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六辆绿皮解放车和一辆深蓝色切诺基组成的车队,从pE市区出发,前往此次灾害的震源中心地区,LcLZZ自治县。
三辆绿皮解放车在前,三辆绿皮解放车在后。
切诺基被护卫在最中间。
原本负责运送这趟物资的并不是现有人马,临时换成了一支尖刀连的五十名士兵。
连长孔八斤亲自带队。
临行前孔八斤被召去一间办公室,待了半个多小时,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些上级的压力山大,以及无可奈何。
相比起拥挤得坐不下、部分士兵不得不见缝插针般将身体塞在后斗里的解放车,切诺基内宽敞得能打扑克。
一名司机。
富贵占据副驾驶座。
后排只坐了两个人,李建昆和一个戴铁框眼镜的女人。
不是没说过让孔连长安排个人坐进来,可谁都不干。
女人看样子三十岁左右,不施粉黛,瓜子脸,稍显瘦弱,浑身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是来自省城大学的一位青年女教师,属于留校任教的那类。
她的导师是着名民俗学者,在研究本省各民族文化和语言方面,造诣颇深。
她此次的任务是担任李建昆的秘书。
并非李建昆找的。
李建昆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帮衬,否则过去很可能变成聋子,但又有些不好意思,人家走这一趟危险的旅程,完全是因为他的私事。
“卢老师,麻烦了,还耽误了您的教学工作,等这件事结束,我希望能聊表心意,还望您到时一定不要推辞。”
“不用的。”
卢然笑着摆手,见他搭话,才敢侧过头,趁机仔细打量起这个传奇的同龄人:“我来这边工资是照发的,还有额外补助,这也是工作呀。”
“可毕竟有危险性,您能来,我非常感激。”
“该表示感谢的是我们,您捐赠的物资救助了许多我的父老乡亲,相比起您的善举,我做这点事实在不值一提。”
她是自愿申请过来的。
上面最先联系的是她的导师,导师尽管年事已高,但也有不少学生,得知情况后她第一时间主动报名。
无他。
正如她话里所言,她想略尽绵薄之力,回馈对方为她的家乡所做的善举。
但愿他的未婚妻能够平安无事。
这片土地不应该让他留下伤心和遗憾。
三批物资,包机运送,费用高达数百万美元,听说后续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物资运送过来。
第一批物资抵达的时间是震后的第二天。
而且应该是受到了他的号召和影响,据说东南亚有许多富豪都慷慨解囊,捐款捐物,可以用“踊跃”来形容,这对于应对灾情以及灾后的重建工作,都具有重大意义。
功德无量。
两人就这样搭起话来,关系逐渐熟络。
卢然意外地并未察觉到他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之处,相反,他眸子里那抹化不开的忧伤,让卢然明白了他深爱着那个女孩,现在只是一个因未婚妻失踪而担惊受怕的……弟弟。
这让她身上难免泛起了一些母性的光辉。
希望能给予他慰藉和关爱。
车队行驶几个小时后,在省道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下来,略作休整,顺便解决一下吃喝拉撒的问题。
李建昆不想尿尿也不饿,在车内闭目养神。
心里很是焦急。
如果不考虑其他人,他希望到目的地之前,汽车的油门永远处于地板油状态。
鼻尖传来一股饭食的香气。
李建昆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卢然端着一碗公仔面,隔着车窗递进来,脸上挂着一抹能使人内心宁静的微笑:
“吃点东西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人是铁饭是钢。”
李建昆下意识接过公仔面,好奇她哪搞的开水,也没见有人生火,疑惑问:“走了这么久,应该快到了吧?”
“没有呢,孔连长说接下来的路很难走,说不定根本没路,还得清障,他们连工具都带了。”
李建昆心头一凛,端着公仔面走下汽车,想去找孔八斤打听清楚。
然而眼前的一幕,使得他怔住了。
只见士兵们每人拿着一两个生冷的馒头啃着,噎住的话就用军用绿水壶的凉水顺顺。
某辆车上带了一只铁丝罩暖水瓶,孔八斤拎在手上,旁边有名士兵抱着三碗公仔面,两人想冲泡的时候,被富贵、卢然和司机师傅同时上前制止。
他倒是成了最娇气的人。
手上的纸盒面碗变得格外烫手。
须知,车上载着的公仔面很多。
但李建昆完全明白他们的想法。
他踱步走过去,抓起卢老师的一只手,将泡好的公仔面放在她手上:“我吃这玩意反胃,你吃吧,别浪费了。”
说罢,向旁边的一名兵哥哥讨要了个馒头,一口咬下去。
差点没掉渣。
已是初冬时节了。
看得周围的人一脸呆滞。
似乎都没想到他这么好养活。
反胃?
明明闻起来很香啊。
卢然狐疑地端起面碗,喝了口热汤,一股绝妙的滋味在味蕾中绽放。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吃这种进口盒装方便面。
哪怕是内地的袋装方便面,她都没吃过几回,很难买到。
她发觉自己似乎没吃过几种比这更好吃的食物。
富贵帮衬着含糊了一句:“他呀,山珍海味吃多了。”
李建昆大口啃着馒头,仿佛确实很美味,遂将孔八斤拉到一旁,问:“还有多久能到?”
“很难说呀。”
孔八斤眺望着省道的尽头,前方有个岔路,转入县道后,就真正进入灾区了,越往前,越接近震源中心,路况必然也越差:
“第一次7.6级的主震,就爆发在战马坡村的地底下,那个村又在大山里面。
“目前传来的消息还没有车辆进去过,咱们的车队也未必能进去,到时候看情况吧,不行只能徒步进山。”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就是前面的路也不好走,澜沧和耿马基本是一片废墟了。”
“一片废墟?”
“晚点你就知道了。我估计运气好的话,咱们都得花上两三天。”
两三天?
还是运气好的情况下?
李建昆眉头紧锁。
如果沈姑娘陷入困局,正在等待救援的话,能熬过两三天吗?
孔八斤留意到他的表情:“路上看吧,如果车辆通行实在困难,我带一队人背些物资徒步先走,毕竟拢共也就二百公里路,咱们已经走一半了。”
李建昆知道他们此行有两个任务。
一是将物资送到澜沧的震源中心,二是帮助自己寻找沈姑娘。
军令如山。
无法去要求他们只完成哪一个。
他也不能这么做。
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李建昆点点头道:“辛苦了。”
孔八斤摆摆手说没事,他也是本省人,知道对方的善举后,他对这项有些特殊对待的任务,倒也不排斥。
当然,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
车队继续前行。
不到半小时后,停下来一次,清障。
随后断断续续的清障次数越来越多。
直到黄昏时分。
车队才艰难途经过澜沧县城。
李建昆也见识到了孔八斤所说的一片废墟。
残阳如血。
眼前仿佛浸染着鲜血的多半建筑,像推倒的积木般坍塌了,尘灰弥漫,经久不散,像是有一团雾气笼罩着这座县城。
耳畔仍有建筑物倒塌或断裂的声响传来,循声望去,偶尔能看见再次腾起的漫天尘土。
警报声在四面八方拉响。
隐约还能听见求救的呼喊。
街道上一片狼藉,已看不见几个人影,人们显然已被转移到安全地带,不过,肯定也有一部分被送往了医院太平间。
坚硬的水泥路面也皲裂了,裂缝向着人行道,向着断壁残垣的房舍上蔓延。
路旁的电线杆断裂,树木被连根拔起。
空气中充斥着复杂难明的气味,有尘埃、泥土,以及更糟糕的气息。
车队没有停止,沿着可通行的道路继续前行。
望着车窗外的满目疮痍,卢然悲怆道:“这就是大自然的无情之处,人类几千年文明凝结而成一座县城,被它弹指间摧毁了。”
李建昆神色复杂:“比任何战争更残酷。”
尽管拥有两辈子人生,但这种画面他也是头回见。
能想象吗,一整座县城,都需要重建。
即使是那些仍然倔强的屹立着的房子,上面的裂纹也如蛛网般,已经变成危房了。 一场地震,使得这个本就不富裕的边陲小城,经济情况雪上加霜。
车队颠簸行驶着,有些地方的路已完全不平整了,路上还散落着大量杂物,如果是小轿车,早就无法通行。
众人坐在车内,好像身在一艘行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小渔船里。
近乎龟速爬行。
然而,能走都算好事。
大约一个小时后。
前面的车辆逐次亮起刹车灯。
大家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前方的道路像是被一颗陨石砸中,发生了地陷,形成一个半径五米多的深坑。
道路两旁是陡坡,下面是洼地,孔八斤说这是去往目的地,可供车辆通行的必经之路。
车队想过去,必须先解决这个深坑,或填埋,或搭桥,都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
此时天色已黑透。
气温骤降,还伴随着零星雨点。
孔八斤看了眼李建昆后,当机立断,挑选出了一些体格更强健的战士,加他一起拢共二十人。
大家尽可能地将食物和药品这类体积相对较小的东西,成包成箱地往身上捆绑。
每名战士身上都背着一座“小山”。
“加,再加,只要掉不了就行。”
富贵扛着一座“大山”。
大家都很明白,这些物资对于灾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们率先带去一块饼干、一颗药丸,说不定就能拯救一个生命。
李建昆来到一辆卸货的解放车尾部,示意旁边的人也给他背上绑些物资,但没人敢动。
孔八斤上前看了看他,又望向跃跃欲试的卢然:
“我们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
他伸手指向富贵:
“他就不说了,之前了解过,练家子,身体素质也比我们所有人都好。
“你们俩……卢老师还是算了吧,您的话,只能背个包。
“连夜行军,又是在灾区,余震不断,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恕我直言,你们能照顾好自己,就是给大家减负,给灾民争取时间。”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道理,李建昆没有强求。
他看了眼旁边身体瘦弱的卢老师,将照顾好她加入了自己的任务清单。
二十三人全部准备好后,打起手电筒,排成一条纵队,绕道开拔。
浓郁的夜色很快将他们吞噬。
谁都没有想到,这条路比想象中还要困难百倍。
……
……
轰隆隆——
大地在颤抖。
“余震!余震!”
“快快,向开阔地带转移,远离山崖!”
…
这样的突发余震,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竟出现十多次。
所幸在孔八斤镇定的指挥,以及队员们绝对信任绝对服从之下,有惊无险。
空中的雨滴越落越大。
雨水混合着冬日的寒冷刺在皮肤上,插进脖子里,戳透了衣衫。
队伍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也进入了地形复杂和毁灭程度更高的山区。
脚下是崎岖的山地,热带茂密的灌木杂草丛生。
视野几乎只被局限在脚尖处。
不知何时便会遭遇地震撕裂大地产生的裂沟。
山体在震后变得松散,在雨水冲刷下很容易发生滑坡。
这是一场人的意志与大自然的残酷之间的较量。
一场向死而生的冒险。
“小心!”
“地陷!地陷!”
轰隆——
一块原本看起来还算平整的山地,居然在众人眼前坠落,像通往地狱的电梯。
两名战士没能收住脚,瞬间栽倒进去。
嘭!
说时迟那时快。
富贵一记虎扑,至少二百斤的物资砸在后背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飞快探出手,双眼如暗夜中鹰隼,在陷坑边缘下方,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遂猛地一发力,将对方扯飞出来。
战士都被他这一手给惊到了。
不过却没时间震惊。
另一边,孔八斤火速抛掉身上的物资,用一根麻绳在腰间缠绕一圈后,将绳头扔给旁边的人,然后直接跳进泥土仍在坠落的陷坑。
“呜呜呜……”
膝盖和手臂都有擦伤的卢然,吓得嚎啕大哭,身体摇摇欲坠。
李建昆伸出一条胳膊,托住了她。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黢黑的陷坑里。
夜是那么浓。
雨水折射了手电筒的光线。
泥土再次设起屏障。
底下是什么情况一无所知。
唯一能产生联系的只有那条绷紧的麻绳。
麻绳在动,却难以分辨是孔八斤造成的,还是陷落的泥土造成的。
空气几乎凝滞。
战士们都有些慌,有人试图向下大喊,以期收到回应。
“没用的,人应该被泥土盖住了。”
李建昆站出来说道:“现在就看孔连长能不能抓住那位战士,把绳子放到头,等……三十秒,然后往起拉。”
战士们相视而望,听取了他的建议。
三十秒后。
“拉!”
众人一起使劲,陷坑内的麻绳飞快缩短。
噗!
有东西冲破了泥土。
富贵突然开口道:“都上来了。”
果不其然,只见像个土人样的孔八斤,环腰抱着一个人,被众人拉出陷坑。
两人都没事。
只是吃了一嘴巴土。
“呸!呸……他娘的,也算体验过被活埋的滋味了。”
众人长出口气,齐齐笑起来。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惊险,仅仅是开始……
进入凌晨后。
夜色愈发深沉。
地陷。
裂沟。
山体滑坡。
轮番发生。
大家或多或少都负了伤。
物资也损失了一些。
比起受伤,这让大家更加痛,痛心疾首。
黎明破晓时,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终于来到目的地,战马坡村。
而这时,李建昆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红衣的两个同事,之所以脱离危险后,直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或许,并不是因为余震。
还有更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