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发生后,全国人民都很关切,身为媒体人责无旁贷,各报社都有人积极踊跃申请出采,不单是我们小组……”
沈红衣弱弱地看了眼李建昆。
后者固然想责备几句,只是现在又如何说得出口呢,谢天谢地,人没事什么都好说。
事实上,李建昆早就调查清楚了,正是由于见过沈姑娘亲笔写的申请书,有些怒火才没有爆发出来,否则他才不管什么“责无旁贷”,媒体人又不是只有他未婚妻一个。
然而,他未婚妻却是最大胆的一个。
至少在他抵达战马坡村之前,还没有第二拨记者去过。
只是李建昆却知道,她其实是一个连鬼故事都不敢听的姑娘。
换个角度来想,沈姑娘被磕到脑子,倒也不全是坏事,她的某些记忆显然不那么清晰了。据说和她同去的那两个同事,直到现在都精神恍惚着。
刚才老母亲去把胡同里做过二十多年赤脚医生的黄老伯,引来看过,确认沈姑娘额头上的伤痕很浅,不会留疤。
不过,李建昆还是想这几天找个时间带沈姑娘去趟海淀医院,做个检查。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达到战马坡村,没想到赶上一场级别不小的余震,当时地动山摇,山体滑坡,很多碎石滚下来,情急之下我们往村子旁边的河里逃。
“我应该是被一块石头砸中了,后面的事记不清晰,想来应该并没有直接失去意识,不然到不了木溪村。
“等我真正意识清醒时,已经在胡大哥家了。”
沈红衣望向胡家大哥,感激一笑。
后者却低下头,不敢看她。
李建昆凝视着胡家大哥,微微皱眉。
“胡大哥的阿爸,阿胡爹救了我,听说是从河里捞起来的,阿娜娘,也就是胡大哥的母亲,一直对我悉心照料。很善良淳朴的一家人……”
堂屋上首的一张檀木官帽椅上,石扎龙睁大眼睛,心说你确定?
沈红衣面露微笑,缓缓说道:
“后来我渐渐想起些事情,记起了未名湖,村寨里有位教书先生,我去请教他,得知未名湖在首都的北大校园内。”
她说到这里,望向石扎龙,同样感激一笑:
“还得多谢村长帮助,替我弄了封介绍信,又让小儿子扎龙送我来京,嗯,路费也是村长帮忙垫付的。
“大致就是这样。”
堂屋里坐满人,连春草和何冬柱也在。
尽管听沈红衣谈笑风生地讲述着,但众人都能听出其中凶险。
当真是九死一生。
玉英婆娘眼泪婆娑,拽着沈红衣的小手,一边摩挲一边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菩萨保佑。”
她想,太好了。
准儿媳吉人天相。
小儿子这下也该重新生龙活虎了。
天知道这段日子,看着建昆一蹶不振,她的心里像是有把小刀在剜肉似的。
“我是不是早说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啥也没找到,你们跟这瞎着急!”贵飞懒汉翻着白眼,神气道。
他确实说过这话,沈红衣失踪时,他正在慧州视察汽车工厂的建设进度,过了一把大股东的干瘾,得知消息打过电话回来。
石扎龙死死盯着沈红衣,这就,完了?
胡家大哥暗暗吁着气。
李云裳和李云梦忙得很,从屋里搬出一大堆好吃的,麦乳精冲上,巧克力拆开,核桃剥好,拼命投喂,弄得沈红衣手忙脚乱。
李建昆轻拍石扎龙一下,两人遂向门外走去。
胡大哥抬头盯着他们的背影,脸色苍白,眸子里布满惊恐,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屋檐下,李建昆递过去一根华子。
石扎龙哈着腰,双手接过。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这个……”
“你说不说,我都会调查清楚。”
李建昆叮一声点上火,又把金属打火机伸过去,石扎龙忙抬手做半握状,接住火。
这些都是从他的村长阿爸那里学来的。
“我怕小……沈姐骂我。”
“你不怕我吗?”李建昆似笑非笑。
石扎龙只觉得浑身一紧,赶忙道来,那蹩脚的普通话这会倒是格外利索:
“胡家其他人都挺好,唯独那个小儿子胡扎虎是个禽兽,那天我父亲让我去看看沈姐,到他们家后,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打架。
“我冲到窗口一看……”
石扎龙看向李建昆的眼睛,然后仓皇挪开:
“那该死的胡扎虎贪图沈姐的美貌,竟然想强暴她。”
李建昆面色铁青,短发根根竖起。
石扎龙有种掉进冰窟窿的感觉,腰弯得更低:
“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大喝一声后,冲进屋一脚踹开房门,把那胡扎虎揍得个半死。
“您放心,他半点没得逞。”
快刺进掌肉的指甲,缓缓松开,李建昆沉声道:“你做的很好。”
这话使得石扎龙十分受用,连连哈腰道:“应该的应该的。”
“你想要什么?”
石扎龙猛地一惊。
“我想?”他抬起头来,呼吸加重,硬着头皮问,“我想,您就给?”
“你说说看。”
李建昆表情平静,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个石扎龙,但他的话很好确认,他挽救红衣的清白应该是事实,另外,他父亲是一个有些远见的聪明人,或许做了两手准备,但这不重要,他们把红衣送回到他身边,也是事实。
该赏还得赏。
石扎龙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李建昆能够想象到,他在脑子里一再推翻自己想象力的极限。
也罢,让他想吧。
“不急,你不如联系你父亲商量一下。”
这小子显然不明白,当一个思想贫瘠的人,陡然得到一笔横财,未必是好事。当初领了壮壮的寻人酬金的那个山货贩子,便是很好的证明。
希望他父亲继续保持聪明吧。
石扎龙点点头,但仍然无法抑制大脑中的狂想,由于太过激动,眼眶渐渐充血。
李建昆并不打扰他,转身回屋。
第一步走得十分沉重,怒不可遏。
第二步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
第三步脸上的愤怒,消散于无形。
…
当推门而入时,李建昆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
胡家大哥在听见门口传来动静时,头已迈进膝盖间。
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火盆低矮,注意力又主要在沈红衣身上,倒也没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沈红衣于“百忙之中”看了李建昆一眼,微微摇头。
李建昆凑到胡家大哥身旁坐下,碰了碰他,笑道:“大哥,你们一家对红衣恩如再造,我必须表示感谢,以免唐突,我想先打听一下,比如家里有没有什么困难?或者,你们最想要什么?”
胡家大哥不敢抬头,用比石扎龙更蹩脚的普通话说:
“对、对不起,我们什么也不要,您能不能,别让我阿弟坐牢?他只是,一时糊涂。”
胡家大哥将头垂得更低,险些没被火盆里通红的栗炭烤焦。
李建昆把他扶起来,说了声“好”。
如他父母一样,是个善良的人。
李建昆没问沈红衣为什么不跟他说。
沈红衣也没问他为什么没有生气。
经历过这么多,两人在思维甚至灵魂层面,已经交融了。
尽管归心似箭,沈红衣还是在李家住了一宿,春草特地炖了参汤,替她补气色;玉英婆娘给铺了最暖和的床铺;李云裳贡献出自己的化妆品。
隔日一早,李小妹踏雪出门,替她买来熨帖的衣裳。
早饭之后,石扎龙也终于联系上他父亲。
父子二人在电话里说过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几个女人聚在房间,拾掇着沈红衣时,石扎龙找到在院里晒太阳的李建昆。
“想好了?”李建昆递给他一根华子。
石扎龙没接,赶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相同的华子,双手呈给他一根。
昨晚玉英婆娘给他和胡家大哥,每人拿了一条。
李建昆接过去后,石扎龙点点头道:“要、要点钱吧,咱们那地方太穷了。”
“嗯。”李建昆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石扎龙铺垫道:“我父亲说,以前您发布过一个寻人启事,酬金是一百万。”
他弱弱看向李建昆:“成、成吗?”
“某种程度上讲,那是一笔交易。”
李建昆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遂含笑颔首道:“好。”
石扎龙暗吁口气的同时,心花怒放。
发了! 恰好这时,贵飞懒汉从东厢房走出来,李建昆侧头问:“有事吗?”
“咋?”
“带石兄弟去趟银行,办个存折,办好后打电话山河,我会跟他交代。”
贵飞懒汉顿时来了兴致,凑上来瞅瞅他,又望向石扎龙问:“要了多少?”
石扎龙弱弱道:“一、一百万。”
“傻小子,多要些啊!真是……有财都不知道发。”贵飞懒汉恨铁不成钢道。
石扎龙:“???”
两人临行时,李建昆喊住贵飞懒汉道:“对啦,顺便帮石兄弟把票买了,要是买的近,你带他在外面搓一顿,好好款待下,再送上车。”
贵飞懒汉在院子里眼神搜索,倒是没见着人,问:“另一个呢?”
“一个个来吧,胡大哥还没想好要什么。”
石扎龙挠挠头,没想到他会先回去,尽管他也并不想和胡家大哥一起。
这家伙是阿娜娘硬塞来的,防着他呢。
沈红衣拾掇好后,李建昆把皇冠车给开走了,让何冬柱领着胡家大哥去天安门逛逛,城楼已对外开放,全国人民都很向往。
这年头并没有交通法规禁止不允许开车打电话。
李建昆从手套箱中摸出大哥大,拨通一个号码。
等电话接通后,他吩咐道:“澜沧县木溪村,有户人家小儿子叫胡扎虎,搞清楚情况。”
电话挂断。
副驾驶座上已恢复城市丽人派头的沈红衣,噘噘嘴道:“你想干嘛?”
“放心吧,我不动他。”
……
……
“爸!妈!姐回来了!”
虎头虎脑的少年箭射般冲进沈家院子。
李建昆侧头问:“啥情况啊,不应该先扑上来给你个熊抱吗?”
沈红衣拧了他一把,但大抵上没拧到肉,冬天衣服厚,遂自责道:“这么长时间,家里肯定都担心死了。”
“认识到错误没有?”李建昆问。
“嗯。”沈红衣垂下脑瓜。
“听不见。”
沈红衣抬起头,瞪眼道:“嗯!嗯!”
李建昆伸手刮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尖,严肃道:“我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摊上我,你别想做什么伟大的事,不允许。我只要你好好的,绝不再走一步险路,在这个前提之下,你想怎么发光发热都行,听说上面要评奖,白鹭,时代先进,有兴趣吗?”
“也挺好,只是,我才刚干出点成绩……”
“红衣!”
“女儿!”
院里传来唤声,两人的话题被打断,沈红衣再次抬脚小跑进院。
看见女儿好端端的站在眼前,沈学山长吁口气,嘀咕道:“原来报社没骗我啊。”
“你个死老头子,天天疑神疑鬼的!”沈母一边扑向女儿,一边骂骂咧咧。
额间的血痂被长发遮起来,脸上化着精致妆容,沈红衣看起来毫发无损。当然,即使血痂被发现也没关系,去到灾区,有个小磕小碰好解释,只要人好端端站在这里,一切都不是问题。
天知道,李建昆也是长松口气。
回京后他无法和沈家父母说明情况,或者说完全没做好准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好,他自己都缓不过来,只能让报社那边接着编。
不过现在想想,倒是万幸。
沈家这边,沈红衣一现身后,啥事没有,没有后怕,没有埋怨,没有眼泪,直接续接上一件头等大事。
“你俩老神在在的,一个大半年不见人,一个出门采访一次两个月,这婚礼还办不办?”
“奏是!”
刚还不太对付的沈家父母,这会倒是又团结一致了。
“办办办。”李建昆赶紧陪笑,边说着,边望向沈姑娘。
后者也看向他,羞涩道:“选个日子?”
“能不能别去庙里选?”
“那还是要的!”沈家父母异口同声道。
李建昆:“……”
老辈人对这方面的讲究,掰都掰不过来。
耽误了时间,现在再去选日子,这个婚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成。
但愿春节期间有个良辰吉日吧,李建昆心想。
……
……
胡家大哥在首都玩了一个礼拜。
内心向往的景点都去过,拍了几百张照片,也攒了一袋子纪念品。
昨晚提出来辞行。
上午,日头正好,橘黄色的阳光洒满小院。
贵飞懒汉和玉英婆娘天还不亮便由何冬柱驱车载着,去了阳台山,寻那年曾说李建昆和沈红衣姻缘未到的老僧。
李建昆打完电话安排人去替胡家大哥买车票后,把他拉到院子里坐下。
后者面对李建昆仍显得十分局促。
“别紧张大哥,跟你说个事,很快会有人过去找你们,免得到时候不知道什么情况。”
“喔……”
“你、叔叔阿姨,和两个姐姐的户口,会提到市里,我的人会在市里有山有水的地方,替你家盖个大房,我要求他们再置几亩田地,如果不好办的话,那就置几间能收租的铺子……”
胡家大哥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李建昆笑着说道:“你的话会进烟草工作,嫂子的话进农业,茶叶主管部门……”
“这,这……”
这都是铁饭碗啊!
“你大妹和小妹两家,会在市里各有一套房子,已经找到现成的了。
“两人进供销系统工作。
“你们都是勤劳朴实的人,我相信肯定能干好工作,不过毕竟没有经验,开始也要多学习,不用怕,有人会带你们……”
胡家大哥倏然热泪滚滚。
这是将他们一家,哦,除了阿弟以外,全变成了城里人呀!
好大的手笔!
天大的恩情!
“李先生,我们,我们……”
“你们该得的。社会风气越来越浮躁,善良在我看来尤为珍贵,区区小事,不足以衡量。”
“可是我阿弟他……”
“他是他,你是你们。”
“我、我话又说不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给你磕个头吧。”
“这可使不得!”
李建昆赶紧托住他,年近四十的胡家大哥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才是真正的恩如再造啊!
嘟!嘟!
胡同里传来喇叭声。
去庙里的三人居然都回了。
吱呀——
不等春草去开院门,院门应声而开,玉英婆娘抢着脚跨过门槛,扬起手兴奋道:
“昆儿,昆儿啊,成了!
“老菩萨说你和红衣姻缘到了!
“你快快,快打电话红衣,让她赶紧过来一趟,日子定下了,得按礼节送他们家去,怎么个安排法合计合计。”
春草干脆折返而回,去屋里端出一杯热茶,送到玉英婆娘手上后,替她捋着后背,说干妈你别急。
玉英婆娘心说我能不急吗,天知道不赶紧把事办了,会不会又变卦?
老大难啊!
想想她都觉得抑郁,明明家里日子挺好,孩子们也都有模有样,怎么成家一个比一个困难?
李建昆接过老母亲塞到手上的解签纸,低头看一眼后,眉开眼笑:“好。”
如今沈家也装了座机电话,电话打过去后,这种事沈红衣就算不急,沈家父母都得轰她过来,嗖嗖的,便开着“红色大头鞋”到了。
一群人坐在院子里,商议着“过礼”的事,之前毕竟有过一次经验,倒也轻车熟路。
正这时,胡同里又有汽车的轰鸣声传来,原以为是去别人家的,不承想车在院门口停下,滴了两声喇叭。
春草小跑去开门。
当院门打开,看清来人后,这姑娘像是受到什么惊吓,倒退着让开路。
“李建昆!太阳晒屁股喽,该起来了,想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