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都堂郑朗还在高谈阔论,外面却乱成一团。
特别是三衙诸官员集合军队,中书官员与开封府官员强征民船,引起很大的混乱。
但上行下效,上面仁爱,下面官员也不敢马虎,其实若是没有勾心斗角,如今这个朝堂真的很不错,无论郑朗或者庞籍、文彦博、王尧臣,皆是第一流的人才。
就是新三使司叶清臣,以及张方平、曾公亮等翰林学士,同样是第一流的人才。
言臣高若讷与何郯等人也敢于进言。
要才干有才干,要言臣有言臣。
看这套班子,就象后世豪华的皇马足球队,但组合到一块,会发挥多少才干,那是郑朗的能力了。
诸多官吏不懂什么恩威并用,不过被逼无奈,自发的这样做,一方面用郑朗杀无赦要胁,一方面劝说,人命关天,征你的船,权当做好事吧。商人不满,但人命关天这四个字,却温暖了所有的老百姓。
宫中还在长谈。
“陛下,还记得程师孟前年在河东做了一件事?”郑朗问道。
这又是一个了不起的官员。
若说吏治之才,欧阳修能打上六十到六十五分,勉强及格,那么许元与程师孟能打到八十五分。不过许元善长转运,程师孟偏于水利,在这个偏项上两人能打九十五分。欧阳修留下一个自己修建的醉翁亭,程师孟没有,可他所过之地,洪、福、广、越等州百姓却自发的替他立生祠!郑朗为政已算是善了,离任后也不过太平州立即立生祠,杭州与恩州则是犹豫几月后才立的生祠,渭州因为死的人太多,至今还没有立。可见其善政!
但朝中无人哪,所以飘啊飘,以至后人都不知道有这个良吏存在宋朝史册上。
“程师孟,朕知道,他在河东做了什么?”赵祯茫然地问。
此人是官宦子弟,与郑朗是同年进士,因为有才干,升迁起来很快,数年间便历任知南康军、楚州知州、提点夔州路刑狱。泸州戎人多次侵犯渝州边界,提点刑狱使治所在万州,与渝州相距遥远,又多山路,往往一天后消息才能传到。程师孟奏请将治所移到渝州,由是渝州乃安。
这是眼下的,泸州戎以后还会侵犯,直到宋朝对泸州用兵后,才得安宁。夔州没有常平仓储粮,程师孟建议设常平仓,是州仓姓质。恰逢灾年,赈济灾民仓粮不够,师孟立即违制放仓。
不是他的职权范围之内,又不上报,主管的官吏很害怕,反对之,程师孟说了一句话,若等到上报再批准后才能开放,饥民们早就死光了。于是灾民得活。
结果他遇到封建王朝最好的年代,赵祯听闻,不但不怪,反而很欣赏,将他调到河东路任提点刑狱使。
不过郑朗指程师孟那件事,赵祯却不清楚了。
郑朗说道:“师孟在河东,河东多山,并且有许多土山,这些土山可以植桑麻果树,然到春夏之际,雨季来临,水从山上来,带着许多泥沙,就象黄河一样浑浊,百姓称之为天河。”
几位大臣全部叹息。
郑朗不说,很难有人产生超前思想,想到绿化破坏带来的水土恶化,不过提了,这几人都是最顶尖的人物,还是能明白。正是这以亿万计的天河,才使黄河成为地上河,灾情不断。
“这些天河一部分冲入黄河各条支流当中,一部分在各个山谷沉淀下来,程师孟路过绛州,看到这个现象,劝说正平县南董村村民买地开渠,引马壁谷水灌溉,使五百多顷瘠地变成沃土,原来亩产仅是五到七斗,经过治理后,亩产达到两到三硕。”
一硕十斗,与石相比,一个是质量单位,一个是容量单位,两者几乎相当,若是麦,硕多一点,高梁会少一点,稻米会更多。大约相当。
赵祯说道:“快拿存档。”
他不是真不管事,只是不喜折腾,又多将政事权交给诸臣,所以看上去是不作为。
但若真不作为,以赵祯朝的多灾多难,如何成为宋朝最好的辰光?
什么都懂。
五七斗到两三硕,几乎提高三倍多,郑朗说得简单,可赵祯也知道不会花费多少钱帛,但这是五百顷,一个万春圩,当时有多少人翘首以待,动用了多少人力,也不过一千顷略多一点。
心中郁闷,为什么朕没有注意此事?
那可能一一注意呢?
前年是贾昌朝在朝,以贾昌朝的能力,又怎么有眼力看出这其中代表的意义?
赵祯要看存档,郑朗索姓喝茶。
说到现在,喉咙有些发干了。
赵祯有些感激地看着郑朗,这时候他忽然感到刘备遇诸葛亮,符坚遇王猛,齐桓公遇管仲,周文王遇姜子牙那种感觉。若不是有其他大臣在场,他都想说一句:“朕得到了卿,也是如鱼得水。”
对另一个太监说道:“备早餐。”
“喏。”
外面雨渐渐住止,不过天色阴霾,晨风呼啸,看着外面的天气,赵祯眼中再次充满忧虑。
论效率,宋朝史上没有一次两府有这么快的救灾效率。前面邸报到达,后面各项救灾条例就下达下去。但有一个时间差,黄河水位乃是历年来顶点,决口又有这么大,这一夜有多少百姓被洪水淹死,赵祯无法想像。
存档拿来。
赵祯翻看,果有此事,但有可能程师孟仅是灵机一动之举,连自己都忽视了其意义,又不想自夸,淡淡说了,所以奏报到了京城,几乎所有人一起疏忽。
若郑朗不提黄河,赵祯再看还会疏忽。但提了,他已隐约感到其意义,将奏折放下,看着郑朗说道:“郑卿,继续往下说。”
“陛下,臣前面说过京师可以治理,便是此策。从河东到京畿两路,以及河北路,有许多地方乃是瘠地,还有许多盐碱地,除了种桑植麻外,若是种植庄稼,则是鸡肋之所,种之收益不高,往往一亩地一年产量不足一石,不种又为可惜。其实程师孟这个办法拓展开来,便是一条治地治河之策。将这些地划分出来,每隔几百顷就着各个山陵土丘设堤,只要就山陵矮丘设堤,不一定计其大小,用工就不会有太多。河水洪大时,设斗门放水,或者直接掘堤放水,泄洪压水势,等到水平之时,没有急流,将决口或与斗门关上,让太阳蒸发水汽,河水肥沃的淤泥便会沉淀下来,盐碱地还能冲涮其盐碱的含量。河水退去,用斗门或者再次决堤,将水势排去。一冬蒸发,围内所有水份全部蒸发,淤泥却全部积留下来,瘠地便会变成良田。一是能治河,二是能出更多的良田。这就是臣的第二条暂时治河之策。”
不会起多大作用,可是会起一部分缓解作用。
但有一个附带的作用,这个附带的作用甚至远远超过治河作用,那便是改良耕地。
王安石就是用此策,使是汴河得到八万顷良田,河北北流黄河、滹沱河、漳河与御河得到四万顷良田,十二万顷良田,一千两百万亩,一年即可增加粮食两千多万石!
因此沈括说了一句很公平的话,深冀沧瀛间,惟大河(黄河北流)、滹沱、漳水所淤,方为美田,淤淀不至于,悉为斥卤,不可种艺。
特别是河北路北路比较最为明显,因为地势低,海水经常倒灌,多是卤地,无法耕种,但一用此法改良,卤碱降低,上面再覆有厚厚的淤泥,立为美田。两相对比十分惊人的。
反对派领袖苏辙也不得不承认,黄河所淤,宿麦之利,比之他田,其收十倍。
产量是三四倍,但同样的面积,需要同样的种子,肥料,以及人工,收成却提高了十倍之数!
其实王安石变法,许多方面真的不错,只可惜宋朝底子太虚,王安石做得太急,主打方向为了国用,替国家敛财,导致许多方面没有做好,以至于失败,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却引发党争,让郑朗时常想起来,十分叹息。
说出来真的很简单。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想到?
赵祯与几位宰相面面相觑。
王尧臣心中幸庆,幸好郑朗从契丹逃回来,就凭借郑朗这些奇思妙想,也足以让他担任大宋的首相之职。契丹人说他是放大版的管仲,不过矣。
赵祯说道:“准。”
又说道:“你再写一份详细的札子上来。”
不能就这样准了,还有许多细节呢。
“喏。”郑朗答道:“这是以后之举,当务之急,还是黄河决堤一案。澶州本来地势比海高,河北向北地势越来越低,洪水东北而行,滔滔不绝,不等水势下去,就连决堤都无法堵塞了。”
赵祯黯然。
现在说如何治,那是不可能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河向沧州或者契丹那边淌,要治理,只能等到秋后,最少还要看它淌三四个月之久。多少良田被洪水淹没?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故臣以为先遣权发遣户部判官事燕度行视澶州决河。”
权发遣乃是一个新词,燕度恶整君子党,王拱辰看着解气,提议让燕度权户部判官,但因为资浅,故命名为权发遣,反正宋朝官员是越来越冗,权利是越来越架叠,官员职称是越来越古怪。导致一个很搞的后果,现在郑朗职权不明,有许多方面他都弄不清是不是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内事务,还有笨一点的官员,都弄不清自己这个官职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郑朗一句说完,几乎所有人一起盯着他。
郑朗与君子党不是一路子人,却以君子自居,那怕与夏竦没有交恶之前,相处都是很淡,相反的,所处的几个好友,未必是君子党,但都是忠厚的君子。因为其品行,对燕度这样的人物十分反感。
为什么推荐燕度?
赵祯狐疑地问:“燕度有何能?”
难道与程师孟一样,又是一个自己忽视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