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辉六年,三月。
距太上皇驾崩,已过去一年有余了。
绛州,龙门县
东皋山下
一座小屋孤独地伫立,屋上炊烟袅袅飘起。
门前还有三亩田地,一半栽着谷物,一半专门留与果蔬。
李常笑最终在屋前停住。
恰巧,王功刚好捯饬完他的酒糟,肩上搭着汗巾从屋里走出,准备到地里劳作。
才至近处,发现有一道红黄的人影静立,似乎是等他。
他的眼睛已经花了,只能呛着嗓子问道:“是何人来啊?”
“功小子,连贫僧也不认得了?”李常笑转过头,揶揄道。
“什么!”
王功一脸难以置信,他将手中的锄头抛到一边,猛地揉着眼睛。
直到看清了李常笑的面孔,王功苍老的身子都在颤抖,两行老泪不自觉流下。
“不请贫僧进去坐坐?”
“师尊快来。”
……
小屋中
放眼望去,尽是大大小小的坛子,足有二十来个,占了整屋子绝大部分空间。
根据味道可以判断,里面装着的是酒。
李常笑端坐在桌前,直到王功兴冲冲抱着两个土坛子,还有一对瓦片酒碗过来。
“师傅,今日您难得过来,这是徒儿自己酿的酒,特别拿来招待您老。”
“既然如此,贫僧可就恭之不却了。”
酒杯一碰,二人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白云寺时。
王功饮完这碗酒,迫不及待问道:“师尊,您三年前离开长安云游四方,其间一直下落不明,究竟是去哪了。”
李常笑眉头一挑:“怎么,只许你这小子隐居,还不许为师云游了!”
“徒儿岂敢,”王功摇摇头,否认道:“主要是担心您孤身一人,恐怕有诸多不便……”
“贫僧在遇到你兄弟之前,不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李常笑正说着,忽然问道:“对了,王演小子呢。贫僧云游四方,近年怎么没听到他的消息。”
此话一出,王功的情绪忽然低落了起来。
“兄长去岁过世。他自知影响甚大,所以不曾对外宣告,只言是前往山中求学。”
听到这话,李常笑的笑容直接凝固在当场。
半晌,他长叹一声:“这般做法,符合是王演小子的性子。”
不得不说,大唐这五年里当真是多灾多难。
先是贞观帝、武德帝两枚定海神针接连离世,北方的薛延陀也趁此掀起叛乱。
若说大唐天子的更迭,影响的更多是大唐之外。
那么王演这位被贞观帝承认的圣贤辞世,在朝堂和州郡掀起的动荡绝对不会比天子驾崩来得小。
毕竟圣贤诞生是一种祥瑞。
可同样的,圣贤殒命也是一个凶兆。
倘若被有心人利用这一点,大唐江山又将陷入不必要的乱局。
王功唉声点头:“兄长素来如此,明明自己成日住着草屋子,偏生想着给旁人遮雨。”
“对了,”王功像是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屋里。
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回来。
“兄长临终时,托弟子要将这些经义带给师傅。”王功说这话时,笑容颇有几分苦涩:“不过弟子的身子也等不了太久。如果师傅再不出现,恐怕只能交给福哥儿了。”
李常笑小心翼翼接过经文,发现这些被分为两摞。
其中一部分,是《文中经要》
至于另一部分,是《松溪文选》
王功看出李常笑眼底的疑惑,解释道:“其实弟子到现在也不明白,兄长何故将《松溪文选》也留下。”
“贫僧知道。”
李常笑默默说了一句,翻开《松溪文选》,发现里面的每一页都附上了注释。
一看注释的精细程度就知道没少费工夫。
李常笑当面开始逐页翻阅,全身心沉入其中,颇有种手不释卷的意味。
王功也曾在自家兄长身上见过这一幕,知道李常笑这是正在悟道,一时半刻不会停下,也起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松溪文选》本就是李常笑早年翻阅松溪子“王琰”留下的手稿,编纂而成的。
时至今日,松溪子王琰隔了数百年的子孙,又一次将这《松溪文选》重新编纂,并传到李常笑的手中。
“演小子,你这是助贫僧提前完成儒道。”李常笑喃喃自语,缓缓合上了《松溪文选》。
当他的视线又落在《文中经要》的时候,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王演的心意。
“看来你这小子,也会害怕自己的所学没能传到后世,”李常笑嘴角微弯,似乎是在笑。
他伸手轻轻摩挲着纸面,肯定道:“放心吧。贫僧只要还活着,肯定不会叫这些珍贵的东西毁于兵燹之中的。”
……
黄昏时分
王功杀鸡做了黄米饭,用来招待李常笑。
“师傅,白日您还不曾回答,这三年云游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李常笑点点头:“贫僧走遍大唐的南北,也算是明白了,世人歌颂的盛世究竟是什么。”
“贫僧到剑南拜访过蜀王,蜀王年迈,仍然每日习武,总想着替大唐多守住一日的安宁。”
“贫僧到安东都护府,也见过藩将替我大唐戍守边关。”
“还有江南道成日巡航的水师……”
李常笑一点一点将他这些年的见闻描述出来。
王功起初本来是当趣闻听的,可是到后来,他的神情也愈发严肃。
在李常笑的描述中,大唐如今的四海安定,治世遗风,实则是一群垂垂老矣的朽骨在苦苦支撑着。
他面露不解:“师傅。当今圣上勤政爱民,与藩国也不曾为难,何至于此。我大唐昔日的盛况,难道再无重现的可能?”
“盛世当然会有的,”李常笑满脸笃定:“我大唐的武功早已极盛,所差的只是些许文治。”
“来日我大唐英才涌现,势必会堆起一个全新的盛世。”
闻言,王功脸上忽然多了几分使命感。
他从桌下摸出一本《酒籍》,无奈一笑:“弟子毕竟是先帝册封的东皋子。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盛名,却总想着置身事外,当真是羞愧。”
李常笑眉头一挑,问道:“你有何打算。”
王功神情严肃:“弟子自诩在诗文有三分功底,若能因此塑造我大唐风骨,也算是无愧苍生了。”
“至于这《酒籍》,还是留待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