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枪声远比影视剧里动静更大,清溪甸又是个三面环山的地带,这一声仿佛炸响在人们耳畔。
呯咚!
在厨房里洗涮的玉英婆娘打翻了什么东西。
“平安,回来!”
李平安从卧室跑出来,想去院外凑热闹,符巧娥仓皇追赶,所幸李家三个老爷们都在院里,李建勋箭步跨过去,一把抱住儿子。
三个老爷们,包括一对婆媳,你看我我看你,已然听出这不是春雷声。
这个年代的人们对于枪声不算陌生。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喊声:“李建昆,闩紧门,别出来!”
李建昆脸色一沉,找他麻烦的?
贵飞懒汉抢脚去闩院门,玉英婆娘焦急道:“小梦和红衣还没回!”
李小妹是个屁股很难落在板凳上的性子,又好几年没回老家,天天想出门晃荡,恰好沈红衣又想对清溪甸多些了解,融入这里,一拍即合。
李建勋道:“我去找。”
李建昆拦下大哥,比家人更多一份冷静,“没事,不在家最好。妈,你带着嫂子和平安去后屋锁好门,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眼神落在贵飞懒汉身上,李建昆道:“你也去。”
“去你大爷!”李贵飞一阵火大,“老子才是一家之主!”
撂下一句话后,贵飞懒汉嗖嗖去闩院门,还不忘朝门外张望一眼,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闩紧门后,贵飞懒汉冲去杂物房,拎出三把刀具,递给两个儿子每人一把柴刀,自己抄着一把大号镰刀,靠墙贴在院门一侧,做好与冲进来的歹人殊死一搏的准备。
李建昆刮目相看。
贵飞懒汉留意到他的目光,哼哼道:“多大点事,老子可是三十年代生人。”
院外又传来几声枪响,以及村子里躁动而惊慌的动静,从叠在一起枪声中可以判断,歹人很可能不止一个。
李建勋望向弟弟问:“那大个子什么来头,顶得住么?”
“最好的猎人。”
李建昆没多解释,沉声道,“只要富贵拖住一时片刻,民兵队会赶过来。”
他现在想的是,谁特么光天化日之下持枪打到他家?!
回家后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认没得罪人,东坛山上的那场围剿,知道他是幕后推手的人,只有徐方国一个。
徐方国不可能出卖他。
纳闷。
————
早些时候。
富贵透过车窗打量着面包车里面的情况,那些家伙的笑容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力量汇聚于脚尖。
这样进可暴起出手,退可迅速闪避。
如同在深山老林里和野兽相遇。
在付出过几次惨痛的代价后,从小历练出来的经验。
所以在黑脸汉子手臂刚有异动时,富贵便一记飞扑,连带一个翻滚,闪入路旁一栋房屋后面。
灵敏如猎豹般的身手,与笨熊般的身躯,形成巨大反差。
“妈的,人呢?”
事情已败露,悍匪五人顾不得其他,人手一把黑星,从车上冲下来。
对于坏他们好事的富贵当然怒不可遏,然而冲到富贵闪入的屋后一瞅,哪还有人?
那身高两米的大汉,竟像是鬼魅消失了。
“算啦,不管他。”
黑脸汉子昂头望向土坡上的老李家宅院,招手道:“走!”
当务之急,是要逮到李建昆。
否则越拖下去对他们形势越不利,另四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九点钟方向的一道水泥墙角后面,富贵从军大衣里摸出一杆有些年头的猎枪,目露追忆,仿佛回到长白山的深山老林。
蒲扇大的手摩挲着包浆严重的木质枪杆,好像那是最好看的姑娘,嗯,虽然是别人家的,村长帮忙搞来。
却不赖。
比他那杆老伙计好不少哩。
他想,这五个很凶的家伙,真不拿他这个猎人当回事啊。
那么。
嘭!
黑黢黢的枪管甩出,手扣扳机,五个家伙扎堆在一起,瞄不瞄准无所谓,众所周知,猎枪打的是霰弹。
鬼哭狼嚎。
一把铅丸炸开,五人全部中招,或多或少的问题。
最不走运的那家伙,胸口变成筛子,尽管猎枪威力有限,但是他也没有野猪那样的防御,白眼一翻,到场栽倒。
黑脸汉子隐隐被其他人簇拥着,所以受伤最轻,只觉得屁股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活动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猎枪!”
倒地那人眼看是没救,嘴中血沫狂喷。其他人或直接扑地,或就近寻找到遮掩物。
砰!砰!砰!砰……
举枪乱射。
凭借判断出来的猎枪射来的大概方位。
然而,那边一点不像有人中枪的样子。
“王八蛋,有种出来!”
“背后放冷枪,算什么好汉!”
“狗日的,来单甩啊!”
…
仍没有任何动静。
“老大,怎么办?”勇子趴在地上挥汗如雨,半边身体痛到痉挛,没时间具体查看伤到哪儿,但是肯定不止一处伤势。
他们被人当畜生打了!
最可气的是,下手的是谁都不知道,对方藏得很好。
这也就意味着,对方很可能趁他们不注意时,再来一下。
春子挂,下次轮到谁?
黑脸汉子蹲在路旁的排水沟里,脸色阴沉,正当他思索对策时,耳畔传来广播声。
“喂!喂!所有人,所有人全部回家,闩好门窗!再说一遍……”
附近的人家早这样做了。
黑脸汉子却听出这广播的弦外之音,心头拔凉,村里知道消息,也就意味着民兵队不远了。
而他们还没有抓住李建昆。
黑脸汉子心头懊悔,之前有村民提出给他们带路,应该弄上车的,至少是个人质,刚才倘若他们身边有个人质,那一枪肯定不会响,春子也不会挂。
“兄弟几个,没时间了。”
黑脸汉子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起来,我负责往上面冲,你们留心周边,看到有人冒头,直接开枪!”
另三人也明白,再拖下去只有一个死。
“三。”
“二。”
“一。”
嘭!
刚站起来的勇子,被一把铅丸轰在后脑勺上,那脑袋像是一颗西瓜砸在钉子床。
他其实有防备,防备着之前霰弹打来的方向。却万万没想到,这次霰弹过来的方向正好相反。
开枪的家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没有弄出任何动静,这么短的时间居然乾坤大挪移了。
噗通!
毫无疑问,勇子挂得比春子还干脆。
黑脸汉子和另两人目眦欲裂,黑脸汉子怒喝道:“冲!他上弹没那么快!”
三人使出吃奶的力气冲向山坡。
成功登顶。
靠近老李家的院门。
嘭!
耳畔风雷炸响,三人肝胆欲裂。
这是个玩猎枪的一等老手!
三人连动作都慢上半拍,外号油煎佬的汉子喜出望外,因为他没感觉到痛,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黑脸汉子和另一人望着油佬,头皮发麻。
欸?什么东西模糊了我的双眼,头顶还凉飕飕的?
油煎佬脑门微动,头顶掉下一物,他倏然瞪大双眼。
噶!
轰然倒地。
很难说他是被打死的,还是被吓死。
“别管,现在有时间,撞门!”黑脸汉子大吼。
这年头乡下农村用的全是木板门,闩门的不过是根一指长的条板。
身强力壮的人有心破门,其实不会太费劲,大力几脚的事。
哐当!
黑脸汉子一脚踹出,风吹日晒后颜色暗沉的红漆院门,已然不堪重负,簌簌落灰,夹杂着些许木渣。
“我来!”
他身后外号柴狗的汉子精神大振,助力冲跑,飞起一脚。
嘭!
嗯?
黑脸汉子怔住,这一声巨响并非从门上传来,眼前的院门一动不动。
唰!
他斜瞥过去。
只见身后,柴狗像是被一辆火车头撞中,人在空中飞着,大捧鲜血从嘴里喷出,洒落在地,眼见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一件“军大衣”在奔跑中收回用肩膀贴靠的姿势。
砰!砰!砰!
黑脸汉子不做他想,连开三枪。
地上腾起三片尘灰。
军大衣消失在墙角。
“我艹伱……”
骂归骂,黑脸汉子自认有颗熊心豹子胆,也快被吓破了。
他愤起一脚再次踹向院门。
咔!
木块碎裂的声响格外清晰。
黑脸汉子顾不得高兴,右手持枪,扫视身后。
没人。
哈!
终究成了。
只要进屋逮住李建昆,万事大定,谁能奈何他?
注意力仍然留意身后,随着黑脸汉子又是一脚,院门应声而开。
持枪右手先探进去。
咔嚓!
只见一记白刃飞劈而下。
黑脸汉子先是一怔,我枪呢?
紧接着发现失去手掌的右手臂,鲜血喷涌,一股巨疼和凄惨从胸腔里喷薄而出。
“啊——”
李建勋一脚踢开地上仍握着枪的断手。
李建昆手持一把血淋淋的柴刀,微微摇头。
快要抵住黑脸汉子后脑勺的黑黢黢枪管,放下来,“军大衣”耸耸肩,嗡声道:“猎枪打一枪上一弹,耽误了。”
“几个人?”
“连他五个。”
“很好了。”
贵飞懒汉站在两个儿子身后,手握大号镰刀,腿肚子打颤,盯着富贵匪夷所思。
李建昆一脚踹在黑脸汉子腰间,将他踹翻过门槛,摔倒在院外。
手上的柴刀仍在淌血,坐在门槛上,李建昆看不出喜怒问:“咱们有仇?”
黑脸汉子一手抱住断臂止血,在地上不停扭动,痛得死去活来。
“不说话?我不介意把你另一只手也砍掉。”
眼见李建昆柴刀举起来,黑脸汉子瞳孔剧烈收缩,这货真是个正经商人?
“没没,没仇。”
“纯粹只是惦记我?”
“啊,对。”
“你这口音不是我们县人,哪儿的,叫什么?”
“隔壁,道上的人喊声‘张老虎’。”
李建昆微微一怔,诧异道:“东坛上的那个张老虎?”
张老虎点点头。
李建昆突然笑起来,“有两下子呀,空降兵搜山都被你溜了。”
不待张老虎略感惊讶,李建昆继续说道:“那你惦记我倒是情有可原,剿你们这事,我的主意。”
张老虎双目圆睁,转瞬,戾气冲天。
“咋了,你该不会想问我缘由吧?”
“我特么弄死你!”
张老虎当然没有得手,富贵一脚踢在他头上,脑袋剧烈摇晃几下才停下来,差点没把脖子踢断。
这家伙断臂上仍然鲜血狂喷。
大动脉断了,以这种血流速度,没几分钟好活。
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民兵队赶到,事实上动作并不慢,只怪事情发展太快。望着眼前景象,民兵们个个大眼瞪小眼,看向富贵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敬畏。
猛!
不愧是建昆的保镖。
“没有事没有事,建昆有没有事?”
后面气喘吁吁跟过来一个人,见到自家人没出事,尤其是建昆,生龙活虎,贵义老汉长松口气。
否则无论是作为清溪甸当家人,还是李家大伯,建昆在眼皮底子出事,百年后他无法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祖祖辈辈泥腿子,好不容易出个人物。
了解清楚原委后,贵义老汉凝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张老虎,突然目露凶光,他一边扯住小侄子的手,一边对民兵们吩咐道:“你们动手,打死他!”
民兵队员你看我我看你,心想犯得着吗?
“我的话都不听?!”贵义老汉呵斥。
民兵队长只好带头冲上去。
没动家伙事,大家你一脚我一腿,生生将张老虎踩死。
手被大伯钳住的李建昆,心头暖流涌过,小妹包括二姐,时常埋怨大伯重男轻女,还真是这么回事,且对他格外偏重。
“我小侄媳呢?”贵义老汉探头向破门里瞅去。
“被小妹拉出去玩,不知道在哪。”
“好好好,别吓到人家大城市姑娘。”
贵义老汉麻利安排起来。
民兵队员开始清场,尸体和琐碎被带走。白色面包车让李建勋帮忙,开去村支部。
临时,贵义老汉拍着李建昆的手背道:“一切事我来处理,不管谁问,你没动手。”
他顿了顿,面露慈祥道:“现在名气大了,要学会爱惜羽毛。”
李建昆咧嘴一笑,“大伯,晚上过来喝一杯。”
“要得。”
不多时,村头的大喇叭里传出声音。
“喂!喂?
“那什么,各家各户可以开门了,危险解除。
“是这么个事,一伙土匪,这不看建昆回来,惦记上了,想敲几个钱,哼!真当咱们民兵队是吃干饭的?
“全部干翻,一个不剩!
“民兵队好样的,记嘉奖一次!年底还有实物表彰。
“另外啊,这往后进咱们村的眼生的车和人,大家看到都要留个心眼,有发现立马报上来,别让那些个坏人有可乘之机……”
喇叭里还在巴拉巴拉时,李小妹和沈红衣手牵着手,像一股风样旋回来。
看到院门破破烂烂,皆吓得脸色苍白。
好在一进屋,便看到家里所有人安然无恙。
卧室里,沈红衣抱着自己男人,听完他的讲述后,小心肝砰砰直跳道:“幸亏你聪明,把富贵提前喊过来。我不管,以后不管你去哪,都要带着富贵!”
李建昆揉着她的小脑瓜,眸子里满含爱意,笑道:“好好,都听你的。”
沈红衣仍然一阵后怕,“真敢呐,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进村,持枪行凶。你刚还说他们占山为王,当地怎么不早治?”
“没那么简单的,有些人是不敢招惹,有些人是有心无力。”
李建昆喟然一叹,“巨变之中,总有些牛鬼蛇神蠢蠢欲动。”
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