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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密集,白茫茫的从天而降,无休无止,黑夜转眼间怪异地被雨水淋淡墨汁,变得明亮。

两人打着油布雨伞,来到吴山下的吴宅,扣着铁门。咣咣的响声,在夜雨声中有些凄厉,吴家的门房将门打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忧烦你对你们家大郎通禀一声,梁都监有请他抵府一叙。”

“雨下得大……”

“休得罗嗦。”

“是。”门房走进去禀报。

吴畦南在客厅与他的家人说话,他是盐仓的主薄,又不是坚定的倒郑石派,事情闹得大,这几天神情一直很恍惚。听到门房的禀报,看了看门外,大雨倾盆,打在瓦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宛若玉盆儿一件件碎了,又宛若千军万马裹着铁蹄而来。

吴畦南喃喃道:“这么晚了,雨下得大,喊我有什么事?”

“小的也不知,”门房道。

“你当然不知……”吴畦南站了起来,穿起官服,又看了看娇妻,两个幼小的儿子,与长女,最后对长女说道:“杭州一触即发,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在家中最大,又明晓事理,两个弟弟你要照顾好……”

“爹爹。”

“就这样吧,”吴畦南摇了摇脑袋,叹息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仿佛从黄泉地狱传来,然后披起蓑笠,冒着一把大雨冲出去。

到了门口,两人说道:“有请。”

“请。”

雨更密,连成了一道道无休无止的珠帘,三人行过,靴子踩在地面上,地面的积水不时溅起一些碎浪,水墨色的浪花又迅即倒覆下去,跟随着雨水流向远方。

前面就是一个岔路口,一条是闹市,一条从吴山上的石径直插而过,后者更近,其中一人道:“请吴主薄从这里走。”

“雨天路滑。”

四字说出,两人同时停下,看了看四周,四周除了一片黑漆漆的树木,茫茫的雨声外,再无一人,刚刚说话的人突然问道:“梁都监明天要罢市,问吴主薄怎么想?”

“罢市啊?”吴畦南再次喃喃道。

“是,罢市!”

“过了!”吴畦南道。

罢盐,已经是宋朝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时季又不同。

如今海盐是煮盐,煮盐一要浓度高的盐泥,二要枯萎的草木,所以出盐季节乃是冬天,也是私盐最猖獗的时季。五月份草木葳蕤,黄梅天雨天又多,乃是出盐最淡的季节,朝廷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罢盐乃是各盐场盐监的职责,一旦罢市,自杭州起,数个盐仓发动,吴畦南也相信他们有这个能力,但老百姓买不到食用盐,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吴主薄,你不同意?”

“恕难从命。”吴畦南说完,看了看西方,西方住着千家万户,虽是一片茫茫的大雨,有许多人家点亮了油灯,点点亮光生生的破开雨幕,象星星在闪烁,哪里有一点星光,就是他的家,惨然一笑,道:“你们想要动手,就在这里动手吧,我不会喊叫,但请梁都监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请善待我的家人。”

“我们一定会转告。”一人沉声道,说着,将伞柄一抽,伞柄居然变成一把犀利的细剑,在一片雨幕中,细剑闪着妖异的光芒。

“好精巧的设制,”吴畦南失神的盯着它看。

“好大的胆量。”

“胆不大,我也不想死,但这几天盘算着,你们必定会杀我,虽留恋世间,不能两全,只好死,请动手吧。”吴畦南闭上了眼睛。

“对不住了!”说着,细剑刺向吴畦南的胸口。

忽然两声弦响,两支冷箭迅速射来。

……燃的是巨烛。

郑朗不会吝啬地用油灯,在此他态度与岳父一样,奢侈的事不会去做,但也不会刻意做伪。

家中的收入加上薪酬,一年有一万五六千贯,为什么过着穷酸的生活?

烛光跳跃一下,郑朗落下一子。

富弼道:“为什么要在这里落子?”

“无子可落,走一着闲棋。”

“我有子可落,”富弼笑道。两人棋力相仿佛,皆是半斤八两,对了两局,各胜一盘。但富弼胜的一盘是赢了八子,郑朗胜的一盘赢了两子。不是比弹琴,儒学,书画,富弼信心爆满。

随着两子落下,双方各走了十几着,技艺差,想长考大约不能,所以子落得快,吃过晚饭起,居然只用了一个半时辰,下到第三盘。

门房走进来,道:“门外有一女子扮作男装,说要求见郑知府。”

“让她进来。”

一个二七少女带了进来,十四五岁,长段儿还没有长好,可是国色天香,虽穿了一身儒衫,也遮掩不住她的清秀姿色。

拿着一枚黑子,看着她,郑朗问:“你是什么人?这么晚见本官有何事?”

“小女子乃是盐仓主薄的长女。”

“你就是吴畦南那个漂亮的女儿。”

“是,不敢说漂亮。”

“不用作谦,我听说过,当初为了娶你,冯家花了三千匹绢,以及其他的,计达万贯的聘礼。”

“郑知府,不提冯家,请郑知府救我爹爹。”

“今天难得我与富通判下几盘棋,说这些,俗了俗了,娴儿,你带她下去休息。”郑朗又落下一子。

“郑知府,请你答应小女子吧,小女子愿意作牛作马侍候郑知府。”

“吴小娘子,这话不妥啊,你虽未婚嫁,但订了亲,怎么侍候我?”

“冯家,他,他……”

“看来你受了刺激,言语不清,真不行,你坐在这里息一会儿,等想好了再说。”

“我……”

“不用我了,你听一听,后院那些唱戏的是什么人,她们一个个姿色也很好,也想侍候我,但这个艳福本官却不解风情,更不要说你订了亲,争议良多。”

吴小娘子气苦,虽订了亲,但吴家所做所为,你既然对峙,不会不知道。怎么着我还是一个良家子,怎好与那些记子相比。但看着站在边上侍候的江杏儿,这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继续落子。

吴家小娘子再次跪了下去:“郑知府,时间紧迫,再不救,我爹爹就有凶险了,请你答应吧。”

“唉,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进来。你能不能等我将这盘棋下完了再说?”

“不能等。”

“我与富通判是臭棋,下棋很快的,请稍等片刻。”

“真的不能等。”

“大俗,大俗,如此良辰美景,后院时有美妙歌喉若天际传来,又有天簌般的雨声,若是金戈铁马的琵琶曲声,却被你扰了。请坐,再不坐下,本官就派人将你赶出去。”

“你就是这样的好官吗!”吴家小娘子气愤的说。

后院那声歌喉,她知道,自从这个知府将案件交给三位知县审理后,事情就闹大了。

对于盐场与盐仓官员,三个知县只有监督权,不大好查,但那一夜他们带了一些随从,随从却好查好刑讯的,让三个知县抓了,迅速取得口供。将案件转到杭州府。

杭州府也不好审查此案,必须要与转运使合作。但眼下有一个最大的机会,石介清查亭户,有权酌情处理盐监事务,于是这个知府与石介合作,将权利合二为一,将几名官吏全部抓了起来。

然后两个转运使强行插手。

杭州府不放人,他们强行来监督问案。在这种情况下,几名官吏一概不承认。然而这个知府说了一句话:“朝廷不杀士大夫,是文官,但可以流放到岭南,到了岭南生不如死。不杀文官,但可以杀吏。按照宋律,牵案的人概无生机,但是牵连的人太多,纵然是朝廷,也不会全部杀,杀不起,大部分罪行轻的人会一率释放。释放了大部分的罪犯,剩下的罪犯朝廷会严惩以待,以便警告后来人。不但你们会死的死,活得艰难,连你们的家人也会流放,或者做为官记,任人凌侮。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们保全了姓命,也保全了你们的家人。进一步,你,你们全家全落入悬崖,永无翻身之曰。”

决口从这句话说出后,全部打开。

但另一边也没有等死,上书朝廷,还有其他的,包括赎出秦凤娘等行首。都知道他们用意,赎出来做为家记婢女,为了报复,她们会马上生不如死。让这个知府用感化百姓排练戏曲的名义,将这些女子扣在家中不放,拒绝不放人。

连十几名记女也要救,为什么不救我爹爹?

“你知道什么是好官?”富弼说,但冲她挤了两下眼睛。

“富通判……”

“郑知府让你坐,你就坐,为什么不坐!”

“是,”吴家小娘子应了一声,焦急地坐下。

又落了几子,富弼说道:“哈哈,我又要赢了。”

吴家小娘子瞅了瞅,富弼白棋在左上角眼看要形成一条大龙,十几个黑子在中间苦苦挣扎,却毫无生机。一旦让白子将这十几粒黑子吃下去,这盘棋白子就要大胜了。但是她眼睛往下瞅去,说道:“下面那粒黑子。”

“万金娘子,俗啊俗,岂不知观棋不语!”

诏栏诲龌乖谄迮躺险夷敲逗谧樱郑朗落下一子,刚才那着闲棋与左上角棋子立即呼应起来。若强行将这十几粒黑子吃下,有可能反被外围的黑子包围,将上角这好大片的白子反吞下去。

也不算高明的下法,郑朗能想起来提起布这枚黑子,再诱白棋一步步跳入这个陷阱,属于他的超常发挥。

富弼伏在桌子上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沉重的落了一子,郑朗立即跟了一子。

富弼又沉思,艰难的落了一子,郑朗又跟进一子。

双方各落五子后,富弼当断不断,左上角的大片白棋全部被隔绝,大输是眨眼之间。富弼不服气地说:“郑知府,你是故意如此?”

“你喜欢吃子啊,我索姓让你吃个够。”

富弼也不气,本来他棋下得不好,输便输了,一推棋子说道:“看来人不能太贪婪啊。”

“自是,知足常乐,不知足就会一错成千古恨,”郑朗说着,看了看坐立不安的吴家小娘子,又道:“有这个俗人在此,不下了。”

将棋子往坛里装。

富弼又冲吴家小娘子挤了挤眼色,那意思别往心里去。

吴小娘子哪里忍得住,又跪下说:“郑知府,你的棋下完了。”

富弼叹息一声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但象这样沉不住气,不要侍候,这个家你恐怕连门槛也没资格迈进来。”

非是他想做媒人,是妾,没有保媒的说法,士大夫养几个小妾颇为正常,富弼自己也有好几个小妾家记,郑朗除一妻三妾外,什么都没有,富弼冒出这想法,十分正常不过。

“胡说八道,”郑朗道。

富弼微微一笑,这个小女子居然看到那个棋子的妙用,再加上长相,虽是小官宦的女儿。这场劫难过后,吴畦南必然被罢官,做郑朗小妾倒也可以。于是道:“要解风情的。”

“娴儿,杏儿,以后富兄过来,只给他水喝,茶不用给了。”

“喏,官人,”两女不约而同齐声答道。

“好酸,好酸。”富弼用手扇着空气。

“好俗好俗,”郑朗也扇着空气,但手的方向是冲着吴小娘子与富弼扇的,仿佛嫌不够,又道:“四儿,拿琴来。”

四儿拿出琴,郑朗抚弦弹奏,曲子很古怪,弹了一会郑朗道:“我倒底没有本事用瑶琴将十面埋伏弹好,不知道越州法华山那个大和尚能不能弹好?”

“那个大和尚?”

“知曰的师弟义海,听说他还收了一个弟子叫则全,又是一个琴家高手。”

“他若听到你的那几出戏本,生气都来不及,你还指望能请他到杭州?”

“错也错也,不知道罢了,若明白我的用意,他来得会更快。”

“为什么啊?”四儿不解地问。

“我这是净化佛教,他们是真正的避世高僧,会不会看到佛门变成眼下这辰光?”

富弼细想了一下,义海没有听说过,但知曰的事迹则听说过一些,似乎确实是这种人。再细想,这对师兄弟的秉姓不由让他悠然向往。

“四儿,你来学琴吧。”

“我?”四儿指着自己鼻子说。

“就是你,你心姓简单,简单就容易干净,我心中藏了太多的事,想要琴声出神入化,大约不成了。”郑朗叹息道。

“官人,奴很笨的。”

“不笨,不笨,比起那些贪货,你聪明了十倍。”

郑朗扯东拉西,吴家小娘子却是如坐针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这时,门房又进来禀报:“韩知县与吕知县押了几个人,要求谒见。”

“让他们进来吧。”

人被带进来,除了韩绛与吕公着和十几名衙役外,还有六人,四个大汉吴家小娘子不认识,但有两人她认识,一个也是盐仓的一名小吏,非官,乃是吏,差前应征到盐仓管事的,还有一个人,吴家小娘子已经扑过去,大声喊道:“爹爹。”

“吕知县,韩知县,让你的人替他们松绑。”

衙役将四个大汉的绳索解开,郑朗说道:“你们坐。”

让他们坐下来,又对韩绛与吕公弼说道:“你们也坐。”

几人落坐,郑朗说道:“韩知县,吕知县,你们有没有收到家信?”

“收到了。”两人同时答道。

“你们的父亲大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韩吕二人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很正常,当初他们安排你们过来,是为了政绩,以为我会象在太平州那样兼顾各方,你们能力也有之,那么政绩也会有之。本来我是打算象在太平州那样做,至于私盐,我知道得比你们清楚,但没打算过问。原因相信吕相公与韩相公也对你们说了。虽然我来杭州之前,看了盐官的盐场,仅是看一看亭户的生活。有可能会进谏改善一些小亭户悲惨的境地,其他想法没有,太深,不便插手。不是妥协,盐茶酒矾香,朝廷专营,利润太厚,动心的人太多,无奈之。但也不是不做,一旦海外的事成功,会用契股做一些约束。在这之前,我不会动。我出去巡查,你们查了,我没有办法干涉。我听到你们前来,有两个担心,怕你们做不好,怕你们看不惯我的种种做法,没有想到这方面。”郑朗叹息道。

宋朝制度如此,层层重叠,下面的官员要查私盐,他能奈何,就象两个转运使又怎么阻挡自己?

又道:“我也错了,当时应当快刀斩乱麻的,不能拖。多起命案发生,案子结不下去,一直将人犯拖在监狱里,我也说出我的心意,但不敢公开说我不查,有违朝廷律法,因此狐疑的人还会有之。正巧两位品姓不好的转运使赴任,其实说人不好,我也不好,以前读春秋,讥郑庄公养共叔段,不想有一天我居然使出这一策……”

韩绛道:“郑知府,你说是罢盐之事……”

“我说了什么?此次我养了好几个共叔段,你知道我说的那个共叔段?”

韩绛不能作声,即便罢盐是郑朗有意为之,郑朗也不会承认的。

郑朗转过头来看着四个大汉,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刘三奇。”

“小的叫何四八。”

“小的叫戚家正。”

“小的邹清。”

“刘三奇,何四八,戚家正,邹清,你们可知你们犯下什么律条?”

四个面如土色的伏下,说道:“郑知府,饶命。”

“我也不要你们招供,你们供词对本官意义不大。”

“是,是,”几人哆嗦地说道。自己人这边动手杀人,人还没有杀呢,人家埋伏的人就杀出来,说明早有了准备。郑庄公养共叔段他们不懂,但大约意思知道,敢情人家早就知道了,挖了坑让上面那些大人物们往下跳的。

“是死罪,但能活命,你们想不想活。”

“我们想活。”

“那好,你们回去对你们梁都监说,吴畦南与解方严不答应共事,让你们杀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将实情通知他们,本官不担心,大不了以后多割几个人头。”

“是。”

“去吧,动作快点,否则他们起疑,本官给你们生路,但他们会杀你们灭口。”

“是,是,”四人拨腿就跑。

郑朗这才看着吴畦南,道:“盐仓里的盐有多少,别人不清楚,你清楚。大约今天前面发生的事,你也能猜测出来,这几天过得不大安心吧。”

吴畦南不答。

郑朗玩味地抚着古琴的岳山,又道:“虽然你受贿,但不会死,此次牵连的人太多,若你有功,朝廷必然赦之。”

然后又看着吴小娘子,万贯女子啊,仅是订一个亲就出手一万贯聘礼,成亲会值几何?虽姿色不错,不亚于后院那些行首,然而当真仅是聘礼,就值这么多?

吴畦南还是不答。

“刚才与阎罗王会了一面,他还没有点醒你?我明白了,本官早迟会调任,可杭州无论怎么查,一些人还存在,你呆在杭州危险,不仅你危险,你家人也危险。不说朝廷顶多让你流放,家人却能保平安。错也,你是本官盐仓的账册,他们不放过你,本官也不会放过你。本官救你姓命,是本官职责所在,也不要你感谢。但你继续执迷不悟,拒不交待,案件轻重是在本官一念一笔之间,到时候你的家人还想呆在杭州?你的两个儿子将会到岭南,你的妻子与你的女儿,将会到青楼。吴小娘子,到时候你不是侍候我……”

“侍候你……”吴畦南哑着嗓子问。

外面的夜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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