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雁门关,便是闲田地区。
闲田,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过这个名词,大者能达到几千上万平方公里,小者只有几百平方公里。这是古代疆域划分不标准造成的,两国之间疆域交界线含混不清,弄不清少数区域领土倒底是那一个国家的。于是成了三不管地带,其间生活的百姓多是剽悍之辈。例如原来泾原路天圣寨到萧关一带,严格意义上便是闲田。唐朝末落时,会州以北,天都山贺兰山以西到阴山广大区域便是这种闲田。契丹与宋朝于河北交界处很容易划分,地势平坦,但代州以北多山,疆域一直在扯皮,于是有了后来契丹再次来问地界的事。也不能说它一定就是宋朝的,但也不能说它一定就是契丹的,因为存在着一条很狭长的山区闲田。扯皮的就是这一条细长的闲田归属问题。
郑朗忽然带领手下折向西方。
离代州城仅一百余里便是陈家谷。
就在古长城脚下。
此行不仅要看看幽云十六州的一些情况,还有许多谜团未揭开,例如杨业之死,例如为什么汉人疯狂地反抗宋太宗收复幽州。
来到陈家谷,一个小河谷地带,往北便是一些山脉,长着一些树木,杨业临行前对潘美说,这次我出兵是死定了,我是个降将,早就该死,主上反让我领兵,我今天便以死来报答主上。我做了你七年下属,什么也不求,只求你于陈家谷埋藏弓箭手,我败下来的时候,若没有接应,必会全军覆没。
说得十分哀切,潘美答应。
杨业指的伏兵之所,大约就是这道路两侧的山岭,让潘美将弓箭手埋伏在山道两侧。
郑朗默然地看着陈家谷,河谷不大,远处长城毁坏得几乎都看不清楚。近处有几个稀疏的小村庄,才是二月初,山岭上还有一些积雪没有融化。有几个牧民赶着几十头牛羊在山上放牧,牛羊在艰难的啃着鹅黄浅草,几个牧民穿着破旧的袄子,好奇地看着这一行人。村庄边上还有几口古井,除了一些儿童好奇的走出来,看着他们一行,村庄很安静,已经看不出当初古战场的印记。
郑朗说道:“走。”
向北去的,从陈家谷去狼牙村有道路,不及宋朝的官道畅通无阻,但也不小。不然杨业不可能让潘美派伏兵隐于陈家谷接应。郑朗是看一看,倒底陈家谷离狼牙村有多远,骑马需要多长时间,能不能派出斥候。
当年的事潘美责任不大,但说一点不负责也是不可能。
开始杨业很理智,中东路大军败退,仅是西路军队无法支撑,应听从宋太宗的诏书,将云朔寰应四州百姓趁契丹主力军队未至之时,及早移民于太原。正好后汉打了很多年,整个河东路缺少百姓。幽云十六州九成以上是汉族百姓,不存在排斥的反应,当然,也不会造成李士彬部下反水的情况。将民众先迁往石碣谷,派上千弓箭手伏于谷口,骑兵在中路声援,移民任务就能顺利完成。
监军王侁不听,非要派杨业出战。潘美在中间持中立意见,没有作声,杨业被王侁屡屡相激,只好含悲出战。但他碰到契丹最强的名将,也是一员智将,耶律斜轸,故意派军队诈败,将杨业诱到朔州城南三十里地外的狼牙村。时间杨业是凌晨出发,正午于狼牙村与耶律斜轸发生激战。在狼牙村耶律斜轸布下天罗地网,但杨业居然杀了出来。且战且退,傍晚时到达陈家谷。
潘美派了伏兵,看到杨业久不归,王侁让潘美将伏兵撤回。杨业来到陈家谷,见无一援兵,抚胸痛哭。然后率领一百余手下与数万契丹人血战,无一人投降,全军覆没。杨业于此手毙近百名契丹兵士后,被强行抓俘,绝食三天不降而死。所以史书说他是战死,而不是被俘。这是官方的说法,也为后人采纳。杨业很勇敢,很忠心,但决策上有失误。
当真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要知道正是因为有杨业存在,宋太祖征伐后汉失利。说明杨业军事才能不亚于赵匡胤。怎能出现这样的失误?郑朗追究的便是这件事。
骑到狼牙村,再迅速折回来。
看了看沙漏,来回才一个时辰。真的不远,仅四十几里路,顶多五十里路。若是斥候骑快马打探,速度会更快。
郑朗看着沙漏,心中异常悲愤。
非是如此的。
为了遮丑,这段壮烈的历史被一些人掩盖住。
杨业之所以如此,是用自己为诱饵,将耶律斜轸诱入陈家谷,伏兵四起,他又与契丹人激战了半天,契丹兵士成了疲军,那么必然反败为胜。但来到陈家谷居然……于是杨业这才抚胸大哭,连死都不怕的人,何必要哭!
就是撤兵,也要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远。杨业也没有游离于斥候侦察范围之外,四十几里地,又有大道通达,对于斥候来说,又算什么?为什么潘王二人撤退时,不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需要多长时间。
契丹的官员已经闻讯赶到。
郑朗正在祭拜杨业。
契丹人也重英雄,杨业的事迹还是从契丹传到宋朝的。一个个默不作声。
拜祭后,郑朗写了一封信,让侍卫送回雁门关,让张亢带给赵祯。
赵祯看后久久不语。
也不会真的翻案,很麻烦的,过了大半天说道:“赐杨家一千匹帛,一百万钱。再替朕查一查,杨家还有什么后代。”
杨家的后代很多,非是象杨家将里写的那样,战死的仅有一个儿子杨延玉,其他几个儿子活得好好的,还有一个大将叫王贵。后来还有一个有名的王贵,乃是岳飞手下大将,正是此人出卖,诬陷岳飞罪名,才使秦桧找到借口将岳飞下狱。两个王贵,天壤之别。
陈执中说道:“陛下,臣怕郑朗此行,会激怒契丹。”
还没有出使呢,先拜祭杨业,未免有些不大好。
赵祯摇头,说道:“陈卿,你不懂,郑朗是在向朝廷示意,杨业是榜样,即便是死,他也不会投降契丹人。”
大殿里一片安静。
但赵祯的话几乎都能相信。
自去太平州湖上处理纠纷时起,郑朗就胆大包天,到了西北,更是身临第一线,向我开火吧。赵祯说完叹息一声。象这样的良臣终是太少了,若是大宋再有十个八个的,何愁宋朝不强大。
再看看境内其他官员,往往几十名盗贼一来,吓得开门投降。不能比啊,一比会吓人一跳。喃喃道:“太宗对杨业恩宠,杨业以死相报,未免太过惨烈……”
他不希望郑朗也发生类似杨业的事。
然后看着北方,这一刻,他有些痴了。
……赵祯也猜对了,但郑朗还有一个用意,赵祯没有猜到,郑朗也怕,石介都死了,夏竦还能诬蔑他逃到契丹去。自己去契丹,想脱身,得要很长时间,天知道朝廷这群妖人们说些什么?三人言虎,到时候黑白颠倒,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李陵?
信送走,这才与朔州契丹官员说话。
朔州的知州小心地问:“郑相公,怎么从雁门关出使我朝?”
不对啊,也不合规矩,朝廷派了接待使,但接待使去了幽州。
郑朗答道:“在下对杨业十分敬仰,这次出使北朝,是难得的一次机会,所以特地绕道代州,过来看一看杨业战死的地方。”
诸契丹官员默默不语。
郑朗徐徐再次返向朔州,两国和平多年,什么仇啊恨的,渐渐化解。况且多是汉族百姓。随着种种小道消息传扬,契丹逼迫宋朝交出郑朗,有可能郑朗会重用,于是郑朗的事迹在契丹境内广为流传。
传得更邪。
能与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相比。
城中的百姓万人空巷,一起挤出来观看。
其实有什么好看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要么有什么不同,一身白袍。这也是创造着两国史上的一个特例。是丁忧期,郑朗辞去所有官职,严守着儒家丧礼。
还有一门好处,宋朝的官制,升升降降,没有特例,然而郑朗只升不降。不大好。借着丁忧,将官职辞去,便是等于降职。有一个缓冲,那么说闲话的人便少。
出使时,朝廷要重新拜官,郑朗只领了一个龙图阁学士的馆职,其他皆不授。一是丁忧期,二是他若授官,即便是参知政事,作为使者出使契丹,官职太高,有侮朝廷颜面。坚决不受。
于是一身白衣前来出使契丹。
人群议论纷纷纷,有的百姓说道:“好气度,若是长得再清秀一点更好了。”
郑朗心中在摇头。这个长相是爹娘给的,怎么办?没有狄青那样帅,但也不算丑。
但他经过多少大场面,气度从容,脸带笑容,苑如一团春风,带着笑意的淡然眼眸所过之处,还是引来一些无知少女一声声尖叫。
在朔州停留两天。
多与一些儒者讲经论义。
契丹汉化很严重,特别是儒家书籍,学的人很多。但两国有一个奇怪的惯例,论友好,自澶渊盟约后,两国友好度远超出其他的国家。直到契丹灭亡前,两国几乎未发生大规模的交战。可对对方防范心理很严重。于是双方在学术交流上很少。宋朝根本看不起契丹的儒者,不屑一顾。而宋朝的学术契丹又严格控制,防止策反幽云十六州的汉人。但差距太大,不得不时常松开戒令,放一些书籍诗词赋词流入契丹,也是经过严格审查的。
于是契丹儒学十分落后。后来有一首打油诗,此志方扪虱。众雏事附吏,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想当年受学的时候,老师无能,是别字先生,将论语里的郁郁乎文哉教成都都平丈我。别到这种地步,可见私塾老师害学生不浅。
交流不是很困难,几乎所有人在说汉语,差别的仅是地方口音略略有些不同。可谈论儒学经义时,常常听到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一些所谓的先生,郑朗琢磨着,可能还不及后世中文系的一二年级学生对儒术了解深入。
逗留了两天,这些儒学大家们一个个拿着笔,做着记录,有的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洗耳恭听,省怕遗漏了一个字。人家是宋朝状元,非是契丹的状元不值钱。而且是最小的大三元,又多着儒学经义。人虽小,比自己学问高。郑朗平易近人的风采,也让他们感动。以至郑朗离开时,许多儒者伏于道边痛哭失声,连连说道:“何曰才能见到状元公。”
经过应州的西北角,前去西京。
契丹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一是南京幽州地区,其次便到西京大同地区。在契丹户部上有一百十几万丁,两京占了八十多万丁。于是有的史学家推测契丹人口不足五百万。理智的推测有九百多万。
郑朗暗中询问。
这一点也很重要,有多少百姓,就会产生多少兵源,会有多少生产力,创造多少财富。
说法皆有点不准确。
两京九成以上是耕种谋生,即便在陈家谷看到几个牧民,那也只是就着附近的山岭放牧,还是以耕种为主,放牧仅是小小的补贴。人们多定居下来,人口便于统计,而往北去,虽人烟逐渐稀少,但不可能是两京地区面积的几十倍,仅占两诚仁口。而是多游牧为主,飘泊不定,随水草而居,无法统计。这一百几十万丁是定居的丁数。仅五京未定居的丁数最少在四五十万以上。若是包括阻卜、敌烈乌古与生女真,实际丁数最少在三百万以上,有可能逼近四百万。实际人口数量仅是五京地区便有六七百万人。其他地区人烟稀少,但加起来,会超过一千万。若是考虑到其他种种因素,要分出一部分留守的兵力,一部分人从事游牧生产,一部分部族未必诚服,不愿听从调遣,或者虚与委蛇,仅出一小点人马,契丹能一次姓调动的军马最高数量不会超过四十万。四十万是极限数字。
但有一个很关健的问题。
阴卜等部族皆是契丹羁縻地区,时叛时复,不大好说。契丹真正统辖的范围却很小,仅是在五京地区。即便五京,西京还有白达旦,东京还有一些依然不服管制的渤海人。也就是说,幽云十六州占的人口数量有可能是契丹实际控制人口数量的六成以上。若是宋朝收复幽云十六州,岂不是要了契丹的命?
宋朝实际控制范围也很可怜,例如河北与河东,仅是控制后来的河北与山西的南部,北方全在契丹掌控之中。岭南带管不管,荆湖路一大堆毛病,更不用说夔州路。在宋朝户部上人口是一千两百几十万户,还有许多无法统计的,一些隐户,以及岭南荆湖与夔州地区,实际人口逼近一亿,真正控制的仅有八成。
想发展,不仅是开疆拓土,还有一个关健,羁縻地区的控制力!
契丹小皇帝若是知道郑朗与一些官员说说话,从他们话音里便分析出这些情报,能立即将郑朗剐了。
郑朗也很小心,不会刻意问,偶尔的将话题往上引一引,有用的消息不用多,有几条足够。来到西京,作为契丹人口第二多的城市,此时的西京府并不比后世的大同规模小。当然,人口还不及,但占地面积有可能还稍大一点。
因为与宋朝进行商榷,商业十分发达,也是契丹最富裕的州府之一。郑朗在百姓夹道欢迎下,暗中留心。对契丹来说,很了不起。实际大同繁荣远赶不上宋朝一流城市,仅与二流城市,例如润州、楚州、徐州、真定、青州相仿佛。
又逗留了数天。
契丹伴接使到了,派了大人物,刘六符与萧惠前来。刘六符自谈判立功后,升官很快,已挤入契丹一流大佬行列,萧惠更不用说。
萧惠说道:“郑相公,为何来到京西?”
契丹君臣一起纳闷。
说他刺探情报,但郑朗所过之处,顺着大道走的,并没有看什么地形,然后便是讲解儒学,与儒者交流。很正常的表现。
郑朗答道:“我去是拜祭杨业,魏国公勿要多想。”
萧惠不大相信,不过心里却在说,随你,反正你人已来到契丹,再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说道:“我主闻听郑相公从南朝而来,刻意从长春河起驾南下,又诏臣将你接到南京。”
“谢过陛下,”郑朗淡然说道。
心中却在好笑,说什么给自己当年韩德让的官职待遇,那是绝不可能的。那么怎么办?只好在礼仪上优待一点。反正契丹对礼仪虽重视,远不象宋朝那样。
以后软的硬的,会有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不急。
一行人从西京向幽州出发。
郑朗一路很随意,萧惠与刘六符让他弄得很狐疑,难道这个小青年一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吗?但也不敢小视,这人年龄虽小,可智慧极高。于是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郑朗交谈。
郑朗就听到一个重要的情报,幽州四大家族。
韩刘马赵!
韩家便是韩德让家族,也就是韩知古家族,但有人说韩家有两家,还有一家韩延徽。刘景家族,刘六符便是出自刘家。还有马人望家族,有人又说马直温家族,赵思温家族,有人又指赵德钧家族。这几个家族几乎控制幽州的九成以上资源。
郑朗又想到自己听说的一些幽州百姓生活情况,忽然他隐隐的明白最终为什么幽州汉人反抗赵匡义收复的原因。
自己以前猜测的仅是一部分,而现在这条原因才是核心所在!
这若弄明白了,对契丹人来说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