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浮医院病房。
侯爵坐在沙发上,看着病床上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的小龙虾,这小子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本身小模样就长得精致,因为病容又导致脸色异常苍白,如今再加上一动不动,活生生就跟一塑料假人一样,越看越觉得慎得慌。
病房安静的出奇,连咽口水都能带出回声。
有几次,侯爵看得眼睛都酸了,只为了能等到小龙虾眨下睫毛,或因为呼吸带动肩头那一丢丢的起伏,看到这些微乎其微的小动作,他才能放心这人没有坐着圆寂了。
从没想过陪护这么熬人,就连执行任务盯梢时,都没这么累过。梁与肖那小子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跟小龙虾相处的?想到这里,侯爵竟然有些佩服起梁与肖了。
他疲惫的搓搓脸,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又滴了几滴眼药水,一股酸爽瞬间在眼眶里炸开,直接逼下来两行泪。
心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侯爵清了清嗓子,这是截止到现在,病房里发出的最大的声音了,“那个……”
小龙虾垂着的眼睛缓缓抬起来,温和的看向侯爵,那一刹,侯爵的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感动的清流——塑料人终于活了。
侯爵咧嘴笑笑,“小龙虾,坐了这么长时间累不累?要不睡会儿?”
小龙虾摇摇头。
侯爵追问,“那你想吃点什么水果?”
小龙虾摇头,眼看着他又要垂下眼睛恢复到假人的状态,侯爵连忙捡起摔在地上的话,“要不是因为这次意外,我都不知道你还有手机!那什么,你把我的号码也存上吧,小与伶仃一人躺在你的通讯录里,怪冷清可怜的,我去陪陪他。”
小龙虾想着侯爵的话,还没弄明白他说的那种“孤独”,手里的手机就被侯爵抽出去了,“你现在手不方便,我帮你存上。”
屏幕停留在梁与肖早上发的那条短信上,侯爵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机平放在床边,他直接切出短信界面,在通讯录里输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名字,还在“大圣”后面加了一个猴子的表情。
所有的动作,都是有意在小龙虾眼皮子底下做的,刚刚看到短信时,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侯爵早就在心里骂开了——小狗屌!竟然安排老子去倒夜壶!拿我当宫里的太监使!
“来,存好了。”侯爵把手机还给小龙虾,往椅背上一靠,冷不丁问了句,“小龙虾,你本名叫什么?”
小龙虾的眼神从屏幕上移开半寸,漆黑的眼珠微微偏移侯爵方向,顿了两秒后,垂着眼,淡淡笑了笑,比划着,“小龙虾。”
“我是说本名,你爹妈给你起的。”侯爵并不想就这么被糊弄过去,闲话家常的说着,“你说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外人还以为我们仨是塑料兄弟呢,多不好。”
小龙虾放下手机,看向侯爵,一如往昔淡然,比划道,“你很在意外人的看法?”
“那当然了,人活着谁不要个脸面啊!”侯爵换了个方式套话,“你说这每个人每天辛辛苦苦工作、奋斗、打拼,图什么啊,不都是奔着好日子去的嘛,你不是吗?”
小龙虾看上去似乎是在很认真的听着这些话,思索了一下后,才点头回应,毫无敷衍之意。
侯爵就着良好的氛围,向前凑了凑,“小龙虾,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了加深了解,巩固友谊,翻新我们的小船,你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小龙虾的脸上挂着他常有的浅笑,因为知道侯爵没有梁与肖那么懂哑语,他很体贴的放慢了动作,还加上了受伤的右手,“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不用有所顾虑,我不愿意说的,不回答就是了,想必你也不会为难我。”
侯爵一时语塞,保持着不尴不尬的笑容连连点头……
这温柔一剑,躲也不是,受着也不是,以退为进,还让人怎么开口?
问浅了,聊了一堆屁,问深了,人家不答,自己还不能逼供,一边要维护着“和平协议”,另一边还得套出来点东西……
这他妈比无偿加班还伤人。
很多时候,在日常生活中看一个人比划手语时,或是因为表达需求,或是因为情绪抒发,或是因为敲击重点,比划的人时常会因动作过大,用力过猛,而导致表情和肢体语言夸张,甚至会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的即视感。
但每次跟小龙虾交流时,他都会目光柔和的看着对方的眼睛,然后慢条斯理的表达,修长的手指像在空中作画一样,即便只看到了动态,也仿佛听到了他升沉有度的声音。
“我去拿个橘子,你吃不吃?”侯爵想着拿点什么,吃点什么,做点什么,总之不能干聊。
小龙虾摇头,提醒着,“这个季节的橘子不会太好吃。”
侯爵笑笑没说话——老子心里苦,吃什么都一个味儿。
眼下的橘子绿的跟菜一样,刚剥开一块皮,就被那股清爽冲出了一嘴的酸水。
“小龙虾,你的手语是跟谁学的?”侯爵抬眼看了他一下。
小龙虾比划着,“自学。”
侯爵挑着眉头,“嗬!早觉得你不是一般人物,没想到还是个自学达人,我听小与说,你画的一手好画也是无师自通。”
小龙虾淡淡笑了笑,“只是兴趣。”
侯爵顺嘴又抬举了几句,同时在心里冷呵一声,还真是凡学界的翘楚!
“你的手伤其实好的也快,但想再拿画笔为兴趣挥汗洒泪,估计得有段时间了……对了,你受伤那天怎么去安浮广场了?你一般不是都在家附近画画吗?那地方离你们家……”侯爵假意算了算,眯着眼看着小龙虾,“如果公交地铁的话,要将近两个小时呢吧?”
小龙虾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淡然比划着,“我画画没有固定的地方,常常是走到哪,画到哪,那天去安浮广场只是偶然。”
“哦……原来是偶然啊……”侯爵往嘴里扔了个橘子瓣儿,一口咬下去,溜酸的汁液像礼花一样在嘴里炸开,瞬间整个人都清明了。
即便这样,他还是敬业的继续加班,兜着差点酸掉了的腮帮子,满眼泪花的问着,“那,那天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隔壁几条街有家酒吧爆炸了,你知道吗?”
小龙虾弯着眼睛,轻轻蹙着眉,带着晦涩的苦笑,像看谐星一样看着侯爵。
直到等对方把眼泪擦干,睁大眼睛看向自己时,才开始比划,“那晚炸的好像不是酒吧,是酒吧旁边的仓库。”
“呦!这你都知道?”侯爵把橘子扔到床头柜上,嫌弃的甩甩手。
小龙虾从另一侧的柜子上,拿起一包纸抽,递给侯爵,“我从医生护士那听说的。”
“啊……原来是听说。”侯爵抽了两张纸,往椅背上一靠,脸上没了嬉笑,“那家酒吧的老板,好像还是你的老熟人。”
小龙虾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点了点头,“以前我在那家酒吧画过一段时间。”
“你不是随机作画,走到哪画到哪吗?”一瞬间,侯爵“审问官”的架势忽然上来了,不知道他是有意转用气势强攻,还是没了耐性,板着脸,口气生硬,“酒吧那种乌漆麻黑的地方,你画什么?看得着吗?”
小龙虾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淡淡的看了侯爵一眼,回道,“我是在室外一处露天餐厅区画画,那边光线充足,景色也很好,所以在那家酒吧画了一段时间。”
侯爵追问,“那最后为什么不画了?餐厅不露天了?光线不足了?还是景不好了?”
小龙虾忽然不说话了,垂下眼睛,皱着眉,这波不快乐来得太突然。
侯爵一秒眨了十八下眼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个情况,看到小龙虾缓缓抬起手,比划着,“那里总有客人打扰我。”
侯爵一脸懵圈,“打扰你?总请教你绘画技巧,不让你专心画画?所以激怒了你画家的灵魂?”
小龙虾没回应,还是刚才那副表情,委屈的就像是因为老公不在家,让隔壁猥琐的大叔有机可乘,在深夜被欺负了一样……
侯爵眼睛一亮,“我操!你是说被调戏啊?”
小龙虾把头转向另一边,脸上渐渐有了愠色。这副宁死为忠贞的态度,实锤了侯爵这个手语速成班出来的半吊子的猜测。
“哎这……你这事……”侯爵扣扣眼角,毫无感情的给小龙虾宽心,“在那种地方,像你这样的外貌条件,被人调戏调戏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那种地方,是吧,我们都懂的……”
见小龙虾没接这茬,侯爵话锋一转,“后来,那个酒吧的老板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小龙虾惊讶的看着侯爵,比划道,“什么时候的事?”
侯爵陡然阴沉着脸,直直的盯着小龙虾,眼神凌厉。
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而不留痕迹,侯爵的这双眼睛里藏着子弹,看到抢眼对着自己,任何人都想保命,他就是要捕捉对方那一丝因心虚而产生的慌乱。
小龙虾毫不回避他的眼神,此刻的状态也没有展露出一丁点儿的破绽。
侯爵不认为小龙虾是清白干净的,只是今天自己遇到了一个内心极其稳定强大,又会克制的人。
侯爵收回视线,又恢复到了平时的和善,看了眼时间,起身道,“都中午了,估计小与是留在那边吃饭了,也不说跟我们俩打声招呼!我去问问护士,今天给你准备的是什么营养午餐。”
“他去哪了?”小龙虾问着。
“你说小与啊?他……”侯爵想了想,“早上听他说是要去看什么文物,我估计就是去找吴大白话了。”
小龙虾困惑的歪了下头。
侯爵解释着,“吴不知是玉器行里的一个黑心老板,等你出院了,带你去他那转转,到时候看见什么喜欢的直接拿,记小与账上!”
小龙虾淡淡的笑下,没说什么。
侯爵走到病房门口时,忽然站住脚,回过身,“小龙虾,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小龙虾抬起眼睛,定定的看向侯爵,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是沉默的,他抬起手,轻轻的比划着,“你说你把我当朋友,是真的吗?”
侯爵微怔,下一秒呵出一口气,一边略显无奈的笑着,一边频频点头——高手在民间,还是只海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