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南方小年。
正当清溪甸的老李家三代同堂,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镇上石头矶公社里,公社邹书记确认清楚某件事后,一通电话打到县委。
“曹县长吗,是我啊,石头矶公社的小邹……不辛苦不辛苦,县长您才辛苦呢,过年还在办公,我们应该向您学习。”
一番场面话后,老邹道明致电的目的。
“您上次让我留意的事,有准信了,清溪甸李家那个大学生回了,前天回的,现在在家。”
老邹报告完消息后,试探性问道:“曹县长,是上面找这孩子有啥事吗?要不…我让他明天去趟县委?”
“不用,这事你们不用管。其实也不是县里找他,是省里有单位联系过来。”
“啊?!”
老邹震惊,忽然觉得是不是有所疏漏。
老李家那孩子在首都念书,北大!读出来天知道是什么职务。他们逢年过节的也没去探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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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
李建昆悠悠转醒,从被窝里爬起。
回到家后蓦地感觉无事一身轻,冬日的天气又格外适合睡觉,这两天都是这个点起。
走出房门,内院里阳光明媚,又将寒风挡住,大伙围坐在一块晒太阳,旁边摆张小桌板,上面放着副食盒和茶水。
“平安,看,大懒猪起床喽。”
李云裳抱着小平安逗弄,哪知小宝宝突然哇呀哇呀哭起来。符巧娥赶忙起身接过去,笑笑道:“可能是饿了。”
说罢,抱着孩子回房喂奶。
李建昆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哥,嫂子奶水够吧,要不要喂奶粉?”
主要嫂子清清瘦瘦的,不是特别好生养的类型。要是换成二姐,你看他操这个心不?
彪子咂摸道:“现在还成,吃得少,以后怕是还得喂。”
“你们别买奶粉,交给我,我从京城往回寄。”
胡玉英挺节省的人,在这事上倒没意见,问道:“好些?”
“嗯,进口的。”
彪子大喜,“那敢情好啊,咱们这小县城,别说进口奶粉,普通的都不好买。”
奶粉金贵,票据很难弄,先要单位打证明,再去县乳品供应站申请。听说一回还申请不来几张。
李云裳笑呵呵道:“建昆上回给我一些外汇券,还没用呢。咱这没友谊商店,要不然留在家里,指不定小平安缺点什么。”
她顿了顿,望向彪子,“大哥,往后有啥东西不好买,记得拍电报。你那性子得改改,自家人怕什么麻烦?小平安也是我们的宝贝疙瘩。”
搁大城市历练过的人,就是不同,都敢教训他……彪子讪笑点点头。
胡玉英吆喝小儿子去洗漱,自个奔厨房去,把热在锅里的粥和包子盛出来。
这时,贵飞懒汉凑到大女儿旁边,小声道:“外汇券你带回来了?给我几张。”
只闻其名不见其物的好玩意,不比他李大壮的外国币稀罕?
李云裳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给你一张。”
因为给他他也没处用,只能显摆。
建昆给的全是百元面额,这么不好搞的东西,浪费可耻。
李建昆吃罢早饭后,小平安睡着了,小妹写寒假作业,闲来无事,打算去大队晃悠一圈。
今年回来早,距离除夕夜还有好几天,大队里不少人家将将开始置办年货。有些人趁着好日头,在晒咸鱼;有些人淘糯米,准备打年糕。
李建昆一路走过,逢人客气招呼。
他在这家院外戳一会,在那家门口坐坐。不知不觉逛到大队南边,瞅着距离不远的两层水泥楼,想了想,还是踱步走过去。
乡里乡亲的,长辈闹别扭,还是不要继承的好。
再说李贵飞这家伙有时候也挺欠。
走到水泥楼正面。
好家伙!
门外的小坪上,或坐或站着,聚集一群人。
“诶?建昆来了。”
“过来坐啊。”
大伙热情搭话,主家李大壮早瞅见李建昆,先在他脸上仔细瞅几眼,确定这小子不是来为父出头的后,才扬起笑脸,起身招手道:
“来,建昆,坐会,喝杯茶。”
说罢,使唤婆娘去倒茶,自个去堂屋里搬出一把背靠椅。
李建昆也不矫情,走近散一圈香烟后,接过搪瓷缸坐下。他不挑话题,只是含笑坐着,听大伙聊天。
老妈诚不欺我。
乡亲们聚在这里,还真有点事,一个个对李大壮和冯金兰两口子,巴结之意明显。
得旺叔把他家二小子拽到跟前,说道:“大壮你瞧瞧,这身子骨,这机灵劲,坚强要是带到国外捞营生,一准不坏事。我都给教育好了,往后坚强是亲哥!有啥事得护着!”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一脸谄媚,“大壮你说是吧,坚强在国外打拼,也怕被歪果仁欺负,身边有几个自家兄弟肯定是好事。”
其他乡亲纷纷附和,脑瓜点得像小鸡啄米。
李大壮却是轻蔑一笑,“什么跟什么,我家坚强在那边当老板呢!老板是啥身份你们知道不?还有歪果仁敢欺负他?他不欺负歪果仁就算好的。”
得旺叔连赔笑脸,“是是是,坚强好出息!”
冯金兰抿嘴笑道:“那可不?我这儿子啊,打小算命先生算过,说将来一准有大出息。你们看,果不其然。”
乡亲们再次顺着话头,一阵奉承。
有求于人嘛,大抵如是。
李建昆环顾四周,迟疑着还是插了一嘴,“大家可能把出国想得太简单了,没……”
“建昆呐,这事你还真不懂。”
他正准备给乡亲们科普下,李大壮出声打断道:“你再有文化,也没出过国不是?”
李建昆笑笑没接茬。
但这个笑容落在李大壮眼里,好像不太服气的意思。他看似语重心长地说道:
“想出国这事,你可甭劝,别看你待在首都,世界大得很咧,咱们有多落后,国外有多发达,你根本不晓得。按坚强来信上的说法……你看咱们省城怎么样?老话还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屁!比不上国外一个小县城气派!”
李大壮越说越来劲,教育一名大学生,让他感觉特有成就感。
“人家国外富得流油,普通工人一天的工资,能抵咱们八级工一个月!”
这话说得在场的乡亲们,人均眼神发亮,泛起绿芒。
并非贪婪,而是长期贫困下,积压形成的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现在政策开放,改革开放是从农村率先开始的,乡下人对于钱的看法,与以往已经大不相同,美好生活怎么创造?
得靠钱!
身边不乏例子。
譬如石头矶镇上的老王家,以前只是传闻有很多钱,今年儿子回来,不遮不掩了,起楼房,置家具,十里八乡没几台的电视机,他家有俩!
日子过得羡煞旁人。
“建昆,叔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这人呐,待对地方才最重要,你像你,省状元,读这么多书,有……其实挺可惜的。你这学历要是放在国外,那不得了!”
这话李建昆确实不爱听,放下搪瓷缸道:“我在国内一样不得了。”
这口气主要还不是为自己,见不惯对方一直这样给乡亲们洗脑。
说国外打工赚钱,也就罢了。现在还扯出国内读书无用论。他这个当事人,要再不反驳两句,以后清溪甸的娃娃们,有心思读书吗?
怕是还没长成人,就想着怎么去国外打工。
“那肯定的。”李大壮出乎意料表示赞同,笑眯眯道,“你可是聪明人,明显没接受分配嘛。”
嚯!
这话一说出来,现场炸开锅。
“啥?建昆你毕业了?没接受分配?”
“你不当官了?”
“不能吧!还有啥事能比当官好?”
“你要读出来,一准当大官啊!”
有人望向李大壮问:“大壮,你咋知道的?”
一群傻子,不会想不提,连算都不会。
78年春季进的大学,四年整,研究生要读四年?真要当官了,能没个信传回来?
再一个,人家读书家里高低要贴点,这小子反过来,在京城待四年,从家里的情况看,两三万肯定是挣了的。
所以李大壮猜测,他老早进了社会。
但这话他并不讲出来,“你们问他自个。”
唰!
乡亲们齐刷刷看向李建昆。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李建昆心头暗叹。
坦白讲,正因为有所顾忌,这事他一直没在大队公开。
不过也明白,迟早会露馅。
“建昆?”
李建昆点点头道:“没错,我确实没接受分配。”
“你!”
“哎呀这孩子……”
有人急得团团跳。
“你昏了头啊你!”
“天呐,这咋想的!”
有年龄大的爷爷辈,气得险些没上前给他一个大逼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