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思索片刻,突然一巴掌扇了过来,达摩脸上一阵热辣。男子严肃地问:“我无端扇你,你会宽恕我吗?”达摩并不恼怒,将双拳交叉,护住胸口,说:“我宽恕你。”这个动作是般若师傅教他的,他年幼时,不能克制心中怒火,容易冲动。师傅便对他说:“当你感到愤怒,试着将怒火挡在拳后,不要让它窜出伤人。”
虽然有些意外,但男子并不接受,说:“宽恕一个巴掌容易,若我害了你的父母兄弟,你还会宽恕我吗?”达摩一时语塞,他自幼父母双亡,被师傅收养,若父母当真被人所害,他真的会宽恕仇人吗?但他还是说:“我宽恕你。世人行凶作恶,只因不能明心见性,我才更要广施佛法,引人向善。”男子一时无言,甩了甩衣袖,对少女说:“回屋去!”那男子正是村长,是一名虔诚的天竺教徒,对达摩这个异教徒格外反感。
深秋,天时不利,五谷歉收。村民在教士摩诃的带领下,前往恒河之滨祭祀河神。恒河神是天竺教的至高神,也是天竺教徒的最高信仰。村民在河畔搭起了祭台,祭台四周生起篝火,台上有一个方形竹筏,坐着一个盛装打扮的少女。此时达摩正在菩提树下参禅,梵音急匆匆赶到山顶,对达摩说了祭祀的情况,他在山上隐约听到了村民的歌舞之声,便急忙和梵音赶到山下祭台。他看着祭台上的少女,正是不久前在村长屋外遇到的那个,她是村长的女儿,名为妙云。
此时村长正协助摩诃举行仪式,他明显心不在焉,脸色分外沉重。摩诃站在祭台,向台下的村民示意,立即便有四个村民上来,提起竹筏的四角,将少女缓缓抬向河边。少女低声啜泣,含泪看着村长,村长虽然不舍,却仍旧无动于衷。达摩立即张开双臂挡在前面,摩诃见状,怒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呵斥他让开。达摩说:“五谷歉收,是气候不利,与妙云无关。”摩诃正色道:“正是村民少了供奉,河神动怒,才致气候不利。以少女祭祀,希望就此平息河神之怒,保来年丰收。”达摩急着说:“河神位列仙班,怎会对凡人有意,若要供奉河神,全心贯彻教义便可,何须害了一个无辜的少女。”摩诃不为所动,示意身边的村民拉开达摩。
达摩虽一身武艺,但不愿与村民动武,只好匆匆跑到村长跟前,说:“村长,你说句话,她是你的女儿,你于心何忍?”梵音也跑了过来,跪下哀求村长。村长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女儿被抬往河边,眼角似乎有泪涌出。但他作为天竺教徒,丝毫不敢动摇信仰。他看着达摩,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救人,他不理解达摩所说的宽恕与解脱,但现在却感受到了他的善良。在村民的呐喊声中,竹筏被推向河中央,村长转过身,任凭眼泪滴落。
达摩回过头,见竹筏正顺流而下。村民跪在河边,目送竹筏远去。达摩没有放弃,沿着河岸追逐着竹筏,梵音在身后勉力跟上。达摩乱石中旋转腾挪,踏着枝叶越过层层峭壁。大约行了十里,达摩看到竹筏的绳索已经散开,竹筏逐渐解体,妙云已滑入水中,正抓着竹竿挣扎。达摩立即摘下河岸的一片苇叶,以拈花指掷入河中,在苇叶坠河之前,他迎风跃起,踏着苇叶,跳进水中,伸手搂住妙云。随即捏一记拈花指,以浑厚指力推开河水,借力后跃,踏水而行,跳到了对岸。
少女已呛水昏厥,达摩背着她,急速奔向迦叶寺。梵音早已在迦叶寺外等候多时,她知达摩定能将妙云救回。达摩将妙云放在榻上,依所学医典悉心抢救,妙云心脉渐弱,正焦急间,梵音伸过手,以白巾拭尽他额上的汗珠。他随即冷静下来,经过一个时辰的救治,终于稳住了妙云的心脉。
第二日,经过昨夜的辛劳,达摩虽有些疲惫,但依然决定下山传法。他走在那条石道上,仍旧没有村民搭理他。他见远处站着一个身影,便走了过去,正是村长。村长脚下放着一个蒲团,见他来到,以手伸向蒲团,说:“法师请。”他点头示意,坐了下去。村长随后坐在对面,并不说话,只是提起右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当他再次提起右手,达摩立即伸手制止了他,达摩说:“佛是宽恕,即宽恕他人,也要宽恕自己。”村长看着达摩,达摩双手合十,随后讲起了《楞伽经》。原来昨夜,并非只有达摩跟着竹筏,村长因担心女儿,也沿着河岸向下,目睹了达摩救人的过程。村长说:“我曾主持过三次祭祀,只有在昨天,我希望自己不是天竺教徒。”
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村民成了达摩的信徒,天竺教残忍的祭祀也被取消。
这一日,达摩下山传法,在村口遇见村民正押着一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他问村长发生了何事,村长说:“此人是在逃钦犯,正要押他送官。”达摩问:“他所犯何罪?”村长说:“他杀害了王妃。”达摩相信佛的最终意义是感化所有的恶,他曾在传法时遇到过盗贼、赌徒、杀人犯等各色恶人,都被他一一感化向善。达摩深知,若送他见官,必死无疑,便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杀了他,地狱不过多了一个恶鬼,小僧愿以佛理感化他,还望村长成全。”村长看了看村民,思索一番,对达摩说:“法师慈悲为怀,将他交予你也无妨,但日后有任何事,都与甘泉村无关。”达摩双手合十,道声“善哉”,向村长致谢。那钦犯也跪了下来,向达摩道:“谢大师救命之恩。”
达摩带钦犯去了梵音家中,请她为钦犯削发,随后摩顶受戒,赐他法号“月净”。梵音将剃刀搁在木盘,随后在盆中洗涤双手。达摩看见水被鲜血染红,才知她削发时划伤了手指。他抓过梵音的手,检视一番,说:“皮外伤,并无大碍。”梵音笑着问他:“为何你不像其他佛门弟子,如此在意男女的区别?”达摩双手合十,说:“小僧无分别之心,众生于我岂会有男女之别?”梵音佯装嗔道:“若是我偏要怪你无礼,你又当如何?”达摩认真地说:“小僧无心之举,希望施主能够宽恕。”梵音一笑,不再说话,将双拳交叉护住胸口。
达摩与她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问道:“你如今也信仰佛教?”她笑着说:“我没有信仰,也不懂佛法,我只是觉得,佛能救人,便是好的。”她看着达摩,接着说:“村长如此敌视你,你仍尽心救他的女儿。”达摩说:“佛爱众生,没有分别之心。”梵音突然问:“那你可爱我?”达摩认真地说:“你也是众生之一,我自然爱你,若是你被选做了祭品,我也会尽心救你。”她看着达摩,虽知道他的本意,但仍开心一笑。
此后,达摩便带着月净四处传法。原来月净本是王宫侍卫,王后患病后,有巫医献上神药,异见王命他前去取药,但他却将药给了自己患有顽疾的妻子,王后因此殒命。
一日,达摩与月净自市井归来,有些口渴,便让月净去附近的店铺化一碗水解渴。达摩看着月净走到一家饭馆,行礼表明来意。店中伙计却不知为何恶语相向,还将手中的残根剩饭泼向月净。月净低头瞧了一眼被弄脏的芒鞋,沉默了片刻,终于将双拳交叉护住胸口,随即合掌致意,去了旁边的茶楼。达摩远远地瞧着,感觉离成佛又近一步。
这晚,达摩在菩提树下参禅,逐渐入定。他做了一个梦:黑夜之中,年幼的自己被熊熊大火包围,他四处奔跑寻找出路,但眼前只有一片黑暗。远处,一个男人被人斩下头颅,男人的头饰滚落到他脚下,他弯腰拾起,是一个王冠。达摩洞悉佛法,唯有这个梦一直困扰着他,他从小便一直做着这个梦。
不久,南天竺异见王邀般若师徒去王宫讲经。当达摩见到异见王,却发现异见王的王冠和他梦里的一样。他无比惊讶,却又不得其解,只能坐在师傅身旁,心不在焉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讲经归来,他对师傅说起了那个梦,也说到了异见王的王冠。师傅犹豫了一会,终于看着他说:“那不是梦,那是记忆。”达摩诧异道:“记忆?”师傅说:“你本是南天竺国香至王的孩子,异见王篡夺了王位,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怔在那里,说不出话。他终于知道了父母的过往,却不敢接受,他宁愿做那个自己一直以为的孤儿。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傅要说“禅就是宽恕”,他问师傅:“我该宽恕异见王吗?”师傅说:“我只能教给你禅,却不能替你决定是否应该宽恕。”他不语,师傅接着说:“那天是白天,并非夜晚,你所看到的黑暗,其实是你心中的无助。”达摩眼角噙着泪,他对每一个信徒说,佛是宽恕,但现在,他却不是那么想宽恕异见王。他说:“我困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路。”师傅说:“你需要的只是一盏灯,灯会照亮你身边的黑暗,也会带你走向光明,那盏灯就是禅。”
晚间,他又来到了山顶的菩提树下,抬起头,看见一片菩提叶轻轻飘落。他终日沉浸于佛典,想在其中找到那盏灯。他又做了那个梦,可在他的梦里,仍是一片黑暗。他知道,自己只是熟读了经书,并非真正地成道。他依旧坚持每日去山下传法,他相信,如果禅不在书中,一定在路上。
过了数月,达摩让月净独自下山传法。到了酉时,月净仍没有归来,达摩正欲下山寻找,村长率村民赶到了迦叶寺,村长怒气冲冲地说:“月净和尚杀害了村民,已逃到北天竺,达摩师傅,你有何话说?”达摩惊诧不已,问道:“村长,你有何凭证?”村长说:“摩诃亲眼所见。”摩诃自人群中走出,说:“我回家途中,见到月净与阿傩争吵,月净杀了阿傩,逃到了北边。”达摩知道摩诃对佛门怀有敌意,便说:“只有你一人看见,你未必不会说谎。”摩诃冷哼一声,从容地说:“若你不信,可让月净前来对质。”达摩说:“月净下山传法,还未归来。”摩诃哈哈一笑,说:“只怕是他杀了人,不敢露面。”达摩也很疑惑,往日此时月净早该回来了,难道他真的畏罪潜逃?村长看着达摩,说:“法师慈悲为怀,但世间总有无可救药之人,法师好自为之。”
晚间,村民早已下山。达摩坐在菩提树下,此时菩提叶已凋零大半。他开始质疑自己对佛的理解,他宽恕月净真的正确吗?
如此数日,他仍在菩提树下反省。这日午后,梵音来到山顶,对他说:“这几日,都不见你下山。”他说:“我还无法宽恕自己。”梵音劝慰道:“你既能宽恕月净,却为何不能宽恕自己?即便月净真的杀人,也怪不得你。”达摩叹道:“宽恕自己容易,让人宽恕却难。”梵音看着达摩,认真地说:“被杀害的是我的父亲,我替他宽恕你。他本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赌徒,是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达摩看着梵音,看着她眼中的真诚,终于有了几分释然。晚上,达摩又做了那个梦。在梦里,他跨过了火圈,拼命向前奔跑。他手中多了一盏灯,那盏灯,就是梵音。
第二天,达摩去梵音家替他父亲超度亡魂。梵音坐在屋外哭红了眼眶,达摩走过去,看着她眼角闪烁的泪花,想给她一个依靠。当接触她身体的一刹那,竟感觉到一种从未在佛经中领略过的情愫。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分别之心。
达摩有些慌乱,在佛与梵音之间纠缠。接连几日,他一直没有下山,他想在佛经中找到忘记梵音的法门。梵音数次到迦叶寺见他,他总是三言两语应付。梵音感受到了他刻意的回避,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佛本如此。”不久,他决定前往王宫,求见异见王,一则避开梵音,二则了却父母被杀一事。
达摩在王宫得知了全部真相,异见王发动了政变,他的刽子手杀害了达摩的父母。异见王告诉他,那个刽子手正是般若师傅。般若本是南天竺的将军,在不如密多尊者的感化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达摩无法消解心中的恨,但想到梵音,最终选择了宽恕。
一月后,达摩在菩提树下参禅,梵音过来找他。梵音有些沉重地说:“月净杀人以后,村里又恢复了祭祀,如今我被选做了祭品。”达摩说:“若你想逃离甘泉村,小僧愿助你一臂之力。”她无奈道:“村民为了不让我逃走,软禁了我的母亲。只要你肯娶我,便能救我一命。”达摩不敢看她,坚定地说:“小僧无论如何不能娶你。”她问道:“你可还对我有爱?”达摩冷静地说:“我所谓爱,是佛陀对尘世的博爱,并非男女之爱。”她急着说:“男女亦在尘世之中,你既爱着尘世,却为何不能爱我?”达摩不语,她气冲冲地下了山,哭泣声声声传进达摩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