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宴,素来叫人难安,而当朝太子今日邀请的这一局鸿门,更叫萧楚愔心难安定。
自打受到寒祈的请帖后,萧楚愔便一直在凝思着,这与萧家几乎称得上毫无交集的太子,为何要送拜帖入了萧府。他邀自己来此,究竟打了怎样的心思与主意,邀了自己,赴的又是怎样的约。
太子绝非寻常,那一心的城府以及手腕,根本无需与他过招,光是看着他那一双总是闪游着算计和戾沉的眼,萧楚愔就晓得这绝不是一个当有过交的人。故而寒祈的这一番邀,萧楚愔这一颗心总是定不下来。
就忧着不甚,一个不小心与之有了交触,到时怕是再难脱身。
心里头一直难以定安,故而萧楚愔的心中也是百辗转思,一直索思着寒祈邀她来这究竟想做什么?谁知她这心里头这般难以定安,那儿却是泰然得紧,还邀着她入了禅房喝茶品茗。
这样萧楚愔是真的闷了。
她可算亲身体验到,为何每次几位胞弟惹祸,自己将他们召入书房却不立即开口责斥,而是一副悠闲慢慢候等,几位胞弟的脸色总比训斥的时候更显难看。
这种明知有事,对方却不肯给你痛快,而是这样悠然自闲雅吊着你的胃口你的心,实在损徳,这般吊提却时是难受,还不如一刀下去来得痛快。
因着实在猜不清寒祈葫芦里卖的是哪方的药,故而萧楚愔也是罕着明白何为坐立不安。她这处的心是怎都定安不下,倒是那儿的寒祈,明显面色正端,就好像他邀了萧楚愔出来不过单纯入了禅房喝茶品茗,再无旁的心思。
亲自持了壶,沏了茶,待那茶香绕萦扑鼻时,寒祈这才将茶递到萧楚愔跟前,而后说道:“这茶是今年新入宫的邱爽茗,本太子前儿才刚得了,至于这沏茶用的水,则是大通寺的和尚去年收集存保的雪水。旧雪配新茶,煮出的茶自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萧家茶坊京都也是有名,萧家大小姐素来品尽天下名茶,便是本太子今日所沏之物,到请萧大小姐过眼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眼下可是由着当朝的太子亲自为自己持杯沏茶,这一份奸道自非寻常奸诈所能拟比。当下看着那已是置放跟前的茶,瞧着绿黄香绕的茗香,萧楚愔只是浅思了半晌,而后持杯将茶送入口中,浅品细回。
这秋爽茗乃是入宫的贡品,自是一等一的顶绝,而那去年由着和尚特地收集细存的雪水,也带了凛冬独有的特味。由那雪水煮出的茶,自非一般寻常泡制的茶水所能相比。就算是萧楚愔这等素来分不清好坏,也不甚在意口腹之事的人,在尝过太子亲制的茶后,也免不得出声微赞。
一声轻舒,远胜千言万语,也是瞧着萧楚愔那忍不得的一声舒叹,寒祈询道。
“这茶,萧大小姐觉着如何?”
“好!”
“好,萧大小姐对于这茶,就仅一个好字?”
“难道一个好还不够吗?”
她素来不挑这些,所以也没自家胞弟那样多的夸赞之词,一个“好”对于萧楚愔而言,已是极好的赞意。那些奢华的词汇,她品不出来,也懒着去费那些心思,原是一句再简朴不过的话,谁知这一番话落到寒祈耳中,却引得太子一声压下的笑。
沉沉的笑声,想来刻意压低几分才会叫笑声如此低沉,因着笑声刻意下压,这一番溢出的笑反而让叫人难猜其中的意。
“呵呵”笑了两声,随后收了笑意,也是笑意敛收后,寒祈看着萧楚愔说道:“素闻萧大小姐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不若是才学还是旁的,皆让人心生叹服。萧大小姐如此博广才学,家中又是做茶叶生意的,本太子原着还在想。对于这茶,萧大小姐也是内行中的内行,今日这秋爽茗,总当能从萧大小姐口中得到些切实的评价。没想着萧大小姐竟只是给了一字好,呵,妙,实在是妙。”
话不再多,精炼就行。
这一字“好”,萧楚愔觉着正切关键,故而寒祈这一番笑,可叫萧楚愔不明了。当下不着痕迹的蹙了眉,随后很快又展开,萧楚愔说道。
“难道太子不觉着,这茶,甚好?”
“自是觉着甚好,所以萧大小姐那一字好,本太子才会觉着妙。”
太子亲自泡制的茶,便是用上全天下所有夸赞的词,也是不够的,偏生萧楚愔就单单这一个“好”字,倒也不知该说此茶对于她来说已是好的普天寻不出任何词汇所能颂赞,还是无词可颂,一好既可。
人这心思,各有转发,就一句话,也许你说的时候并无他意,只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句话,不过落在旁人耳中,却难保不会引得旁人多思多寻。有的人,多思便是思了,横竖他想破天也不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过有的人,却不能让他生了不当有的猜思,莫不然所惹招的麻烦绝非自己想要遇见。
故而寒祈那番话落后,虽无明摆着不悦以及气意,不过恐着这一件事在太子心里头落下疙瘩,以后借由这一件事寻了萧家的麻烦,萧楚愔还是开口解释,说道。
“太子说笑了,小女子不过一介行商之人,哪有资格对太子亲自泡制的香茗给予实际上的评价。太子这一番话,岂不是折煞小女子。”
“何就折煞了?萧家茶坊,天下也是一绝,身为萧家的当家家主,若是萧大小姐都没这个资格,恐怕这天底下也寻不出几个有这资格了。”
“太子这话,真真是煞折小女子了,茶叶的确是萧家的营生,不过萧家所经营的毕竟只是些寻常的普茶。像秋爽茗和雪铸芽这些精稀的茶叶,莫说是萧家售卖,便是见,我萧家也没见过一二次。太子所得的茶,那都是茶中的精品,入宫圣物,常俗之人见都没见过,更何况还要给出切实的点评,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个打自个的脸吗?”
话到这儿露了笑,人也显了几分谦卑,萧楚愔续道:“故而除了一个好字,小女子实在不敢妄断,这若是点评到位,倒也罢了。可若是评点不到位,岂不是生生污了太子的耳,再说了……”
话微顿,人浅停,停后萧楚愔续道:“再说了,这茶叶虽是萧家做久了的营生,小女子又是萧家当家的家主。可这家主,也不是事事样样皆是精通的,便是有些事物,真是不如旁人了了其中精髓。”
“萧大小姐此话何意?”
“便是说这茶吧,说出来都快太子落了笑!这萧家所营的营生,可说实的,小女子实在不清也不擅。莫说这茶了,便是旁处的吃食,对于小女子而言大多也是品不出有何不同的,不过张嘴下咽的事,实在难从里头琢磨出旁的门道。小女子素来口腹之事极其寡淡,只要能果腹,不若吃什么都是可的。今日得了太子恩赏,品了这秋爽茗,却也是生生糟蹋了。除了那一字好,小女子实在不清还能再言道什么,倒是白白糟蹋了太子的好茶。”
这人行事,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生意方面,萧楚愔是把好手,处事雷令风行干净利落,连着男子也是自叹不如。可要说旁的,就拿这口舌上的尝品,确是半分天赋都没有。
对于萧楚愔而言,只要可吃,可喝,不若什么都是可的,一切皆是随性,倒是不若萧家几位公子那般剔挑。以至于楚瑞常常调笑自家长姐,这舌和嘴怕是都给阎王留在黄泉路了,拿着换了那叫他们气下地府的魂。
对于吃食方面,萧楚愔的确不上道,故而此番话若是要说也是实明实言,倒也无对太子不恭之意。
萧楚愔这一番实言实话,才是对太子的敬尊,故而闻了萧楚愔的话,寒祈那儿的眸色明显又是一番闪游。看着萧楚愔,瞧了她色正的面色,半晌之后方见寒祈发了笑,而后说道。
“这人生在世,口舌之欲乃是一大利爽,如今萧大小姐却言对这舌口之事没有太大的追求以及钟喜,倒叫本太子觉着惋了。”
“不知何事,竟叫太子怜惋了。”
“萧家,这可是京都一等一的商霸,萧家家主,多少人羡而不能只可心里头妒着慕。锦衣玉食,万事奢华,一切皆是人世上道。可如今萧大小姐却说,对于大小姐而言,这口舌全无挑选,只要能果腹便是可的。人活在这世上,为的就是一个欲,如今大小姐连着口舌之欲都无,便是不知将这萧家撑得如此之大,所为何欲。这世上,又有怎样的欲,方才是萧大小姐所意钟的?”
人活在这个世上,终归逃不得一个欲字,就连那些所谓已经抛弃七情六欲的和尚,事实上心里头也是揣着一丝道欲。修道之人尚且甩不得这人性深根的欲,更何况是萧楚愔这等凡俗之人。
人的贪欲,极多。
***食欲,皆是人心根本,也是人最想满足的贪欲。可如今萧楚愔却同寒祈说,对于这口舌之欲,她素来皆是不上心的。既然口舌之欲动不得萧楚愔的心,那对于萧家家主而言,是不得得由着另一种欲,充填这一份食欲,领占了为人的本性。
人若是对一件欲事不上心,那么必有其他敛贪的东西。
若不然,如何能称为人。
寒祈这一番话,说得甚是随性,好像只是因着萧楚愔方才的话,顺道打出的笑趣。可落在萧楚愔耳中,却足让她震心。
食欲非她所追求的人欲,还对于萧楚愔而言,什么*才是她所钟求的。在这个世上,*总的就那些,普通之人图贪一时口腹之欲,而不普通的人呢?
怕是那权柄的*才是他们所乐钟的人性根本。
权柄根欲,这个世上除了上位者,谁有资格动这样的贪欲。故而寒祈虽然没有明挑,可他方才这略带隐意的话,却足叫萧楚愔震了心。
当即面色再显微变,不自觉咬了唇,施力紧咬后,萧楚愔方复了寻常,而后说道:“什么欲方才是小女子所意钟的,太子这话,到叫小女子一时难答了。”
心镇了定,面色也是随之复了如往,萧楚愔笑着说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凡俗女子,哪有什么是毕生想贪的欲,不过想守着这一亩三分的地,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太子说萧家乃是京都的商霸,这句话实是抬爱了。萧家区区行商之人,哪能担得起太子这一番叹赞。便是太子觉着此赞萧家受得,那这一份赞也当是家父受得,而非小女子。”
说完莞尔一笑,面色柔端,萧楚愔说道:“萧家家业乃是家父一手拼起,小女子不过承了家父的家业,借了前人种树的便利乘了凉,何着就能叫人羡了。如此这般,也不过不希望看着家父一世心血败在自个手中。便是旁人如何想羡,萧家也只是经商俗家,也仅仅只会是经商的俗家。除了这经商上有些能耐和本事,这旁的,我萧家子嗣皆是无才无能得紧,倒是真衬了那一句古话,术业有专攻,各人所精各事,那是因人而异的。”
萧家是经商者,也只会是经商者,至于旁的,萧家没有才能,也不会动这个心思。寒祈方才那话究竟有无要命的隐意,萧楚愔不知,可她并不希望寒祈动了那些致命的猜隐。
不若他有没有这一番心思,萧楚愔都想提前让他知道。
萧家没有旁的私欲,若是要说这唯一的欲,也不过想着壮大萧家,维持萧家荣誉。至于旁的,萧家无心,也绝不会有这样的本事。
萧楚愔的直觉,非常敏锐,寒祈这人,她深知绝不是个可以招惹的主,便是接触,也得万分小心。至于寒祈?既是位高稳坐太子之位,自然也不是寻常无能之辈,萧楚愔这番莞笑下的道语究竟何意,如何不明。
心思当是明的,不过面上却没有露展半分能叫人猜明的意思,当下更叫人明觉此人实在可怕。
萧楚愔的话落了,寒祈那儿却无言无应,便是这样的静搅得人的心更是难安。眼瞧这样的静非但叫人心是闷沉,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因了这一份静稠粘起来。
呼吸因静渐渐短促,就在萧楚愔因静琢思是否得想个法子速离这儿,免得真招何事时,寒祈偏生这时再度开口。
滚起的水,顺着抬起的动作倒入杯中,当那烫滚的水浸冲了茶,寒祈说道。
“术业有专攻,萧大小姐这番话,说得甚妙。看来萧大小姐真如传闻所言,是个才学广博之人。说到这才学广博,我那三弟倒也是个博学之人,对了,萧大小姐好似与我那三弟,也是旧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