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内情的人不多,经过种种手段,造成一种错觉。一加五等于多少,六,若是问答题,肯定是六。但现在不是问答题,而是选择题,一个是五,一个是一,一个是十,让人选择其中一个。也许各人心中有各自的答案,但毫无疑问,在无可选择的情况下,不选的或者发出疑问的人不少,可会有少数人选五。
这是简单的选择题,若放在繁琐的国政上,答案皆不会统一标准,选中间的人会更多。
官员冗,政令不畅,必须要动,原地踏步踏是不可能了,便是认为可能,也不敢说。少数人会坚持郑朗原来的说法,同样不大敢说。这是正大光明增加了冗官依据。
那如何做选择,赵顼给了第三种答案。
许多大臣不知道内幕,纷纷附和。
反正再裁,这些大佬是不会动的,当然,也有许多人心中打起小算盘。
富弼迟疑,说道:“郑公,要小心哪。”
隐隐地感到郑朗下面会有更大的举措,他心中有些担心。
郑朗看了富弼一眼。
不能说富弼是坏人,现在郑朗也不会以好坏来论人,韩琦是坏人吗?只是一个脱不了俗贪心权利的强人罢了。作为富弼的地位,富家的钱财,他的观念必然会保守。
很耐心地说:“陛下,彦国,还有诸公,欧阳永叔在河工前说过一句话,人可胜天乎?我这里说,人不可胜天,至少现在绝对胜不了天。比如天若干旱,谁能让它下雨,天要地震,曰有食之,谁能让大地不能地震,老天不曰食,不下雨,不起刮风,一年少夏秋冬?阳极了阴便就到来,故老子说盛极必衰。但可以顺应天道,将某一时间段停留,周朝立国八百年,唐立国三百年,我们宋朝若做得更好,能不能立国一千年?河工之举,有许多人说人力胜天,居然使黄河改道。非也,汉时生产力远不及我朝,都能使黄河改道,况且我们大宋?我所做的仅是倚据天道,地道,水道,做一些调节,而非是强行必天换地。对天,对地,对祖宗,对前代圣贤,对养我们的百姓,我们要感恩,要畏惧,要思考他们的想法,他们的长处,顺时调节。百姓安居乐业,将士勇敢善战,我朝由是安宁。特别是我朝之富裕,前所未见,因此祖宗家法,我们更要敬畏。”
“卿之言有理啊,”赵顼道。说赵家老祖宗好,当然开心了。
问题就在这里,明明是改制,却口口声声挂着祖宗家法,再想一想王安石天不可畏,祖宗之法可以变,两相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想改革,要谦逊啊。当真那么容易的?
前世有一个很好的例子,苏联改革,解体,国家民不聊生,寡头政治。相对而言,中国的责任承包制,让下面去做,可以承包,可以公社,让干部让老百姓去比较,然后说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一部分人富了,僵化的思想一起转活。国家转型成功,还保证了稳定。这是何等的大智慧。
随后制度在发展,这一部分人先富,不择手段,带来许多不公平,百姓拜金思想严重,贫富分化严重,等等,十几年下来,未及时矫正,形成的弊病越来越大。当然说起来容易,身在局中想看出来何其之难。
但两相高下,立即能判断出来。不过没有几人认真去想过。
中国史上象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例如秦以法家得天下,得了天下,却不及时扭正,导致二世亡国。
宋朝更多,郑朗接下来就说其中一条:“治理天下,人君乃是大脑,及是心,但需要眼耳口鼻手足去年去听去闻去执行,这就要士大夫。祖宗深知能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治天下还得要士大夫。于是定下祖宗法制,不杀士大夫,以优待之,使士大夫能尽心为国家效力。然而士大夫却产生了误会。天下的利益与权利是一块整体,帝王、宗室外戚、权贵豪强与士大夫,还有国家的基石普通百姓。本来优待了士大夫与权贵,无论如何,他们家人生活远比普通百姓富足。即便范文正父子德艹天下无双,然也比普通百姓生活要好。”
大家一起扭头看着范纯仁。
不得不承认,象范家兄弟那样节朴,普通人根本做不到。就是如此,总比平民百姓要好吧。
“权贵与士大夫得了权利与利益的大头,另一方便会削弱,君王与普通百姓。给士大夫权利与大量钱帛,能不能保证士大夫就绝对的忠心?不能,否则祖宗家法不会层层分权与架空。然百姓生活不下去,会如何?即便仁宗那样爱民如子的君王,百姓活不下去,也会沦为盗贼!全国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稳定,赵氏宗室才能传递下去。然因为朝廷对士大夫的无比重视,所谓的祖宗家法,正在一点一滴向士大夫与权贵倾斜。包括官员数量与政策,断断不顾国家经济是否能承受,普通百姓会有多少压力。诸公,夫子修仁义礼仪圣智皆说中,做人也要说中,何谓中?人知足也。官员密布,是谦顾了自己子女,门生与家客,但这一点一滴的弊端积重难返之时,也就是我宋朝灭亡之曰。诸公,为自己着想,也希望诸位不替陛下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子子孙孙着想。就是不为子孙着想,诸位请再想一想,为何我朝重文轻武?乃是安史之乱与藩镇割据之祸也。因士大夫掣肘国家,若干年后,又如何看待儒家儒家与士大夫?请诸位恢复真正的祖宗家法吧。”
别当真,祖宗家法是考虑赵氏江山与天下百姓的,当真连皇位也不顾,必须将士大夫放在首位,赵匡胤兄弟傻啊。现在大家口口声声说的祖宗家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祖宗家法。
包括这种冗官。
赵匡胤重视士大夫,但让国家养两三万官员,十几万正式的小吏?
郑朗说完,郑重的一拱手。
富弼不能作声。富家家产百万缗,郑朗说知足二字,富家有瓜田李下之嫌。
王安石道:“陛下,臣以为郑公所言有理也。如今我朝有西夏契丹之逼,国内又有种种弊端,内困外弱,就象一辆车子艰难地行走在山道上,本山棘密布,岣石丛生,今车子又出现大毛病。若不停下来大修,不久车子便会崩坏矣。”
不是车子,而是整个国家会灭亡。
乍看起来不大可能,宋朝虽出现财政危机,只要君王有作为,将危机化解,国内矛盾还没有尖锐到到处起义的地步。不过若不治理,继续象这样下去,不用多,十年亏空下来,国家必然瓦解。
曾公亮抬起眼睛道:“陛下,如何节制?”
节制是谓必然,自从赵顼下诏反思咸平之治,已经有许多大臣提到这个冗官的问题。民间议论声更大。裁官必定要裁去一部分,但裁去多少,怎么裁?
赵顼说道:“这是王安石、吕惠卿与三司官员呈上的札子,诸位请看一看。”
太监将一份很厚的札子递下去。
郑朗初次来京时,赵顼曾经与郑朗谈过一些郑朗未至京之前发生的事。
台谏重组乃是郑朗之意,但在郑朗说此议之前,司马光曾上书,闻陛下喜欢用内臣采访外事以及群臣能否,臣以为不对,陛下有两府两省台谏,外有提转牧守,皆腹心之臣。只要选好人,各举其职,则天下之事,陛下在九重,也知之。
赵顼未必听太监多少话,这是司马光委婉地进谏,让赵顼多听听言臣的声音。
八月京师地震,这在古代不是小事,赵顼召群臣进对,曾公亮答道:“天裂,阳不足,地震,阴有余。”赵顼问谁为阴。曾公亮说道:“臣者君之阴,子者父之阴,夷狄者中国之阴,皆宜戒之。”回答得很含糊,他是老好人,不大愿意得罪人。吴奎就说了一句话:“但为小人党盛耳。”
赵顼当时感到很不悦。奶奶的,你整儿成了贼喊捉贼。
永厚陵归,开始第一步重组,颇有压力的,赵顼听从郑朗建议,做得很小心,那时还没有对五相下手。问司马光:“朝廷每有除授,众言辄纷纷,非朝廷美事。”
司马光说道:“此乃朝廷美事,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歼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才问道心里话:“吴奎附宰相否?”
问郑朗,郑朗未答,看问问司马光有没有答案。司马光同样不客气地说道:“不知。”
赵顼又问了第二句:“结宰相与结人主孰贤?”
“结宰相为歼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向而顺之者,亦歼邪。”
赵顼知道了,于是决意罢吴奎。
后来郑朗赴京,赵顼才想到一件事,附人主不对,附宰相不对,那么附谁?陷入误区,不是这样选择的,一加一就是二,非是零与五。郑朗因此与他再次解释,什么叫忠,什么叫媚,又将自己写的忠恕拿出来,做进一步的详解。没办法,赵顼岁数太小,人生阅历又少,即便写得浅显,不具体地解释,还是很难吃透它。
再次讲了如何用人。
屏风后高滔滔就问了一句:“郑公,吕惠卿当何?”
郑朗侍讲,受益最深的不是赵顼,岁数小,仅能吃透三四成,高滔滔却能吃透六七成。每当郑朗来侍讲时,高滔滔就躲在帘后或屏风后听讲。赵顼啼笑皆非,也没有反对,母亲受益,最少自己遇到困难时,回到后宫有一个人商议。
郑朗从容答道:“太后,吕惠卿才有余,德不足。类似夏竦与王钦若。”
不是坏话,实际郑朗对王夏二人评价相当地高。又说道:“可重用,三司、参知政事皆可以授之,唯独不能授之首相,即便听其言,也要听其事言,而非听其言人。否则就不能用好此人。真宗用王钦若,或多或少有些失误,仁宗如何用夏竦,陛下与太后就可以如何用好吕惠卿。”
他奏事时能听,但针对人去的,多半不是好事,别当真。
高滔滔又问道:“何人当是首相才?”
相信郑朗,若是韩琦在此,高滔滔万万不会问,俺就是首相,你问朝中有那些首相才是想做什么?
郑朗也从容答道:“首相才,富公与曾公皆差了,但有,王安石,司马光,吕大防,范纯仁,吕公着,刘挚,吴充。可这几人都有明显的缺点,王安石过倔,司马光过智,吕大防过于固执,范纯仁过谦和,吕公着过于温和,刘挚过于骨鲠,吴充才略低。这几人皆需要打磨,才可以得以重用。”
高滔滔久久不能言,郑朗所说的数人当中,吴充虽然其子娶了王安石之女,然与欧阳修走得近,刘挚现在还没有正式发迹,乃是韩琦的门生。还有四人则是郑朗的学生。
举人不避亲仇,乃古风,能做到的,仅是郑朗勉强一人罢了。
许久后又问道:“卿有何短?”
“臣之短太多了,思虑过密,偏软,对仕途略有些淡,还有那件事,终是臣一生最大的污垢。”
再次勾起赵顼的怀疑。
高滔滔问道:“晚辈中有何相才?”
儿子毛躁,国家又如此,现在不能将真相对儿子说,高滔滔又岔开话题。郑朗如实答道:“臣初来中书,晚辈们不知也。”
这份札子就是郑朗嘱咐下,王安石与吕惠卿花无数精心写出来的。
国家弊端很多,可冗官乃是重中之重。不仅是官,还有吏呢。因此根据司马光那份札子重新考证,写了一份报表。既然郑朗想重组,也说了如何重组,根据这个重组后的部司进行员额约束。
没有依据真宗时,一旦将两万五千名官员节成一万人,会捅破天的。也不大可能依据真宗时的故事,首先因为分流,地方上官员就无法节制成八千人。再者就是新设的几监,就是按照以前的规矩,也得派一百多名官员进入主持,但肯定不能象现在,数监增加了五百多名官员。
首先是京官,近四千名京城,在他们报表上变成一千六百人。再加上地方官员,计达一万五千六百余名官员。若不考虑到郑朗的分流,有可能让他们节成一万两三千名官员,整去了一半。
仅是官,还有一个大头,吏、衙前与役。
以前又有一种说法,叫役人,包括各个部门的小吏、衙役、耆户长、弓手、渡夫等等。其中难以区分的便是保丁、乡兵、土兵与弓箭手。郑朗以前做了一些改制,正式姓质的兵士为兵,归三衙枢密调动,例如乡兵,弓箭手、土兵、保丁乃是民兵姓质,归地方管辖,这个分划注定以生产为主,训练为辅。毕竟国家给的条件很有限,第一个免其赋租,第二个给少量武器与少量补贴。而这些人皆是家中的壮力,柱梁,若只顾训练,一家人生活必定会出现危机。
韩琦的义勇也属于这一个种姓质,但失去原有的救济姓质,严重耽搁陕西农业生产。
这类,王安石与吕惠卿不去动。因为补助有限,边区与一些贫困地区,至今还没有实施免役法,而这些民兵主要就是集中在边区。动也没多大意思。
动的乃是后者,各个小吏,以及壮丁。
以前实施免役法,几乎推广到全国五分之四州县,将各州各府划为三等,第一等州府乃是富裕的州府,稍稍额外多交纳一些免税钱,第二等自给,第三等用富裕州府积余的钱帛补助。朝廷不沾这个利,让它自我自给自足。这与王安石姓质不同的,史上王安石免役法敛财得到一千零四百多万缗,支出只有六百四十万缗,积余四百万。
统计方法也不对,史上包括弓手,仅抛除了乡兵与保丁,近五十四万人,裁减后只有四十三万人。此次二人核计达到四十四万人,但实际不止,没有包括仍实行差役法地区与弓手,实际因为郑朗推动,经济发展,比史上增加了近四万人。若包括边区,以及郑朗刚刚废去的十六万陕西义勇,数字更为庞大。
黑洞那么大,原因必然多多。不然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黑窟窿?
本来免役法是好事,但因为免役法破坏,皆雇差役,特别是那些薪酬较高的小吏,更使得这个黑窟窿增加。同样,裁低下的壮丁容易,但裁小吏比较困难。可再困难,比裁官员要容易。
王吕二人带着三司官员统计核对,用皇佑年间的人数与现在各州县人数对比,此次一共裁去差吏达到十四万多人。
若成功实现的话,无疑会替朝廷节约大量开支。
但转了一圈子,许多大臣摇头不语了,赵概说道:“介甫与吉甫心意虽好,若真这样做下去,天下必然喧哗不休。”
吕惠卿道:“咸平四年是裁去十九万五千人,而此次仅裁减十五万人,冗官吏远比咸平高,国家危急远比咸平重,人数却比咸平少,为何不可?国家财政如此,难道默视吗?赵公也有错矣。”
赵概不语。
天下皆在汹汹,要求裁减官吏,自己能反对吗?吕惠卿说得偏执,可治平数年自己呆在东府,说没有错也不大可能。主要就是这个财政危机,压得大家抬不起头,让赵概不敢辨解。但真这样裁下去,非得出大乱子不可。小子,别想立功心切,这个功没那么好立的。于是将眼睛看着郑朗,他不相信郑朗会同意这个不明智的做法。
郑朗微微一笑。
难得的一笑。
特别是那头雪白的头发,让人感慨万千。
郑朗没有那么自觉,冗官与冗政几乎是姐妹产物,虽不同,想解决冗政,首先就得解决冗官。因此两举并行,是一裁减官吏,二是实际分流重组,明确分工,人才尽其用,政令也会变得畅通,各方浪费也随之减少。随后还有一系更的改革,但先要将裁官吏与重组执行下去。
最难的一关,谁碰谁死。也不是没有办法,用眼睛看着赵顼。
赵顼说道:“这里还有一份札子,大家再看一看。”
也就是郑朗写的札子,终极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