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知转过身,凝视着茶桌上的圣器,眼神无比锐利,“从沪北城到安浮城,你跟随我数十年,一向沉稳内敛,何以刚才出现那般稚拙之举?”
圣器停顿了几秒,光圈微微黯淡了几分,缓缓道,“您制造我耗尽半生之力,在我还没开智时就一直团在您的掌心,无时无刻不浸染着您的精气、元神,因此,我也深知您心之所想——主人一生最在乎少城主花岸,待他如子,视之如命……我这把开启寒峰的‘钥匙’,也是因他而生。”
吴不知锐利的目光隐隐晃动,神情却依旧侃然正色,“无故说这些作甚?”
圣器说道,“当年,我以无形之身守在寒峰入口,亲眼所见那些恶人,不断的将无辜百姓身首异处的尸身,送至寒峰入口处,逼迫花岸和我们沪北城的家将现身,并交出他们唯一栖身之所——寒峰……”
吴不知沉默的听着。
圣器继续道,“花岸对家将们一直竭力规劝,安抚,不希望再因仇恨而引发战争,使得更多的人为此送命,而家将们恨因已种,从起初怨声载道,再至后来天怒人怒,誓要与宋庄义等人殊死一战……”
圣器的光圈忽然闪动的很厉害,那似有气无力的声音,倏地飘出一阵悲凉伤愤之意,“可是主人,那时的花岸只是一个束发之年的孩子啊……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和指责,甚至是无端的迁怒,但有何人可曾想过,花岸心中的伤痛同样需要被温柔以待……”
吴不知坐在桌前,眉心紧缩,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分明——这些事,他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包括花岸亲眼目睹悠瞳的骸骨被恶人糟践的事。
这个小钟罩从开智起,就有了常人的心境和情愫,什么五感六觉、七情六欲,它一样都没少长。
那年,寒峰出现“只出不进”的异象,是因为圣器对那些人的残暴和咄咄逼人动了真气,导致寒峰入口的结界失灵。
花岸的隐忍,尚能牵动圣器,吴不知听后又怎会无动于衷?
宋庄义禽兽般的对待悠瞳的骸骨,没有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是让骆驼如回光返照般陡然站起,河出伏流。
“主人,当年您在寒峰打了花岸一记耳光,是因为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今日,在您什么都知晓后,何以还舍得下手?”圣器声音微颤,“是因为梁与肖吗?您决定要弃车保帅了?”
梁与肖猛地睁开眼,刚巧对上了后视镜中,那双正在看着自己的深邃眸子。
小龙虾看到梁与肖突然“醒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着,“做噩梦了?”
梁与肖呆呆的看着小龙虾,足足有一分钟是恍惚的,他的脑子里只有“弃车保帅”这四个字不停地在闪跳——谁是“车”,谁是“帅”?
耳机里同样也是一分钟的沉寂。
“小与,梦到被如花侵犯了?”侯爵转过身,背着小龙虾对梁与肖一顿挤眉弄眼,两只大爪子也伸了过来,对梁与肖一通摸摸搜搜,嘴上还带着怪调念念有词,“摸摸毛下不着,提提耳吓一会儿,小魂儿不走摸摸身儿,小与不吓,小与不吓,跟妈回家吃饭来了!”
小龙虾再次把视线从前方路道移到了后视镜上,他双唇微张,似乎是想说什么,梁与肖瞧见后马上闭上眼睛,继续装死,像那些心里没谱的学生,陡然碰到老师点名提问时的眼神一样。
“那你再眯一觉吧,到了叫你。”侯爵帮忙打着马虎眼,“小与,搞不好你这是创伤后遗症,最好去做个心理疏导,而且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诈醒了,我估计你是急性应激障碍……”
“别吵他。”小龙虾打断侯爵。
侯爵回头看一眼,梁与肖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
小龙虾皱着眉,心中隐隐泛着苦涩,他感觉到了梁与肖在回避自己。
“吴老板!今天还做生意吗?我给您带了位贵客!”
“哎!来了来了!稍等我下!”吴不知对楼下喊了一嘴,回头又轻声跟圣器说,“你先回小罗身上,切勿再像之前那样挤占小罗的元神,这孩子毕竟是凡人肉身,经不起折腾。”
圣器的光渐渐暗下去,在消失前轻轻的说了句,“当真没有其它办法了吗?这样对花岸太残忍了,上天没有眷顾他,也许我们可以……”
梁与肖尽可能的控制自己不皱眉、不攥拳、不睁眼,这样的节制让他疲惫不堪,他知道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也知道那双眼睛一定看出了些许端倪,尽管他已经连睫毛都没敢抖一下了。
吴不知要舍弃小龙虾……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局?为什么最后一定要二选一?
耳机里再没有传来“有价值”的内容,尽是一些吴不知玩套路,捞黑钱时的呱噪——什么大明朝的碗,万历年间的盆,还有清代的镯子、扳指、玛瑙钗……
但这样的呱噪现在听起来,却要比他正色言辞时更让人心安。
梁与肖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长到他认为小龙虾已经绕着安浮城开了两圈,但他始终没有等到大圣的叫醒服务,他觉得合上的眼皮被强行抑制的快要抽筋了。
又熬了两分钟,梁与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外表看上去,是小憩后懒洋洋的苏醒,他安静专注的看着窗外,给人传递的感觉是——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交谈。
到了医院,侯爵大门都没进,甩下一句“晚上带明月一起来约烧烤”后,就直接调头奔着姑娘的香闺去了。
梁与肖和小龙虾并身进了医院大厅,又一前一后上了电梯,最后一起来到IcU门外,期间,两个人都沉默着,各揣心思,气氛又尴尬又微妙。
“你那次也是在一号床。”梁与肖打破僵局,先开了口,他看着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双双,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在回忆里看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舒了一口气,转身坐在了过道里的座椅上。
小龙虾坐在梁与肖旁边,垂着眼睛,没接话。
一时间,梁与肖觉得这个人还是以前那个每天只知道画画,一看到他就天真无害的傻笑,一开口就是比比划划的小龙虾。至少,那个人,是被上天眷顾的,虽然“失声”,但心中无尘,快乐的很。
眼前的人,虽然出身没得选,但好在出路有得选,梁与肖想着,吴不知打算把小龙虾当“车”舍弃,圣器也说他不被天眷顾……
无所谓——自己既然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两次,拿命换来的人,哪能让他随随便便就死了?不然,自己当初白白牺牲掉一条小命,不就成了冤大头了?
人,不能让他苦一辈子,物,就老老实实当个物吧。
就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样,梁与肖只是有了计划,下了决心,整个人就莫名的放松了下来,似乎已经看到了有一个人,又因为他活了下来。
梁与肖的后脑勺靠在墙上,闭着眼,“小龙虾,你先去把手包一下吧,都到医院了,还裹条破毛巾,都不知道大圣平时拿这毛巾都干了些什么。”
小龙虾没说话,梁与肖感觉到座椅轻轻晃了下,大概是旁边的人起身离开了。
小罗“睡醒了”,梁与肖听到这人含含糊糊的问着,“老板,我怎么突然睡着了?我记得你好像叫我上来一趟……”
“你低血糖了!要不是我反应快,你就直接倒在你的嫁妆上了,到时候有你哭的!”吴不知嚷嚷着,“没事了就赶紧下来接待客——哎哎您说,您这眼光独到!这块玉——小罗!动作快点,还发什么愣!门口!门口!”
梁与肖捏捏眉心,想着可以找个什么东西把耳机拿出来了,耳膜已经快不堪重负了……
这半大老头的嗓子里是塞了低音炮吗?梁与肖两个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撑着额头,整个脑子被他震得嗡嗡的,感觉脑浆都搅到了一起,还发出“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
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先生?您没事吧?”
嗯?这好像不是耳机里的声音,梁与肖抬起头,看到一个小护士正弯腰看着他,是何医生总调戏的那个。
梁与肖摆摆手,“对了,你们有镊子吗?”
“啊?镊子?”小护士诧异的看着梁与肖,摇摇头,“我们倒是有医用镊子,但是不能外借的,您……”
“你要镊子干什么?”小龙虾问出了护士想问的话。
这人来来回回走路都没声,他站在那个护士身后,淡淡的看着梁与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