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本来是打定主意,谁请都不去的,听对方说姓赵,却登时来了兴趣。
他掀开车帘,沉声问道:“是内江还是休宁?”
不论哪位,他都有兴趣见见,发泄一下胸中闷气!
“老主人是休宁公。”老人毕恭毕敬答道。
“那老骟驴……”高拱终于笑了,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最后是他送我离京。”
“那咱们去不去?”高超小声问道。
“去,怎么不去?老夫还有事情要问他呢!”高拱重重点头道:“老夫最爱吃的就是鸿门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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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寺就在前头不远处,是一座香火颇旺的寺庙。因为正好在官道上,便又生出一个小小的村镇,临路有十几家饭馆茶摊旅店。
赵立本包下了这里最好的一个客栈,坐在后院的凉亭中,喝着茶敬候高拱到来。
听到前头响起喧腾声,赵立本便背着手走到前头,正见高胡子和老伴从马车上下来。
高夫人明显是中暑了,看上去要死过去一样,高拱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半旧的布袍子浸透了汗,紧紧贴在身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反观赵立本,一身裁剪得体的夏绸苏绣道袍纤尘不染,腰间系悬着大块绿得瘆人的玉佩,手里带着大个的红宝石戒指,身后还有美貌的丫鬟为他打着扇子,一点汗都不会出,真如赋闲的王公一般。
两人的境遇此刻真时判若云泥啊。
高拱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若是来看老夫笑话,你可真看着了。”
“别不识好人心,老夫有那么肤浅吗?”赵立本大摇其头,让含桃赶紧把高夫人扶到后头去,又叫自己的保健医生给她号脉开药。
好在老太太就是中暑,一管藿香正气水灌下去,休息一晚也就差不多了。
那边高拱也由采莲领着去冲凉擦洗,换上身凉爽的细葛布道袍,来到凉亭与赵立本相见。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高也不得不勉强拱拱手道:“谢了。”
“现在知道我不是来看热闹的了?”赵立本笑着请他坐下,亲自给高拱斟一杯酒。
其实他就是特意来看高拱笑话的……
老爷子此生栽的最大的跟头,就是隆庆元年那次,非但丢了官,还差点让人抄家。
虽然他狡兔三窟,早就安排好了退路,但自此绝了仕途,没有实现自己当上尚书,混个三孤退休的人生目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高拱上台导致的。
一是两人宿怨很深,当年甚至曾当众大打出手,那场面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并多年来津津乐道。
二是当时高拱正推动京察,所有人都认定要被高阁老整了,便把户部亏空的锅甩到他头上,也算废物利用了……
不然凭赵立本的道行,根本不会翻车的。
好在后来高胡子也很快翻车了,赵立本心里这才平衡了点。不然他能活活气死……
可偏生三年前,他又被好孙子逼着千里迢迢去高家庄,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低声下气求高胡子复出。
结果高胡子还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们,又开始疯狂打压甜党,你说气人不气人?
现在好容易捱到他完蛋了,赵立本能不来看笑话吗?
但看完笑话落井下石,那就有失身份了。现在这样让姓高的欠情欠意也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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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好说。”高拱哼一声,跟他碰个杯,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会提前知道老夫的行程?”
“嘿嘿……”赵立本得意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东厂番子在盯着老夫。冯保那厮担心我还生事端?老夫就说太监的心,针鼻大吧!”高拱气哼哼道:“看来,冯保和张叔大真的有勾结,可笑他还跟我那儿演!”
“嗨嗨,你眼瞎怨谁啊?”赵立本笑道。
“你也在掺合里头了?我说叔大怎么变得这么陌生,原来是近墨者黑!都被你给带坏了!”一提起这些事,高拱就压不住的火大,瞪着一双牛眼,要吃了赵立本一般。
“你少含血喷人,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谁听我的呀?”赵立本自然不承认,又给他斟一杯酒道:“行啦,别激动了,你这回能全身而退,没彻底跟他们撕破脸,就是幸运至极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确实……”高拱的火气登时消散。
这些天,他冷静下来也是一阵阵后怕。要是没有江南医院的神药,要是皇帝宾天了。冯保能饶得了他?肯定要把他往死里整的……
“不管怎么说,这回都得谢谢你……孙子。”想到这,高拱举起酒杯,跟赵立本碰杯道:“他是个好孩子,皇上没白疼他一场,老夫……也跟着沾了光。”
能让高拱说出这种话,已经殊为难得了。
“噫,你这话应该直接跟他说。”赵立本却一脸嫌弃道:“你知道这一年多,那小子过的什么日子吗?当朝首相在搞他呀,多少人会跟着落井下石?他光银子就赔了几百万两!”
当然,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的股票,受重大利好影响,近期一波大涨,非但收复失地,还双双创了新高。让赵公子和干娘大赚上千万两的事情,他就免提了。
“唉。”高拱叹了口气,坦然道:“老夫是为了国家求财,不是为了自己……”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应该先跟他沟通一下,拿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办法来才对。是老夫膨胀了……”
当时高阁老说一不二,口出成宪,哪能想到赵昊居然敢跟他玩非暴力不合作,一玩就是两年多呢?
到后来,高拱就纯属置气了,自然更不会跟赵昊谈了。
“你能说出这种话,不容易啊。”赵立本却刮目相看,他这辈子还没认过错呢。
“老夫现在就是个落魄老头子了,认个错算什么?”高拱瞥他一眼道:“也就你这货,死鸭子嘴硬!”
“老夫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我也不想改!”赵立本撇撇嘴道。
“你说你上次都大老远到高家庄了,跟我认个错,道个歉怎么了?”高拱啐道:“说不定我原谅了你,你孙子这几年就好过多了。你这辈子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了!”
“唉……”赵立本长长叹了口气,掏出雪茄来让簪菊给点上,教着高拱怎么抽。
然后又点了一支给自己,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才借着烟雾的掩护,闷声道:“其实上回就想跟你把事儿说开,可那次是去求你复出的,再说当初的事儿,岂不显得低声下气?”
“所以你就跟我一声不吭,钓了一下午鱼?”高拱恍然大悟,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心说这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张叔大也喜欢……
“现在我也是平头百姓了,而且肯定没法咸鱼翻生,你总可以说了吧?”高拱说着语气加重,又像要吃人一样吼起来。“说说你他娘的干的好事儿!”
“想让你老婆听见,你就吼啊。”赵立本冷笑道。
“请讲。”高拱一下就没了气焰。
“好吧,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说出来我也憋得慌。”赵立本深吸口烟,方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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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陈年恩怨,还得从高拱说起。
话说当年高拱十六岁,随着他在六部当官爹高尚贤在北京生活。
别看高胡子现在这样,当年也是风度翩翩美少年一枚。嘉靖六年,世宗皇帝为妹妹永淳公主选驸马,高拱因为少有才名,长得又帅,竟然杀入了决赛圈——与另外两个候选人,一起入宫去给太后和公主挑选。
永淳公主一眼就相中了高拱,可她妈章圣太后相中了另一个叫谢诏的。因为高拱当时还是小鲜肉一枚,显得有些稚气,不如那谢诏看上去稳重,属于中老年妇女最爱的那种类型。
于是高拱就没有走上驸马这条终南捷径,只能回家苦读,勉强中解元、考进士过活这样子……
这边公主虽然不愿意,但也拗不过母后,只好哭哭啼啼下嫁了谢诏。
谁知这回太后真打了眼,入洞房的时候公主才发现,这谢诏不光面相长得急,头发长得更急!
他竟然是个半秃!头发都扎不成个髻!他就不该叫谢诏,应该叫谢顶……
而且他还不到二十岁啊,头上就那么稀稀疏疏几撮毛,让公主的少女心能不碎一地吗?
可皇室要严格遵时礼教,公主又不能退货,十分厌恶驸马,几年没让谢诏↑自己。
后来谢驸马使出水磨工夫,好容易渐渐跟公主拉近了距离,眼见着终于可以在成婚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尝一尝公主到底啥味道了。
这没什么好惊奇的,因为大明的公主和驸马并不住在一起,通常只有公主想要的时候,才会招驸马过来。不然驸马是不可以进公主府的。
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高拱高解元中了进士,还被选为庶吉士,一时风光无限!
好些人还记得他是当年落选的驸马,不久,京城里传开了一支‘十好笑’,最后一句‘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报’,就是笑话公主挑错了驸马。放着文曲星不选,选了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这缺德歌词传到公主耳边,得,驸马前功尽弃。公主整天朝他发脾气,把他贬得一文不值,这日子彻底没法过了。
驸马整日唉声叹气,他有个一起逛窑子的好朋友,叫赵立本的,便给他出了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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