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情事,大抵都食髓知味。
他天生有一寸慈悲在心里,即便吃了我的脸色,也并不真的恼我。
四时园饮宴那日,我同着老太傅有一篇正经话要说。
却不想行过回廊之时,远远就瞧见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独饮,园中荷塘清香澄澄。
夜来风扑在他脸上,荷塘也起了涟漪,水光潋滟,得了灯火相映。
游鱼似得光点流动在他眼角眉梢。
他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不时趴在窗边,细赏池中莲叶。
我愣在老太傅身旁,心里忽然被他撩拨出许多绮思。
一时想他会不会跳下池塘去抓那莲花。
一时又想这汪莲池大概只及他腰身,跳下去也不会怎么着。
正恍惚间,他好似察觉到了我窥视的目光。
我不敢在颜荀面前同他招呼寒暄,怕沾染了他,累及自己的名声,日后做事总有阻碍。
可心里又很想占住他,恨不能与他生死同路。
就这一点卑劣,常让我觉得自己不配。
可他不同。
他见了我,先是一笑,我怔愣一瞬,当即拱手回礼。
两厢无言,却不见生疏。
老太傅一向瞧不上他,不曾同他见礼,他丝毫不在意。
礼数做全后,又独自对花饮酒,悠然多情。
我同颜荀落座叙话之时,眼前时时闪过他方才的模样,心不在焉是必然。
颜荀见我如此,很是困惑道:“往日瞧你最妥当不过,今儿可是撞了什么邪祟了?你自己看看你写的字,走笔无锋,成什么样子?”
我回神,低头看着墨迹未干的一张花名录,连忙认错。
“学生有误,老师息怒”
颜荀皱了皱眉头,陪席的两个小言官当即重新铺了笔墨,我提笔将那份花名录重新誊了一份出来。
这份花名录是我陆续积攒下来的人选,这些人大都不在高位,但能力质素却并不次于旁人。
不能出头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叶氏子弟的打压排挤。
颜荀虽古板,可骨子里的惜才之心也是有口皆碑,清流砥柱这四个字,他到底当得。
我能得颜荀青眼,就是因他不计我是叶氏子,只看我政绩品行的缘故。
叶氏如日中天到了这一步,也还是轻易不敢动颜荀这个天下儒生的表率。
我将这份花名录交到他手里的原因,也正是想借他的身名,庇护住这些本领不俗的小吏。
若有机缘,这些籍籍无名的小官员们,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一场饮宴过后,两个小言官护送着颜荀回了府。
我则起身留恋在了四时园中,过往的小厮见我身着朝服独站,便开口问道。
“大人,您可是来赴璞王爷的宴?”
我不解,只问:“什么?”
“王爷都自个儿坐了一个时辰了,一直喝闷酒呢,您可是没找到王爷设宴的地方?”
说罢,小厮伸手往那临水而建的包间一指:“就在那儿呢!您快去吧!”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忽而笑了,这小厮大抵是觉得,能邀官员做陪客的,也只有璞王这等皇亲了。
包间儿的门,是一扇香樟木门,门腰上雕了鱼戏莲叶的木画儿。
我伸手摸过这纹样,香樟木的气味儿缠上了指尖。
鱼戏莲叶是好画儿,可莲叶只活一夏,鱼却有福有寿。
原本是不相衬的。
可我还是推开了房门,他抬头看我那一刻,微微错愕,而后便笑。
“哦,叶相来了”
我亦笑了,心里忽然松快了些。
只活一夏有什么不好,不日将亡,何尝不是一份肆意妄为底气?
那一夜,我和他相对而坐,说了许多的话。
这些话里,有我幼年的苦楚,有我半生的风霜,还有他曾给过我的恩典与甜。
没有一字不真,没有一字有假。
唯一美中不足,是这番话即便说透说白,他也只敢信一半。
我看的出他的犹疑防备,知他不敢将真心轻易托出。
无妨,无妨。
莲叶还有一夏才败,鱼儿尚能池中相戏。
......
日子不紧不慢。
他不在京中时,我心里总有一份念想。
他在京中时,我便又多了些心事。
这一日下朝,我寻了个还算体面的借口进了王府叨扰。
他正坐在府中的小厅里品茶,御林军的常统领也在其中,我意兴阑珊当了一阵陪客。
及至厅中人都散了时,他才得空问我。
“表兄此番来找子戎,是为何事?”
我看了他半晌,忽然有些想笑。
我找你能有什么事?
你一没兵,二没权,手里有些银子不假,可又长了颗忠君爱国的心,不愿去做那些招兵买马的勾当。
难不成我还真的来找你造反?
“王爷还是莫要叫的这样亲近,下官会生出些不必要的绮思,想来这绮思也不是王爷乐见的”
“你这人真是......”
“下官如何?”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些抬杠的话来,不过在他面前时,我大都不像往日的自己。
“叶崇然,你也是个古怪脾气,昨日说了那一车话,是为叫我不要疑你,如今我同你亲近两句,你又这样夹枪带棒的推搡我,你怎么跟个女人似得难哄?”
我愣了愣,生平头一回被人说像个女人,正不知该如何回话的空档里。
他那个美艳的小侍婢又走了进来,只说她姊姊病了。
他皱了眉头,叫那小侍婢将药方拿来他过目,看罢再去抓药。
“王爷素日就是这样哄女人的?”我问。
“相爷醋了?”
这话极轻佻,他笑弯了眼睛,很有浪荡子的模样。
“王爷今日怎么......”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只说:“本王只是想明白了,与其被相爷几句话调理的茶饭不思,寐梦不安,不若就坦荡些”
“如何坦荡?”
这次是他主动吻上了我。
唯有上天知道,我当时忍的多么辛苦。
这个吻来的突兀,走的也轻巧。
他垂着眸子说道:“坦荡就是,相爷喜欢本王,本王也喜欢相爷”
我仍是不敢信:“此话......当真?”
“这有什么好说假的?”
他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手却定定握住了我的手。
“崇然,咱们两个的活法不大一样,你幼时过的艰难,遇事则忍成了习惯,可我不一样,母妃还在的时候,我没吃过什么苦,是以在我这里,喜欢与不喜欢,其实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无非就是一句话罢了”
“你说自己不配,其实绝非如此,我在边关结结实实伤了一场心,我本来想着,我这颗心不能再轻易许人了,可那日你来了王府,就坐在花园亭子里,身上是一件绯红的官袍”
“那时我就想,要是这个人是我的,该有多好,你说我是你少年时种下的初心,我今日也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崇然,你是我灰心时的一见倾心”
他说这话时,是有些害臊的,可即便害臊,却还是一字一句,平平静静将这些话说了个明白利落。
我忘了彼时我听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只记得......
那日天气很好,是我入京以来,最亮堂的一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