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d-Ep4：巨门（20）
【问题是，如今的利比亚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部落的集合体。】——卡萨德，2011年。
……
即便到了深夜，南庭都护府未来的继承人、现任军令副使宋以宁也还在忙碌着。和他的父亲宋正成一样，他经常不知疲倦地投入到工作中，直到把其他人累得不堪重负为止。对于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而言，片刻的休息都可能导致他们错失重要信息，而依据过时的信息做出的决策往往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他正在为长云府南岛中部的会战做最后的定论。在这场从头到尾充满了意外与巧合的战役中，南庭军原本的作战目标是将位于伯纳姆基地西南方向的受困帝国军全部歼灭（至于那些被围困的布里塔尼亚人，等待着他们的是瘟疫横行的极光岛），伯纳姆基地-基督城租界的帝国军出击实属意料之外。战斗打响之后，王双于确认了帝国军的动向后果断率领机动部队北上攻打伯纳姆基地和基督城租界，这一行动险些由于池继兴缺乏配合而失败——多亏帝国军此时由于某些原因在基督城租界被爆破后逃离战场，才使得王双顺利拿下了伯纳姆基地。
明眼人都知道，收复长云府的总体作战计划是宋以宁参与拟定的，王双的决定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宋以宁的意见。尽管如此，池继兴却似乎对计划本身有着不小的意见，更是凭其职权临时更改了计划，甚至还打算追究王双擅自行动的责任。害怕在高级将领的冲突中成为替罪羊的兵部职员们只得逐级上报，把最终决定权交给了兵部尚书王寅和宋以宁，而沉迷新型武器研发的王寅显然没有相应的兴趣，又顺理成章地把文件交给了本就参与制定计划的宋以宁。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池继兴的决定在某种层面上当然是合理的，歼灭以布里塔尼亚人为主的帝国正规军无疑能给布里塔尼亚帝国的军事力量造成沉重打击，使得帝国军被迫在【以人口越来越少的布里塔尼亚人维持正规军】和【逐步以名誉布里塔尼亚人取而代之】之间做个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消灭南庭都护府的仇敌、布里塔尼亚帝国的新星玛丽安娜皇妃，无疑能够坚定南庭军将士完全收复长云府的决心。
但是，王双的想法同样有着不小的诱惑力。虽然宋正成的健康问题在南庭都护府内部尤其是在内阁六部间几乎是个不能谈论的话题，每个人都为此而暗自担心着，他们不仅关心着宋正成时代的收尾，更关心即将到来的宋以宁时代的开头。比起歼灭更多帝国军，赶在宋正成的病情再度恶化之前尽快收复长云府似乎才是上策。
“师傅也有采取迂回战术的一天哪。”放下又一份公文的宋以宁向刚走进办公室的赵统伸手比划了一个手势，让对方不必行礼、只管就近坐下，“他昨日还说，留着玛丽安娜，布国内部势力就会为此继续争执，从而持续性地削弱长云府的敌军……”
“查尔斯皇帝想要将权力收归潘德拉贡，这是众所周知的。”赵统声称自己在池继兴和王双的争执中保持中立，并把锦衣卫作战部队在基督城租界的行动解释成指挥官的临阵反应而不是自己的授意，“但布国的王公贵族是不会愿意看到皇权膨胀的。可叹布国的皇帝终日声称要富国强兵，若是这富国强兵反而要损害贵族们万世不易的与生俱来的权力，于他们而言……只怕还不如衰弱下去呢。”
见四下无人，赵统又小心翼翼地从制服里翻出一份报告，递给了宋以宁。这份报告的内容很简短，里面都是一些针对前线军官和士兵的调查记录，其中大部分是当事人的口述。为了解释清楚爆破基督城租界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疑点，锦衣卫这几天来一直在做准备，免得王双的政敌又有机会找到攻击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的借口。
不过，赵统提交的这份报告却和基督城租界行动本身无关。宋以宁往下翻了几页，看到标注的受调查士兵信息中所在部队一栏分布过于密集，顿时起了疑心。
“赵副指挥，这是何意啊？”
“有人污蔑说，基督城租界爆破行动能够成功，是因为王总统使用了一些……不那么正规的关系。”赵统说到这里时，一直低着头，“殿下，您应该也听说过王总统在布国的门徒们，这些人既受过王总统的恩惠，又不得不为生计而在布国效力，可谓是天生的双面间谍。”
“这事我早知道了。”宋以宁指了指信息栏里醒目的【陆军第一镇第一协第一标第一营】，“固然，师傅在布国可能是有些人脉，但基督城之役是段管带和你锦衣卫力士之功，这也是确凿无误的事实。”
赵统拿出手绢擦了擦头顶的汗，犹豫了片刻，一咬牙，小声对宋以宁说道：
“王将军是南庭栋梁，这也不假，可人皆有看走眼的时候……”
报告里记录的南庭军士兵接受秘密调查时提供的证词中，都描述了王翼阳等人携带小型液态樱石炸弹前去炸毁基督城租界其中一个樱石反应堆的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蹊跷现象。有三名士兵声称，他们在经过第三处检查哨站时几乎要暴露，但就在那附近巡逻的帝国军官见了王翼阳后不仅点头哈腰而且立刻放行，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另五名士兵称，他们在逃往基督城租界顶层的机场时，沿途的警卫也相当配合，而他们根本不记得这些布里塔尼亚人也是协助者——事实上，那群【协助】他们行动的布里塔尼亚人，很可能都跟着基督城租界陪葬了。
宋以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报告，然后不假思索地把报告塞进了左侧的抽屉里，这才走到赵统身前，语重心长地说：
“……保持观察，先不要处理。师傅收复长云府之前，非必要不采取行动。”
“遵命。”赵统眼珠一转，他还有许多顾虑，“但是——”
“没有但是。”
话音刚落，赵统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有卫兵急匆匆地跑进来报告说，刚才还兴奋地听兵部的顾问们讲解战况的宋正成忽然晕倒了。办公室内两人皆大惊失色，他们立即丢下手头的事务，火速赶去见宋正成，唯恐晚一步就见不到南庭之主最后一面了。
——又是虚惊一场。宋以宁和赵统抵达现场时，宋正成已被张山河的医疗团队送去抢救了，只剩下一群满头大汗的顾问站在原地。见到宋以宁到来，这些顾问们不敢隐瞒真相，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世子。原来，宋正成在听说王双果断出击、爆破基督城租界又攻陷伯纳姆基地并顺便阻击了北上的玛丽安娜、给对方以重创后，高兴得当场昏了过去。被这令人哭笑不得的结果弄得心烦意乱的宋以宁也没了继续听报告的心思，现在有个更严峻的问题等待着他，那就是怎么避免宋正成下次听战报时因为好消息而出现意外。
赵统返回锦衣卫办公大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办公室的灯都还亮着，被赵统勒令继续加班的锦衣卫文职人员正在夜以继日地分析从布里塔尼亚帝国取得的情报，以确认帝国机密情报局最近开展的一系列活动是否和南庭军在长云府的军事行动有关。
“赵副指挥，目前可以确认的是，布国机密情报局相信王总统的门徒可能秘密受雇于我方。”督办此项工作的仍然是颇受赵统重用的锦衣卫四号人物高德廉，他和手下的专家、职员、线人、间谍们经过了一个多星期的高强度分析后，发现布里塔尼亚帝国的此次反间谍行动开始得异常蹊跷。不错，王双在海外的徒弟当中，确实有人同锦衣卫取得了联系并转而秘密为南庭都护府工作，但这个群体本身并不以集体形式服务于南庭都护府，准确地说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可能是对王双个人的尊重和感激。“……起因可能是，其中出现了重量级叛徒。”
一连好几个【可能】让赵统很不满意，他返回办公室，把备份文件甩在桌子上，让站在门口的警卫帮忙收拾好，然后转头对正在擦眼镜的高德廉说道：
“去天字十号安全屋，把她也带来。”
“好——嗯？”高德廉猛地抬起头，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赵副指挥，她还没成年哪。”
“让你办你就去办，快去。”
看样子，赵统手里的另一份证据还没有上交。查明了王翼阳疑似利用宋以宁的行宫私自藏匿来路不明的布里塔尼亚人的赵统和高德廉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然而就像赵统早已猜到的那样，就算他把证据拿出来，宋以宁也不可能在前线急需用兵时下令处理王双的继承人，这等于是自毁长城。但是，锦衣卫的誓言和职业道德都不允许赵统对已经浮出水面的威胁视而不见，从前线发回的秘密报告日渐表明，王翼阳的危险程度已经从违法乱纪上升到了勾结外敌。
不过锦衣卫办公大楼内的大部分职员都不了解详情，在他们眼中，赵统仍然是那个一天至少需要五个女人的花花公子，而高德廉无非是话本小说里专门负责给赵统物色新欢的得力帮凶罢了。抱着既羡慕又嫉妒的目光的众人只听到了高德廉喊得最大声的一句话，就见赵统匆匆离开，又看到高德廉一脸茫然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发呆，于是他们立即凭着丰富的想象力把新的八卦话题补充完整了：一定是赵统的口味最近变了。
锦衣卫在承天府内外都设立有大量秘密基地，这些基地有时会临时丢给南庭军和警察使用，有时则可能因私人用途被挪为他用。然而和外界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是，赵统自从进入锦衣卫以来，从未拿秘密基地办过私事，在这一点上他和几位明面上作风优良实则背地里用公共设施办私活的前辈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过了今天，恐怕他连这点仅存的脸面都保不住了。
高德廉的办事效率果然令赵统满意，护送神秘来客的车子几乎和赵统的车子同时抵达安全屋。在全面实施灯火管制的承天府开车而不出事故，需要高超的驾驶技术，不能满足这一要求的行动人员早就去处理更常规些的任务了。穿着便服的锦衣卫们向戴着墨镜的赵统一行礼，然后把车子开进了附近的车库，又前呼后拥地围着赵统进入安全屋内。
“……我跟你说了，赵副指挥不喜欢这样的。”走在队伍最后的两名锦衣卫还在议论着赵统的审美问题，“第一，她太小了，可能还没到十岁；第二……你见过这个年纪头发都发灰发白的吗？”
“跟你说，永远不要去揣测他们的口味。”另一名锦衣卫似乎心里早有定论，无论赵统能拿出什么理由，他们宁愿相信对方今晚是特地来不务正业的——算了算时间，好像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但太阳还没升起。“告诉你个秘密，赵副指挥的父亲，那就是死在青楼里的……”
赵统本人也许听到了这些议论，也许没听到。他迈着大步来到准备好的屋子内，拍了拍手，跟在他身后的其余锦衣卫撤出了屋子、来到隔壁安装了单面镜的房间内休息。
几分钟之后，房间另一侧的门打开了，一个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的布里塔尼亚白人女孩茫然地走进了屋子内。她看到赵统，转身就往门的方向跑去，结果结结实实地撞在门上、跌倒在地。已做好了等对方哭起来就上前去搀扶的准备的赵统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哭声，只见那女孩以充满戒备的目光盯着赵统，后背紧贴着紧闭的门，像极了面对天敌的食草动物。
没想到自己也有刚见面就被人讨厌的时候，赵统想着。他露出了一个很绅士的笑容，走向那女孩，只是把她吓得蜷缩成一团。
“赵副指挥，她一直就这样，别在意。”赵统的耳机里传来了隔壁的高德廉的提醒，“几乎不说话，也不怎么吃东西……”
“……我以前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赵统沉默了片刻，换了英语和女孩说话，“不用害怕，把这里当成你的新家就行。还是说，你更想回你在布里塔尼亚的家？”
这句话给女孩带来的恐慌还大于赵统和其他锦衣卫的总和，她顿时吓得瘫软在地，半晌都没能爬起来。猜到布里塔尼亚帝国已经在女孩心里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的赵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手，便有锦衣卫从方才他出现的门后走出，送来了一份早餐。
隔壁的锦衣卫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赵统的策略，他们对于赵统能撬开这姑娘的嘴一事有着十成的信心，仅剩的悬念都在手法上。不过，这手段多少有点老套了。
“果然，无非就是这三板斧。”一名锦衣卫军官无奈地摇了摇头，“食欲还是要占上风的。”
“那是你不了解赵副指挥。”高德廉指了指旁若无人地返回桌子旁独自一人开始大吃大喝的赵统，“……那她平时也没反应啊。”
众人又等待了片刻，却惊讶地看到那面无表情的女孩向着赵统的桌子走去，明摆着是要向赵统讨要些食物。赵统也没有拒绝，两人很快就一同吃起了早餐，那狼吞虎咽的模样让隔壁的锦衣卫们都愣住了。
“一定有什么搞错了……”高德廉抓耳挠腮，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究竟做错了什么，“哦……想起来了。难不成，任务式的进餐加深了她的敌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其余锦衣卫们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他们也并不喜欢赵统那有辱斯文的吃相。连吃饭时都要保持警惕，是锦衣卫的基本功之一，就算晚上睡觉也要有纪律性——死于说梦话的锦衣卫可不少。“就这么简单？就……”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他们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这个女孩从王翼阳选好的废弃行宫抢出来，是为了从她身上找到和奥布群岛有关的秘密，又不是为了拓展赵统本人的情史。
“刚才，你似乎很怕我。”看到对方拿起勺子和叉子开始大吃大喝，赵统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我和很多女人打过交道，你还是第一个见到我就吓得走不动路的女孩。”
“贝阿特丽切说过，长得好看的哥哥和叔叔都不值得信任。”
赵统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同时向隔壁的战友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赶快着手去调查布里塔尼亚帝国所有叫贝阿特丽切或名字写法相同的女性。仅凭这一点还不够，这个名字的主人有可能是个不在布里塔尼亚帝国民政部门Id记录里出现的黑户，或是干脆在女孩面前使用了假名。
“你会这么重视她的教导，想必她是你很重要的朋友或者亲人。”
“她是我的姐姐……曾经是。”
这句话又不禁让锦衣卫们浮想联翩，他们没有参加过南庭军在奥布群岛的那次失败军事行动，只是从高德廉口中听说王翼阳当时发现了一个帝国军秘密实验设施并从中救出了仅有的幸存者、然后将对方藏匿了起来。此举似乎足以证明王翼阳居心不良，不然他本该把唯一可能了解岛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知情者交给南庭军处置。事到如今，王翼阳还能安然无恙，无非是因为其父王双是南庭军倚重的将领……那么，等到王双的亲生子女出生后，倘若恰好还是个男孩，王翼阳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之前呢，你可能对我们有一些误解。”赵统一直耐心地等待着，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每出现新的动作，他都会因此而产生些许成就感。这和以前的风流韵事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上，过去他也曾经自诩把某些姑娘带出火坑，而眼前的女孩却真的曾经身处地狱。“如果有可能，我们也希望你能够以普通人的身份正常地生活下去，但仍在暗中关注你的人不会因为你决定和过去一刀两断就放弃他们自己的计划。”
“那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反正……”
糟了，赵统想着。他还是低估了女孩在那个帝国军秘密研究设施里受过的折磨，足以让人失去求生欲的种种酷刑也许是锦衣卫过去在某个时代所追求的刑讯【艺术】，而从这种折磨之下幸存的人们已然成为了行尸走肉。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应该还不到十岁，人生才度过了差不多十分之一……这么早就直接否定自己的未来，可不是聪明的孩子会考虑的事。”说着，赵统的语气逐渐变得高昂起来，“这个世界有太多你没有造访过的角落了……来，告诉我是什么会让你这么想的。如果是有个人让你对未来绝望，我就去帮你把那个人铲除掉。看到像你这样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心痛。”
女孩点了点头，拿起勺子吃完了碗里剩下的米饭，没剩下半个饭粒。
“我的敌人很强大，你对付不了。”
“那不一定。”赵统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我呢，掌握着这里所有的特工，他们都听我的。只要我一声令下，没有谁能逃脱我们的制裁。”
“也包括玛丽安娜皇妃吗？”
“玛丽安娜·Vi·布里塔尼亚？”
“是。”头发半灰半白的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姐姐……贝阿特丽切说她会把我们培养成最优秀的骑士，可……”
“我们？”赵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我的兄弟们都死了。那个姓王的叔叔和我说，活着的就只剩下我了。”
“我明白了。”赵统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布里塔尼亚帝国平民眼中的希望、大贵族的眼中钉玛丽安娜皇妃，很有可能利用某些人对自己的盲目崇拜，从而名正言顺地找了些儿童进行人体实验。这绝对是个劲爆的消息，玛丽安娜即便在帝国有不少恶评也是类似【亲民】之类的仅限贵族群体内传播的没法公开拿出来讨论的【过失】，而赵统面前却摆着对方的另一份罪证。“我这个人呢，答应女人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会帮你和你的兄弟们报仇的。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卢克雷齐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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