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早上。
李小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长发挽起来,在脑后扎成干练的马尾。
精神饱满,朝气蓬勃,蹬着前两年二哥给买的、放在当下仍然时髦的捷安特自行车,目光坚定冲向学校。
李建昆倚在院门上,一直目送她消失在胡同口。
以小妹的性格,有些事李建昆并不怀疑她会快刀斩乱麻地捋清楚,比如和白宇的关系,大概率今天,小妹便会找个无人角落,同他把话说清楚。
但小妹能不能持之以恒地好好学习,得打个问号。
她这种性格,又总容易三分热血。
李建昆也没有别的招,遇到问题再教育吧,教育孩子从来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
所幸短时间内应该不必担心,三分热血总该也要澎湃一阵儿。
吱呀!
李建昆关上院门,准备“解救”另一个不省心的货。
早饭吃得差不多,恰好贵飞懒汉从厨房那边走出来。
李建昆在院儿里停下脚步,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贵飞懒汉权当没看见,自顾自走进东厢房,拎出一只大铝锅,然后想去墙角推自己的大凤凰。
“公司没事干吗?”李建昆不咸不淡地问。
“一点屁事,一年的账我要不了一个月做利索,让他俩带我出去死活不肯,这算哪门子创业?”
说起这个,贵飞懒汉就来气。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小儿子的心思:找个事把他箍起来。
“钱你也没少拿。”
“老子是差钱的人吗?”贵飞懒汉理直气壮道。
雾草。
李建昆睁大眼睛,硬是无法反驳他。
道理很简单:自己能赚钱,老母亲兜里就不缺钱,老母亲兜里不缺钱,李贵飞即使躺平也不差钱。
李建昆话锋一转:
“大哥大嫂和小平安,马上要走了,你就不能多陪陪他们?”
大哥大嫂不像二姐,都有革命工作,年前过来时已经请过假,正月十五前必须赶回去。
“我去去就回,顶多半上午时间。”
铛!
贵飞懒汉踢起了自行车的脚靠。
李建昆横在通往院门的路线上,一动不动。
“你让开,我这是去修行,祛病消灾,连你妈都支持。”
“我妈不是支持,我妈是拿你没辙。”
李建昆讥讽道:“你不是自诩很聪明吗,哦,往那儿一坐,练个所谓的什么功,就能祛病消灾了?那还要医院做什么?”
“你懂什么,这是气功,这是特异功能,全世界也没几个这样的奇人,当然不能按常理度之。”
“呵。”
“你笑啥,啥意思?”
“笑伱中毒不浅,连这种骗术都信。”
“不准你这么说女神!”
贵飞懒汉陡然一声大喝,把厨房那边的玉英婆娘、李云裳,李建勋一家三口都惊出来。
李建昆一阵恶寒,连踏马女神都搞出来了?
贵飞懒汉骂骂咧咧道:“我告诉你李建昆,你不懂不要乱说话,小心祸从嘴出,女神能沟通宇宙信息,什么事都知道。
“别以为上过大学,见过些世面,就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你对气功了解吗?
“女神可是气功科学研究会的特约会员!”
先不提李建昆,这个名头一报出来,原本走上前、想协助弟弟劝阻的李建勋,到嘴的话直接咽回去。
贵飞懒汉扫扫他,又瞥一眼李建昆,得意道:“咋样,没屁放了吧。”
关于这个“气功科学研究会”,李建昆听说过,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就……挺扯淡的。
前不久刚成立。
它的成立,势必会把气功热推向峰顶。
李建昆意识到通过言语上的劝阻,是不可能让李贵飞清醒过来了,于是故作惊讶:
“真的假的?
“你说的这么神,我都想跟你去看看。”
贵飞懒汉哼哼道:“见到女神,你就知道她的厉害。”
李建昆:“走?”
李贵飞:“走啊。”
父子二人遂结伴离开四合院。
望着他们的背影,玉英婆娘有苦说不出,本来想让既聪明在家里又有权威的小儿子,劝劝他爹来着,谁承想,劝没劝成,还买一赠一了……
气功是真是假,玉英婆娘不懂,也不在乎。
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更信奉来源于道观或寺庙里的那种“宿命论”。
说白了,一个人这辈子过得好不好,能活多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是上辈子的所作所为决定的。
这辈子即使做好事、积阴德,也只能改变下辈子的命运。
她只是见不得丈夫变得神叨叨的,有时好像犯癔症似的,怕长此以往会出问题。
……
……
有个叫北太平庄的街区。
这儿有个农贸市场。
尽管过去也是附近老百姓采买的主要场所,但是打从去年年底开始,周边一带变得格外热闹。
常常人满为患。
街道上拥堵得连辆三蹦子都开不进去。
缘由在于,几个月前,有个女人出现在这儿给人表演、看病,自称有特异功能,后面慕名到访的人越来越多,她的业务也拓展到主要从事“咨询”和“授功”。
今天,正是一个授功日。
这是信奉她的人,最值得期待的日子。
更别提还是新年头一场。
李建昆眼前只有乌泱泱的人头。
农贸市场旁边有座仿古建筑,占地不小,当地人称之为“小红楼”。
不知是租用还是借用,小红楼现在便是这位女大师的活动驻地。
人流呈箭头状,朝小红楼门前涌去。
如果不是有李贵飞这个铁杆拥趸的带领,看这情况,李建昆觉得自己根本进不去。
二人挤到门口。
门前还有几名工作人员。
与李贵飞都是老相识。
笑呵呵打过招呼后,李贵飞从黑色羊毛大衣内衬,摸出一沓钞票,数出七十元递过去。
包含李建昆那份。
大师授功的费用是每人三十五元一场。
童叟无欺。
值得一提的是,这相当于许多工作不错的人,半月薪水。
但大家给的都格外心甘情愿。
据说一场授功的时间为四十分钟。
“老李啊,你儿子?”
“对,小的。”
“一表人才啊。”
“嗨,你算是别夸了,再夸他眼睛该往天上长了。”
“今天是授功啊,你两父子只带一口锅?再整一口?”
“对对,那必须要。”
于是,李贵飞又花十块钱,当场买了一只煮饭用的大铝锅,塞到李建昆手上。
李建昆:“……”
事实上,他早发现,奔小红楼来的人,几乎人手一只或大或小的铝锅,就是那种煮粥或蒸菜的深锅。
通过这个道具,李建昆对这个女大师的身份,已经有所揣测。
跨过小红楼的门槛,是一个撑着十来根红色圆柱的厅屋,空间不小,里面汇聚着数百号人,各找地方席地而坐着。
据李贵飞说,授功活动分场次进行,每场都有固定人数,因为实在坐不下。
两人也找到地方坐下后。
李建昆望向正前方空空如也的高台,问:“她叫什么名字?”
“大师的名讳岂能随便提?”
“我不是偷偷问你嘛。”
“张香玉。”
他娘的,还真是……李建昆瘪瘪嘴,也就不疑惑李贵飞为什么喊她女神了。
这些神棍约莫没少从武侠小说中找灵感,都热衷给自己取外号。
在八十年代特异功能和气功的名号相结合后,全国迅速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气功大师,其中有几个最出名的:
严新,声称自己在千里之外,用气功扑灭了大兴安岭的火灾。
所以他给自己封了个外号,叫“救火先锋”。
说实话,对比其他几人,有点Low。
张宝胜,表示自己发功时可以拦截原子弹,并号称是未来军事战争中的绝世武器。
他的外号多如牛毛,像“神人”、“中国圣人”、“活佛菩萨”等等。
张香玉,号称自己能和万物对话,接收宇宙信息,并成功联系上外星人。
她的外号叫“智慧女神”。
这是一场风潮。
起初伴随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最后以荒诞而魔幻的闹剧收尾。
李建昆观察着周围的人,他们的脸上和李贵飞一样,都带着一股狂热。
也不知过去多久。
啪啪啪啪!
现场陡然爆发雷鸣般的掌声。
李建昆再次望向高台,“女神”现身了,让人大跌眼镜。
是个留着男式短发、堪称丑陋的中年妇人。
她从助理手中接过话筒,简短地来了几句开场白后,直入正题。
台下信奉她的人大概率认为这是效率,在李建昆看来,这是怕耽误捞钱,毕竟门外还有更多人在等待下一场,下下场……
悬在高台两侧的喇叭中,传来声音:
“戴好铝锅,盘膝而坐,闭上双眼,静思入定,想象宇宙的浩渺……”
场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贵飞懒汉瞥向李建昆:“戴呀。”
老实讲,李建昆真不想戴,像个二傻子似的。
不过为了卧底成功,不让人轰出去,搞清楚张香玉到底是怎么忽悠人的,他还是拿起铝锅反扣在头上。
为什么要用铝锅呢?
李建昆没有询问李贵飞。
料想,这是张香玉从雷达信号锅中找到的灵感。
张香玉的功,被她称作“自然中心功”,即沟通大自然的功。
这个功大概的所谓理论是这样的:
张香玉说,宇宙间存在一种叫做“炁”的物质,同时也存在于人身的结构之中。
大自然的“炁”,与人体的“炁”相互交换,能够吸取“正气”,排除“浊气”或“病羔”,起到健身治病的效用。
道家的人要是知道了,得哭……
同时,有时她又采用现代科学用语——“信息”一词。
她自称,她与“自然”的沟通,是通过“信息”来传递。
她自创有一门“宇宙语”,是“信息”的语言。
当然,这门“宇宙语”其他人是不会的,只有她能掌握,所以才需要授功。
也就是说,别人想修行自然中心功,必须有她的辅助。
现在,喇叭里再次传出声音。
张香玉开始念叨起“宇宙语”。
嘴里发出叽里呱啦的声音,似英语又非英语,像蒙语又像藏语,时而夹杂日语的一些发音。
李建昆只恨自己没带个微型录音机,真想把这段给录下来。
他敢保证,张香玉没有一次、进行同样的所谓授功时,说的“宇宙语”是一样的。
因为这纯属瞎嚎嚎。
“宇宙语”逼逼完,竟然还有“宇宙歌”。
长达半小时。
曲调由越剧跳到豫剧,又窜到评剧,一会又变成印度歌曲的调调。
像是哭丧似的。
令人心绪压抑,不寒而栗。
张香玉来到台下,穿梭在人群之中,边走边唱。
同时冲着人用手比划,乱挥乱舞。
她但凡换身专业服装,和那些跳大神的巫婆,也就没啥区别了。
于是,众人跟着她动起来。
有人东倒西歪,手舞足蹈。
有人前仰后合,又哭又喊。
比如李贵飞,干脆往地上一扑,这叫“磕长头”,佛教某支最至诚的礼佛方式之一。
给他已故的爹娘磕头,也就是李建昆的爷爷奶奶时,都没见他这么诚心……
一屋子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李建昆原以为张香玉至少有点门道,像是某些所谓大师的看家本领,“隔空取物”、“空盆变蛇”之类的。
结果啥也没有。
他娘的一点技术含量没有的纯骗啊!
至于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信。
李建昆认为有三点原因:
1、从众效应。
2、心理作用。
3、愚昧。
时间到。
四十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张香玉宣布这次的授功结束。
李建昆斜睨向把好端端的黑色羊毛大衣、滚得全是灰的李贵飞:“学到啥了?”
“受益匪浅!”
李建昆:“??”
贵飞懒汉兴奋说:“我观照内景,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一缕白气缓缓流入,还有一缕灰气渐渐溢出。
“那混沌就是我的身体,白气是大自然的炁,灰气是我体内的浊气、病羔。
“长此以往,我的身体肯定越来越好,百病不沾!”
李建昆:“……”
还踏马的观照内景都出来了,你咋不飞升哩?
你但凡闭着眼睛这样去想,脑子里肯定有这样的画面。
不能忍。
“张大师!”
李建昆突然起身,吓了贵飞懒汉一跳,他扯着李建昆的裤腿警告:“不可对女神无礼。”
全场目光齐刷刷落在李建昆身上。
张香玉淡淡扫他一眼,拿腔作势说:“何事?”
“你的功都能沟通宇宙了,如此登峰造极,介不介意和人切磋?”李建昆盯着她问。
这属于气功圈的惯例。
什么“以气功会友”、“作带功报告”云云。
张香玉轻蔑一笑:“谁能与我切磋?”
李建昆抬起一根手指,忽然往怀里一弯:“我。”
李贵飞:“!!!”
满堂哗然。
张香玉哈哈大笑:“你?你要真有本事,用得着来接受我的功?”
她收敛笑容,冷眼凝视着李建昆:
“年轻人个性张扬可以理解,但别不自量力!
“我的功和其他功不同,修行的是精神层面,我一旦发功,你接不住,你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轻则智障,重则变成植物人!
“莫要自误!”
贵飞懒汉从地上爬起来,想把李建昆摁到地上去。
李建昆率先伸出一只手,压着他肩膀,让他无法动弹。
场中其他人望向张香玉的眼神,愈发崇拜和敬畏。
“首先,我不是来接受你的功,第一次来,只是见识一下。”
李建昆不紧不慢说:
“其次,我现在心如止水,一点都不张扬。
“咱们可以提前签份协议,如果切磋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互不追究。”
张香玉轻哼一声:“我没空和你这种毛头小子玩,这一场已经结束,赶紧走!”
李建昆忽然仰天长笑:“你怕了。
“你如果不敢和我切磋,我让我徒弟上也行。”
不待张香玉有所反应,全场人除了贵飞懒汉呆若木鸡外,其他人都瞪圆眼珠盯着李建昆。
有些人眼中充斥着怒意,这番话简直是对女神的侮辱!
有些人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有点相信李建昆可能真有本事,不然敢说这种话?
继而,众人又纷纷望向张香玉。
人家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接受切磋,说不过去。
再者,谁不想见识一番女神发功制敌?
张香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然后目不转睛凝视着李建昆,她在揣测这小子的意图,看起来确实不像发神经。
想通过自己上位?
真是个聪明的小子。
不过即使被他拿捏到,张香玉也不能接受被他贬踩。
“真是笑话,谁是你徒弟,他?”
张香玉指向李贵飞。
后者赶忙脑瓜和手一起摆:“不不不,我不是。”
李建昆:“今天没来。”
张香玉余光留意着一脸期待的众人,遂傲然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明天,我在这儿会会你们,你们师徒一起上,我倒要看看你们有几分斤两。”
啪啪啪啪!
喔喔!喔喔!
现场顿时掌声如潮,欢呼声一片。
李建昆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一言为定。”
……
……
离开小红楼后。
贵飞懒汉像个弹簧人似的,走两步就要跳起来摸李建昆的额头。
“我没病。”
“我看有。”
李建昆:“……”
贵飞懒汉鄙夷道:“你会气功吗你,就你,还敢跟女神切磋?”
他继而又神色凝重起来:
“没听女神说吗,她要是一发功,你轻则智障,重则变成植物人。
“你赶紧滚蛋吧,该干嘛干嘛去,晚点我带点礼物来拜会女神,请求她原谅,免得她隔空发功,你也落不到好。”
见李建昆的眼神有些古怪。
贵飞懒汉怔怔后,说:“我告你,我可不是关心你,按理说像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活该吃亏!我是怕你真成二傻子了,你妈要哭死。”
李建昆:“哦。”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贵飞懒汉拦住他的路。
李建昆低头看着他说:
“首先,你说得对,我不会气功。为什么我还敢这样说呢,因为我笃定她是个骗子。
“其次,你以为我常年在外跑,是白混的,想找个人治她还不容易?”
李建昆指指马路牙子旁停着的一排自行车:
“自个儿回吧,我去会个人。
“明天,我会让你亲眼见证,你崇拜的所谓女神,就是个神棍,屁用没有。”
说罢,李建昆也不看李贵飞,拐个弯,大步离开。
……
……
京城饭店。
一楼,咖啡厅。
李春屏泡到好莱坞女星那地儿。
格林听完李建昆的计划后,迟疑一下问:“李先生,您确定那人是骗子,不是真的气功大师?”
李建昆眉梢一挑,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指向他:“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那不会,那不会。”
格林连连摆手,咽了口唾沫道:“只要、她真是骗子。”
内地气功大师的神威盖世,传得沸沸扬扬,港城那边也不乏报道。
富豪圈里还有不少人,花费极大代价寻觅这些气功大师,帮忙算个命、看个风水,治个病啥的。
他知道的都有好几桩。
要真对上一个气功大师,不是怂不怂的问题,格林觉得自己完全是白给……
可怜他只是个玩魔术的而已。
……
……
李建昆回到娘娘庙胡同时,已是黄昏时分。
推开院门,他顿时眼前一亮。
院儿里多了个让人流哈喇子的花姑娘。
不是他媳妇儿又是谁?
大年初二那天,倒也见过一面,沈姑娘过来拜年,不过没有多待,他爹显然不会同意她来这边拜年,偷摸着来的,来去匆匆。
弄得李建昆小嘴都没亲到。
如今的沈姑娘算是彻底熟透了。
长发披肩,脸蛋饱满莹润,皮肤白里透红,仿佛吹弹可破。
一件米黄色呢子大衣,也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
可以说聪明于她,知道食补、锻炼,完全按照李建昆的喜好生长了。
是这个年代难得的健美型微胖身材。
李建昆一脸疼爱:“啥时候来的,走,进屋说话。”
沈姑娘岂能不知道他又想干坏坏的事,却也没抗拒,乖乖跟着他走向北厢房。
“红衣啊,劝劝他。”
身后传来贵飞懒汉的声音。
咔!
刺啦!
房门反锁。
窗帘拉上。
(以下省略三千字……)
沈红衣被他欺负到不行,全身酥麻麻的,都有点站不住,依偎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圈:
“我明天陪你去,这骗子可恶至极,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骗老百姓的钱,非得好好治治她!”
李建昆笑了,拍拍她格外圆润的屁屁说:
“不愧是我媳妇儿。”
沈红衣小脸红得发烫,拿光洁的额头撞了他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