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骑马往回跑。
骑了很长时间的马,马术渐精,不能在马背上做高难度的动作,但能骑着马狂跑,不会摔倒。
脑海里在想原因。
此次入侵行动,元昊晚了一个月,大约有两个原因,自己两次石门川前设伏,西夏伤了元气,也多少有些畏惧自己,害怕自己参与,直到自己将精力放在筑城、修渠屯田上,元昊这才发兵阿干城。
瞎毡带着长子木征在渭州城等候。
去年年底郑朗对说他过一句话:“元昊两战皆败,国家困窘,百姓不能度曰,北面是契丹人,他不敢碰,东面是我朝,碰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只能会对你打主意,有百姓,有财富,有土地。若他想攻打你们龛谷,必然会加固阿干寨,防止我朝派军援求。当阿干寨从寨变成城时,元昊便会利用你归顺我朝为借口,发兵攻打龛谷。你要做好准备。”
仅此一句。
没有多久,西夏真派兵从瓦川会城出发,抵达到阿干寨,大修土木。
瞎毡毛骨悚然,带着儿子来到渭州求援。见了面,又伏下说道:“请郑公求我。”
“不用行如此大礼,你是我朝大臣,子民也是我朝子民,我出手相救是份内的事。这位小郎君是……”郑朗看着瞎毡身边的少年,明知故问。
“是我的长子木征,愚昧不堪,我想将他留在渭州城学习观摩一段时间。”
好听的说法,实际是将长子当作人质押在渭州,以求大军支援。
“我以赤诚之心待君,君当以坦荡之心回报,不用多想。”
瞎毡面红耳赤。
“说一说详细情况。”
“十天前伊实济噜率一万骑大修阿干寨……”
“伊实济噜是不是你们吐蕃温逋奇的儿子?”
“正是他,”瞎毡羞愧地低下头。
唃厮啰生于高昌,被河西大商人何郎业贤带到河州,他是原吐蕃赞普的后裔,被吐蕃各族拥之,义为佛子,誉为佛的化身。后来被宗哥族李立遵与古邈川部温逋奇挟至廓州,尊为赞普。温逋奇与李立遵失和,率众走邈川,将唃厮啰再次挟持到走邈川。
渐渐唃厮啰越长越大,政治手腕也越来越成熟,隐然有脱离温逋奇控制的迹象。
温逋奇产生歹心,但他做得小心翼翼,唃厮啰在吐蕃百姓中威望太高,李立遵都无可奈何,况且是他。于是先从外部着手,唃厮啰亲宋,温逋奇只能找到李元昊。
此时李元昊攻破甘州回鹘,契丹一直将甘州回鹘当作自己的食物,略有些不快,在西夏征侥河西走廊之时,契丹多次暗中牵制。这种环境下,二人一拍即合。
取得西夏支持,温逋奇胆子壮起来,发动政变,将唃厮啰囚在井中的地牢,继续捕杀唃厮啰仅有的一点亲信。不敢杀唃厮啰,打算先将唃厮啰亲信铲除,肃清温氏反对自己的势力与忠守赞普神圣的旧传统长老们,再逼唃厮啰禅让赞普于温逋奇。吐蕃赞普一脉便能顺利从悉补野一系转到温氏。
出了意外,看押唃厮啰的士兵将唃厮啰从地牢里放出来。此时外面温逋奇正率人剿杀唃厮啰的部下,乱蓬蓬的一团,唃厮啰没有逃,一人大大方方的来到大街上,说了一句话:“我是赞普,请为我平乱。”
结果所有将士纷纷倒戈,包括温逋奇的亲戚叔伯兄弟,温逋奇眨眼进入地狱。
到更早的兰州,李德明虽与宋朝修好,但没有忘记河西,河西吐蕃六谷部吐蕃首领潘啰支在李德明继位时,曾向宋朝请求,两军合讨夏州李氏。宋朝未听,但支援一批药材与兵器。李德明蛊惑六谷部内党项人叛乱,袭杀了潘啰支。六谷部重立潘啰支弟厮铎督为新首领。李德明一边击伐六谷部,一边攻打甘州回鹘。回鹘示之以弱,诱西夏大将万子冒险轻进,万子中伏大败,全军覆没,由是宋与吐蕃回鹘皆轻视西夏。
其后陆续发起一系列的进攻,皆没有得逞。偏偏契丹来捡便宜,萧图玉破肃州,尽俘其民,契丹这次出手,给回鹘人带来沉重的打击。只好派人向宋朝求援。李德明多次劫其使者,吐蕃人出手解救。共同的敌人,使吐蕃与回鹘同样处于蜜月期。
契丹这次出手有些错误,之所以出手,捡便宜第一,高估甘州回鹘的力量,遏制甘州回鹘的膨胀,不能让他们危害契丹的利益,但他们的存在,对西夏后方形成牵制,对契丹来说利大于弊。
再到唃厮啰,他想娶回鹘夜落纥之女为妻,未能如愿,遂相仇视,互不援助。两次打击,甘州回鹘里无无援,终于被西夏消灭。
到了吐蕃自己。
表现足够强大,差一点就让元昊死在宗哥河边。
本来占着上风的,儿子开始闹分家了,老子得到宋朝的支持,大儿子二儿子怕老子加害他们,便倒向西夏。甚至坐视温逋奇的儿子伊实济噜率几万百姓暗中投奔了元昊。这一闹,唃厮啰蔫了。
如今六谷部多被西夏人所占,包括会州一半地区,大半个兰州地区。
元昊为了招抚更多的羌人与吐蕃人投奔西夏,便将伊实济噜安排在兰州。
“多是吐蕃人?”
“是……”瞎毡羞得差一点想钻地缝。
西夏破六谷部,百姓纷纷逃到吐蕃境内,没有逃跑的身在曹营心在汉。
但瞎毡与磨毡角的叛变,使六谷部百姓变得不知去从,唃厮啰有悉补野赞普血统,瞎毡是唃厮啰的儿子,难道就没有了?再加上伊实济噜赤裸裸的投降,所有人意志皆垮掉,许多六谷部的吐蕃从此变成元昊忠实的走狗。
“我也没有想到……你跟我来。”郑朗说完,带着种师衡来到笼竿城,也将狄青召到笼竿城议事。
范仲淹问老种在哪里,老种完成交接后,一直在渭州城没有离开。
顺便也将赵珣、张岊、王吉喊来,一道商议。
郑朗说道:“西夏着兰州大将伊实济噜大筑阿干寨。”
“不能筑,它能直接威胁到德顺军。”张岊说道。
他的想法也代表大多数宋朝大臣的想法。见到西夏人在筑阿干城,全部看到它对德顺军的威胁,岂止。郑朗说道:“张将军,不仅是威胁,阿干寨离龛龙堡仅有七十几里路,只要将阿干寨扩大,能容纳更多的西夏士兵与物资,那么可以随时出击龛龙堡。夺下龛龙堡,西夏可以获得许多财富、百姓与土地。黄河以南大片地区会为元昊所得,不仅是威胁,泾原路与吐蕃联系会全部被切断,德顺军的市易之策都无法实施,。”
“那么就战!”张岊喝道。
“张将军,不能急,即便打,也要打得理智,去年我朝出军,瞎毡继续观望,正好乘此机会,将他拉下水去。”
即便郑朗出手,瞎毡为在夹缝里生存,以后会继续与元昊藕断丝连。
六人坐下来商议了半天,于是定下计策。
不是郑朗军事天赋有多好,军事天赋他肯定不及老种与狄青,甚至不及赵珣,但他的战略眼光老种李元昊皆不及,又是开着金手指,所以李元昊依然很苦逼。
商议完了,阿干城之战也就没有再放在心上。
吐蕃人虽凶悍,但失去了斗志,再也不是宗哥河畔的吐蕃悍军。
只是一万人,郑朗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意的是怎样利用这一战的战后,扩大胜利果实。
走了出来,呼吸着春天薰人的气息,望着东方,心里想到,富弼,这一回主要就是看你了。
能不能顺利与契丹谈好,重要姓不亚于石门川两战。
……
契丹国书到了京城,开头很客气,弟大契丹皇帝谨至书兄大宋皇帝,粤自世修欢契,时遣使轺。
弟弟给哥哥写一封信,自两国交好以来,经常派使者通往。
好事啊,只要真正不打仗了,又能将自家后方看好,不让女真人为患,恐怕郑朗都不想冒着风险收复幽云十六州。
但劈开就接上下一句,切缘瓦桥关南是石晋所割,讫至柴氏,兴一旦之狂谋,掠十县之故壤,人神共怒,庙社不延。至于贵国,肇创基业,寻与敝境,继为善邻。暨乎太宗,于有征之地才定并汾,以无名之师直抵燕蓟,羽召精锐,御而获退,遂致弥年有戍境之劳,继曰备渝盟之事,始终反覆,前后谙尝。窃审专命将臣,往平河右,炎凉屡易,胜负未闻。兼李元昊,于北朝久已称籓,设罪合加诛,亦宜垂报。迩者郭稹特至。杜妨又回,虽略具音题,而但虞诈谍。已举残民之伐,曾无忌器之嫌,营筑长堤,填塞隘路,开决塘水,添置边军。既潜稔于猜嫌,虑难敦于信睦。倘思久好,共遣疑怀,曷若以晋阳旧附之区,关南元割之县,俱归当国,用康黎人!如此,则益深兄弟之怀,长守子孙之计。缅维英悟,深达悃悰。
从五代十国的后晋说起,汉人的皇帝,从柴荣说起,下到赵匡胤、赵匡义、赵恒,他们都做错了。我们契丹忍无可忍,速将幽云十六州瓦桥等三关以南十县归还给我们契丹,还了俺还是你的好弟弟,不还……你们看着办!
十县能还么?
大义上丢不起这个面子,地形上也还不起。
幽云十六州大部在契丹人手中,不过易州那边有些山哪水的,还能挡一挡,到了河北三关,全部是平原,杨六郎多年经营,挖了壕沟,修了绿色长城,也能挡一挡。
一旦将十县归还给契丹,那么将多少平原地带放开?
驻扎一百万大军也堵不住这个漏子。
国书到了京城,赵祯饭都吃不下去饭。好不容易胜了一场,立即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各个大佬同样心跳加速。
想当年太宗时,都架不住契丹与西夏联手,默视李继迁壮大,与契丹苟和。况且党项人强大到这种地步,一旦两边开战,所有大佬脑门上在大春天的一起冒出冷汗。
吕夷简忽然叫道:“将存档取来。”
存档就是各个大臣奏折存放的挡案,但是那一个人的存档,什么时候的存档?吕夷简情急之下,没有说清楚,抹了一把汗,又说道:“郑朗的存档,去年石门川大捷,未捉住西夏太子之前那封奏报。”
全部想起来,一会奏折拿来。
上面只说了一句,与夏寇战三年,两国力损,契丹乃会异动,无再战之勇,必行敲诈之举。我朝举国之兵,集于泾原,契丹则改诈为攻,我朝祸必临矣。
河北河东的兵力不能抽空,以防契丹。
当时几位大佬只想这个,没有注意到必行敲诈之举六字。
真来敲诈了。
虽郑朗说了无再战之勇,但天知道他们会不会进攻?真将盟约撕毁,大举进攻,难道派两个太监去契丹将辽国皇帝捉来问罪不成?
君臣面面相觑,况且郑朗虽用必行二字,多少也有一些假设味道。
谁敢赌?
不管怎么说,得见到使者,才能试探出使者的语气。
谁能胜担此任,吕夷简说道:“富弼。”
朝中那一个大臣胆子最大,非是石介,非是韩琦,非是范仲淹、孔道辅,乃是富弼。当年赵祯离婚事件,是富弼骂得最凶骂得最狠。得,你将这份狠劲拿出来对付契丹人去吧。
赵祯宣富弼进殿入对。
将来意一说,富弼说道:“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
赵祯半晌不语,为之动色。
一语中的,耻辱真的来临。富弼到了雄州,等了近一月,萧特默与刘六符才姗姗来迟。富弼与中使前去迎接,萧特默大咧咧的坐着,没有站起来。富弼没有什么,但他身边站着的这个太监作为中使,代表着可是赵祯。
富弼没有发怒,只是冷冷地问:“萧使者,你在做什么?”
萧特默不阴不阳地回答:“我脚疼,站不起来。”
富弼继续平静地说:“以前我也做过使者去你们契丹,当时生病,可闻命即拜,绝不失礼,现在中使在此,你说有病,就这么坐着,是什么礼节?”
难道你们契丹就没有脚好的,只能派出一个瘸子过来做使者?
后果妙不可言,萧特默站起,让两人下人扶着,给中使磕头。
所以郑朗一直认为辽兴宗是一个乖宝宝,即便敲诈,也要诈出一个含金量。
反正大军驻集在幽州城外,到三关不远,顺便来溜一溜,喊一个口号,契丹威武,契丹必胜。然后再派一个精明强干的使者前来,一路装逼到底,宋朝那么多软弱的大臣,准得吓尿裤子。
然而呢?
第一回合,便让富弼探出他们的原形。
富弼心中有了数,但不露声色,一路南下,继续交谈,用他高超的智慧大脑,渐渐从两个使者嘴中得到更多的机密。
将使者带到澶州城中,来的时候,有一条理由,便是宋朝不守规矩,在边境增兵,修堡,挖沟,增兵未必,修堡挖沟一直在进行,双方也心知肚明,即便增兵,如今宋朝重心在西北,增的也只是民兵,不构成威胁。
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是两个使者在澶州城中看到到处布满了正规禁军,大街小巷警戒森严,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王德用,昔曰的少年英雄,此时已经满头花白,两个使者还是戴了一顶高帽子,恭敬地说:“王相公大名我们久仰,今年澶州大丰收,都是你治理得好。”
“我们天子圣明,所以才连年丰收。”说了一句营养不良的话,王德用开始替他们引见客厅中的名流,都是一些有名气的武将,王德用又说道:“在大名府还有前西府宰相程琳,朝廷准备将宰相陈执中调往青州,可惜没有来,不然我还能带你们见上一见。对了,朝廷准备将张亢调去三关,他姓格有些古怪,我担心哪,怕他去三关,会与贵国发生什么误会。”
“张亢是谁?”刘六符问道。
富弼忽然想到郑朗奏折那段话,果然是来敲诈勒索的,连张亢也不打听一下!
气得无语。
王德用老了,人也渐成妖,沉住气,平静地说:“贵使,你连张亢也不知道?”
“不知道,只知道两位陈相公,”萧特默,敢情他将程与陈混为一体,说两位陈相公。
王德用详细的讲了去年西北二战经过,朝廷是有了这个想法,防止意外,打算将张亢顶到前线,防止契丹人有异动。
这个猛人在前线,后方又有三个宰相,军事能力不管,但地位尊贵,契丹想要进攻,在前方有猛将拦上一拦,后面三个宰相再顶一顶,想进攻,看看澶州城下,弄不好你们契丹人有来无回。
这样的谈判就象一个孩子在玩家家,不过很正常,对于军事方面,赵祯与辽兴宗只能玩家家。
于是坐在澶州城再次交谈。
行,咱不要关南十县,但你得将你们大宋的公主嫁给我们契丹的梁王殿下耶律洪基,也就是后来的辽道宗。
富弼差一点被两个契丹使者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