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甸是个小地方,不与主要交通干道接壤的小山村,小到曾经城关里的半大小子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县里有这么个地方。
这几年情况大不一样。
如今别说县里,即使是市里省里的多半人,都对这个村子如雷贯耳。
村民们平日里走出去,只要自报家门“我是清溪甸的”,无形之中便多出一份排面,显得高人一等,甚至在许多事情上都能获得方便。
这其中既有清溪甸经济发展很好,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清溪甸出了一个李建昆。
对于清溪甸村民而言,这孩子既是他们在外面能跟人吹上一辈子的牛皮,也是他们打心眼里的骄傲。
就比如前一阵子春节将至家家置办年货的时候,村里混得比较差的李德友两口子,雇了辆拖拉机,把自家养的麻鸭和鸭蛋拖到县里售卖。
逛街采买的人们听说他们是清溪甸人后,纷纷上前搭话,连带着看那麻鸭和鸭蛋的眼神都似乎变得不一样,透着股贵气。
有人问:“你们家跟李建昆家住得远吗?”
李德友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说不远,一根烟的功夫。
他婆娘更精明些,笑呵呵告诉潜在的买主老爷们,两家同在李氏族谱内,按辈分建昆要喊她男人一声叔,建昆嘴皮子也乖巧,在他们面前从没架子,喊她婶儿。还笑呵呵说建昆和她大闺女同年,娃娃们还小的时候,她和建昆妈某回坐在一起聊天,还换着奶过。
嚯!
女人的形象瞬间变得不同凡响。
倒也全是真话。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一拖拉机麻鸭和鸭蛋,不到一个小时售罄,都不带还价的,有种买到就是赚到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起,有个说法传开,说李建昆不会再回清溪甸。
没看老屋都空落灰,父母早接走了么?
这对清溪甸是个打击。
建昆确实好几年没回,想他混成如今这副辉煌光景,清溪甸这个小池塘又如何养得下他呢?村民们也不确定。
现在,建昆不仅回了,带着双亲,还带回来一个仙女媳妇儿。
清溪甸沸腾了。
村里大花婶家开的小卖部爆竹分分钟抢光,石头叽镇上的供销社都没撑住多久,原本囤着准备正月十五卖的货,被一个村子的人清空。
啪啪啪啪啪……
嘭!嘭!嘭……
炮仗声不绝于耳,其中掺杂着更响亮的春雷声。
从石头叽向清溪甸望去,隔着山脊屏障,那边烟雾腾腾,好似仙境。
新建的镇政府大楼楼顶上,两个男人登高眺望,其中一人感慨道:“古代状元返乡,不过如此吧。”
另一人笑道:“状元可不及他。你不得准备一下?你这空降过来屁股还没坐热,人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是真能一呼百应的角色。再一个,这一波调整,你寸步未进还平调到乡下,不知情的人以为你底子薄,我只能说你老丈人是真疼你,你也是运气真好,这还赶上了,政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被称呼为“政杰”的男人,侧头瞥去,笑骂道:
“伱丫知道太多了,赶紧滚回你的市里大衙门。”
“呵,大啥大,除了挂个‘市’字头,对下是一点实权没有,对内是各种掣肘,老江湖尚且如陷泥沼,拔不动腿,何况我这根嫩葱?每天也就是泡杯茶看看报纸来虚度光阴了。我啊,没你命好,也没你运气好,羡慕嫉妒恨呐。”
“你可真他娘的有脸说!”
…
清溪甸位于后山脚下的老李家门前,被围个水泄不通,甚至有些躁动。
村民们踮起脚尖探长脖子,隔着院门洞向里头张望,属实挤不进去,院里已经被辈分高的老爷子老太太们占满。
耳畔传来熊孩子们的聒噪。
“新娘子呢,新娘子呢?”
“听说比王二狗的媳妇儿还漂亮嘞。”
“有王二狗他媳妇儿会扭屁股么?”
“王二狗他媳妇儿是真白,尤其是腿。”
“我娘说那腿能夹死人。”
“难怪王二狗瞅着越来越不中用,比以前瘦了一整圈,估计快死逑了。”
…
王二狗当然不是大名,别看这小名不好听,人长得可谓玉树临风,家里办起厂子,钞票也不差,娶了城关干部家庭的小闺女,那姑娘喜欢穿时髦裙子,不常在村里出现,县城有房,但出现便是一道风景线,小腰扭得像柳絮,说话嗲里嗲气。
恰好王二狗在场,勃然大怒:“你们这帮小兔崽子!”
村民们大笑不止。
几个熊孩子的父母赶紧出声,有人讪讪笑道:“二狗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再说屋里头,沈红衣算是人生最真切的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热情。
她拿来香烟糖果发给村里的长辈爷爷奶奶,却不想怀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不讲究的红包,多是临时扯一片过年用剩下的红纸卷起来,却个个不薄。
丈夫让她收下,说是习俗。
她只能却之不恭。
就这么一小会儿,怕是挣出了一个万元户。
只能说清溪甸的爷爷奶奶真有钱,间接能反映出一个问题,尊老爱幼的美德在这里传承得很好,想想又完全在情理之中,一个注重祖先荫庇的地方,必然尊老。
“建昆呐,喜酒办过了?”
村里老李家这支辈分最高的一位男老人,李建昆称呼为“五舅爹”,坐在一张囍子靠背椅上,问的是李建昆,眼神却定格在李建勋身上。
李建昆凑近几分,在老人耳边喊道:“五舅爹啊!扯过证了,不管在外面怎么办,家里肯定也要办,你得做主婚人呐!”
老人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乐呵得张开,连说三声好。
话题谈到这里,老祖宗们纷纷开口,对这件事尤为重视。
“正月十二是个好日子。”
“太赶了吧。”
“十六也不错,吉时多,就是冲马煞南,对啦,这姑娘属啥的?”
…
甭看不起老辈人没文化,他们懂的东西,年轻人只能当天书听。
李建昆就这样被安排了。
老家这边的喜酒定在正月十六,全村宴,需要好好筹备几天,不过大哥李建勋拍拍他肩膀,又拍向自己胸口,交给我的意思。
开玩笑,比县长只低半级的李副厂长,即使放眼整个县那都是号人物。
玉英婆娘和贵飞懒汉继续和老人们唠嗑,李建昆带着沈红衣来到门外,得以让大家都如愿以偿见到新娘子,李小妹守在小嫂子身边做翻译,以沈红衣的冰雪聪明,很快便跟村民们聊开。
李建昆见她们被一群女人包围着,也不挤进去凑热闹,散了一圈香烟,跟老少爷儿们闲聊起来。
“村里开了不少厂子吧?”
办厂在许多人眼中是个大事情,但江浙人不这么看,家里楼下腾几间空闲屋子出来,买上几台设备,便是一个家庭手工作坊式的小厂子,这种模式一直到后世都广泛流行。
优点是成本小,赚头其实不算小,远高于打工,很适合起步创业。后世不少这样的手工作坊工厂,生意甚至干到外国,主做外贸。
等订单多起来,生意稳固后,扩大规模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缺点也有,品控不行,产品良莠不齐。
李建昆之前留意不少人家门外堆放有碎料头或碎皮革。
“这不问基金里借钱,搞了个皮鞋作坊嘛。”
“皮鞋我是怕了,现在搞旅游鞋。”
“我家我妈管事,制成衣。”
…
果不其然。
看到家乡发展得欣欣向荣,李建昆很是高兴,随口问道:“生意都不错吧?”
“还成。”
“每年能赚这个数。”有人比了个“耶”,两个万元户的意思。
“哎,他们小厂好搞,变动简单,现在反而越是大厂越不好混,八七年省城武林门的那场大火,影响很大,我搞皮鞋去年只保本,结果保护费一缴,还亏本……”
“等下,保护费?”李建昆诧异望向说话的俊辉叔。
后者是村里的先富户,也是生意干得最大的几人之一,他远在京城都听说了,石头叽镇如今工厂遍地,其中有家就是俊辉叔的皮鞋工厂,当年李大壮想干没干成的事,俊辉叔给操持起来了。
俊辉叔点头道:“流氓头子,实在惹不起,只能花钱消灾。”
有人接茬道:“水泉镇有家袜子厂,规模干得挺大,结果去年一场大火给烧没了,虽然拿不出证据,但是个人都知道,就是这帮流氓干的,办袜子厂的那人是个犟种,不愿交保护费。”
有人接着话头说道:“这都算好的,起码没人受伤,遭这帮流氓打的人不知道多少,绿杨乡有个搞电器的老哥,生意那是真起规模了,能生产计电表,去年十一左右,人直接没了,到现在都没找到,还能有个活路?”
有人叹息:“所以现在大家都怕了,这帮畜生真是什么都敢干。”
李建昆皱眉道:“没人管?”
俊辉叔长叹一声:“也管呀,事后炮,有啥用,抓又抓不到,铲又铲不净。”
“建昆呐,这还是个小事,花点钱算逑去,就当养王八了,还有件大事……您肯定知道吧,我们也常看报纸,尤其是带你的新闻,你说现在可咋整,这厂子还能不能开?”
大林叔愁眉苦脸,忧心忡忡道。
他也是村里生意规模干得较大的人之一,在石头叽有家五金工具厂。
值得一提的是,李吉利就是他们这附近的人,今年会暂停创业,离家读书深造。
话题被大林叔带到这里后,大家脸上都有忧虑,李建昆扫视众人道:“我这次回来,也想解决一下这件事,还是有办法的,大家别急。”
听闻这话,众人喜出望外。
这时李建昆又说道:“不是啊,你们说的这帮流氓,搞出这么大动静,是小事?”
都敢烧厂掳人,这他娘的!
大林叔道:“毕竟花钱能应付,不像眼下这件事。”
“能应付?”
李建昆道:“这种恶棍的胃口只会越养越大,尤其是你们还惯着,大林叔,赶明他们要你半个工厂呢?”
“这……”
俊辉叔接茬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上面都治不住,咱们还敢较劲?”
多牛逼的土匪啊?
李建昆真想见识一下。
没啥想法,他家附近,不允许这种东西出现。
你不管我放纵,比如现在,他回家了,连个保镖都没带,却带着貌美如花的新婚妻子,万一流氓整幺蛾子,事后做任何事能够弥补吗?
这种垃圾东西,敢在家门口晃荡,遇见就要一杆子打死!
为人为己。
李建昆心里合计着,除了在老家办喜酒外,这趟回家,他至少还要解决三件事:
1、打掉这窝流氓。
2、替乡亲们谋划好接下来的生计发展。
3、完成考上大学那年暗暗在心里许下的诺言。
二和三说不定能同时办了。
傍晚,村民们纷纷告辞离开,李建昆留下大伯在家里吃饭,吃食完全不缺,见他们今天刚回,乡亲们拎米拎肉拎蔬菜,送来一大堆。
饭桌上,开了一瓶茅台酒,四个爷们慢悠悠喝着。
大伯李贵义听着他们一家这几年在京城的生活点滴,也讲起家乡的各种变化、大事。
“换了新镇长你们知道不?县里派下来的,年纪不大,一开始以为是来镀金的,咱们镇的发展也算可圈可点,后面接触几次才发现,是个不简单的年轻人,有学识有见识,也有抱负,叫陈政杰。”
这话显然是问的李建昆和贵飞懒汉,两人皆摇摇头。
李贵义突然笑起来,“应该很快会上门。”
他望向小侄子道:“你这个财神爷的大腿都不知道抱,那我就看错他了。”
李建昆莞尔,“我倒也想和镇里接触一下,商量些事。”
李贵义竖起耳朵,“有大动作?”
李建昆看似答非所问道:“华西村和大邱庄,大伯你应该知道吧?”
李贵义浑浊的老眼霎时精光四溢,用力点头。
这位在清溪甸一言九鼎的老支书,尽管年岁渐高,但心中的热血从未凉过,清溪甸有如今的好光景,李建昆是设计师,包工头却是他。
他既满意现在的工程,又不满足于现有工程。
他的职位没人抢得去,没人下得了,他认为自己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没病没痛,不咳不喘,有充足的时间大干一场。
留给儿孙们一片大好繁荣,岂不美哉?
可惜的是,他没儿子。
“一个是天下第一村,一个是天下第一庄,您不觉得这天下还缺点啥吗?”李建昆笑呵呵问。
杯起,杯翻,杯中酒一干二净。
啪!
李贵义将白瓷酒盅拍在桌面上,精神矍铄:“缺个天下第一镇!”
嘴里叼着一根筷子,另一只筷子掉在两腿之间被反应敏捷夹住的李小妹,噘嘴娇嗔道:“大婆,你吓我一跳呢。”
然而,贵义老汉可不是她的慈父贵飞懒汉,不吃这套:
“把舌头捋直了说话行么,嗲里嗲气的像什么样子!”
李小妹赶紧正襟危坐,扶好饭碗,埋头扒饭。
“哈哈哈哈!”李平安笑得打嗝。
贵义老汉跟着笑起来,一边抬筷,一边说:“来,平安,吃块肉,要长得又高又壮。”
难受,想哭。
李小妹恶狠狠戳着碗里的一块冬瓜,以后谁再说她屁股大,好生儿子,她跟谁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