绿瞳孔。

为了挡风,室内的窗帘、门口的帘幕都垂着,虽是白天,室内甚是昏暗,贺浑邪这两个碧绿的瞳孔露出,让正在注目於面的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尤其是张实,不知怎么,他蓦然想起了他家中养的那只猫,曾有一夜,他夜半睡醒,他养的这只猫,伏在其床边的高案上,恰在看他,那双黑暗中的冷漠碧眼,乍看如同是什么妖魔,当时就把他吓得睡意全消。

贺浑邪吃力地转动眼睛,从贺浑广、贺浑豹子、刁犗、张实等人身上,一一转过。

“你们都来了?”

贺浑邪的声音沙哑弱小,张实等人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听清。

贺浑广泪珠下滚,伏身跪地,哽咽说道:“儿子来了!”

贺浑豹子亦都下拜,说道:“臣等来了!”

“佛师在哪里?”

贺浑广答道:“自王父病后,佛师就一直在为王父祈福,因是没来。”

“那俩和尚和那萨宝杀了没有?”

“已经杀了。”

贺浑邪说道:“我大概是不行了,大雅,佛师你不要杀,把他留下来,他是个得道的高僧,有神通,留下他,对你有用。”

短短的一句话,贺浑邪说了半天,说说停停,用了好一会儿才说完。

贺浑广痛哭流涕,泪水、鼻涕把他浓密的须髯都给浸得湿漉漉,他哀声说道:“阿父!儿子已经派人,去扬州、去兖州,请各地的名医了,等到这些名医来到,与阿父会诊,再重的病也不怕不好!况乎阿父此只微恙?阿父,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儿子不愿意听!”

“你……”

“阿父?”

“你不要哭了,哭的我心烦。你听我说。”

贺浑广勉强止住哭声,说道:“是,阿父。”

贺浑邪、贺浑广这番对话,“佛师”说的便是佛澄和,“那俩和尚和那萨宝”,说的是贺浑邪病后,与佛澄和一样,也为贺浑邪祈福的另外两个和尚和一个祆教的萨宝。佛澄和给贺浑邪的时候,没有出什么大言,只说祈福而已;那两个和尚和那萨宝却是大言不惭,说至多十日,就能使贺浑邪病愈,结果不用说,他们的保证都落了空,是以贺浑邪前日下令,叫杀了他们。

至於贺浑邪口呼的“大雅”,此是贺浑广的小字,乃北地的一个名儒给贺浑广起的。

贺浑邪喘了喘气,说道:“我对你没别的交代,第一,佛师不要杀,第二,右侯王佐之才,你继位后,要多听右侯的话,第三,你从小读书,没打过仗,这是因为为父以前爱你,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你,但好在你的从兄豹子勇武敢战,你以后在征伐用兵方面,要多依仗豹子。”

这通话,贺浑邪用了更长的时间才说完。

贺浑广抽噎应道:“是,阿父。”

贺浑邪把目光转到张实的身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微笑,说道:“右侯……”说着,颤巍巍地抬起了手。

张实知其意思,赶忙撅着屁股,抬起腰来,把手伸出,放到榻沿上,任由贺浑邪握住。贺浑邪的手冰凉而潮湿,给张实的感觉,就像一条蛇到了自己的手里似的。

贺浑邪浑然不觉张实的感触,他努力用亲热的语气,与张实说道:“右侯,孤这场病来的太不是时候,天不假孤年矣!若能再给孤不说多,两年、三年就够,孤又怎么会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大雅?……秦虏现下还在围攻彭城么?”

张实出於宽慰贺浑邪的缘故,说了假话,说道:“大王,秦虏已经退兵了。”

“退兵了么?”

“是的。”

贺浑邪盯着张实看了会儿,说道:“右侯,你在骗孤。”

“……,臣斗胆欺瞒大王,罪该万死。”

“罢了,你也是为了孤好,孤不治你的罪。右侯,你以前教孤华夏历代之史,曾经对孤说过,但凡旧帝崩前,通常都会治罪一批重臣,以给新君施人情的机会,孤是个磊落的人,不会这么对你的!唯是右侯,孤希望在孤薨后,右侯你能尽心尽力,辅佐大雅,你能答应孤么?”

张实应道:“臣死而后已!”

“好,很好!”贺浑邪目光离开张实,看向贺浑豹子,说道,“豹子,你从青州来,对青州的战局可有影响?”

贺浑豹子答道:“苟雄是个有勇无谋之徒,臣此前已在历城挫其数次进犯,此次臣从大王令旨来郯县,来前,也已经细细地部署过了,臣虽现暂离青州,青州无恙也。”

“那就好。豹子,我军之中,你最能战,我死之后,我希望你能与右侯,一武一文,共佐大雅。你可能做到?”

贺浑豹子应道:“岂敢不从大王之嘱!”

贺浑邪欣慰地点了点头,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提足了精神,环顾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等人,说道:“秦虏虽大举犯我,然彭城、历城,皆坚城也,且孤按右侯之策,已遣使去幽州,告诉慕容炎‘唇亡齿寒’的利害,叫他发兵攻邺,以解我围,慕容炎不是个蠢人,他会听从孤的话的,由是,只要等到慕容炎出兵,秦虏势必就只能撤退,我徐州如今实是似危而安也!

“卿等只要能够同心协力,我徐州之霸业,假以时日,何愁不成?到时孤虽已然魂归,然也会含笑九泉。”

贺浑广、张实、贺浑豹子齐齐应是。

贺浑邪说了这么半晌的话,病危托孤的意思他都已经说尽,余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慢慢地重闭上了眼睛。贺浑广诸人等了会儿,见他似已昏睡过去,就蹑手蹑脚地退将出室。就在这时,贺浑邪的声音再度响起,众人听到他说道:“豹子,你留一下。”

贺浑豹子就止住了退出的脚步。

等到贺浑广等出去以后,贺浑邪再度睁开眼睛,示意贺浑豹子近前。

贺浑豹子来到榻边。

贺浑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把贺浑豹子看的心头发毛,乃方说了一句话出,这句话出,更是叫贺浑豹子骇然,膝下一软,拜倒地上。

却贺浑邪说的是什么?

他说的是:“豹子,你日后若要我位,你便拿去,然吾诸子,你莫杀之,可好?”

贺浑豹子俯首於地,惶恐说道:“大王,臣岂敢觊觎大王之位?”

“豹子,方今我徐州外有强敌,而虽经我多年苦心经营,咱们羯人、西域诸胡人,在徐州还是仅占少数,於此风雨飘摇之时,咱们羯人内部,万万可是不能生内乱的,非得携手共御,乃方能保全我徐周全!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你可知道?大雅文儒,非你之敌,我这王位,你迟早都会下手去拿的,然现在,你不能拿,而且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去拿,但勿杀吾子!”

贺浑豹子说道:“请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忠尽力,辅佐世子,绝不会生丝毫的悖逆之心!”

贺浑邪如是轻笑,又像是不屑,如同自语,又仿佛是在对贺浑豹子说,说道:“你是个什么人,老子还不知么?”

“大王……”

“你去罢,记住我的话。”

贺浑豹子起身,倒退而出,走到一半,听见贺浑邪幽幽地又说了一句:“告诉大雅,我病重至今,甚想妙柔、幼恭,惜我体不能动,叫他把他两人给我杀了,取他俩人头来,放我榻边案上,也算是稍解我相思之疾。”

妙柔者,贺浑邪所宠爱之妾;幼恭者,贺浑邪所宠爱之luan童。

贺浑豹子应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倒退出到堂外,直起身子,舒展了个懒腰,扭了一下脖颈,转身大步而行,自去把贺浑邪的命令转告给贺浑广,贺浑广虽是不愿滥杀,父令不能不从,也只好遵之,就叫杀了这两人,取下他俩的脑袋,洗干净了,拿去送到贺浑邪室中,且不多说。

只说见过了贺浑邪,这天晚上,徐明、程远偷偷地来了张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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