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发展果然让老爷子说着了。
第二天,内阁发生了一件事,极大的刺激到了张相公。
按照内阁历来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以把座位,从内阁正堂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恭喜新首辅上位。
虽然皇帝和张相公还在假模假样的拉锯,但待到第十天上,一众翰林终于等不了了,撺掇着王锡爵一起到内阁道贺。
老王已经得了赵昊的叮嘱,自然说再等等看,同意首辅丁忧的上谕下来不迟。
然而一众翰林却不愿再等,本来掌院学士对这帮天之骄子的约束就有限,除了科学门的那一帮子,被赵昊弄到香山书院去闭关补习科学知识,其余人都穿上红袍,一窝蜂到内阁来了。
中书舍人和司直郎们见状,也不敢磨叽了,也都赶紧换上红袍,一起涌到正堂向吕调阳道贺。
吕调阳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禁不住众人起哄,居然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替张相公留在内阁盯着的姚旷冷眼旁观,第一时间便把此事禀告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一听,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告诉太后。
“皇上没有颁旨让姓吕的当首辅,这帮贼崽子就敢起哄架秧子,让张先生下不来台?!”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拍案骂道:
“前些年的歪风邪气,好容易让张先生给镇住没影儿!这又看到可乘之机,迫不及待的蹦出来了?!”
“娘娘说的是。”冯保点点头,阴测测道:“这几日东厂侦知,好些人在频繁的暗中串连,想逼着张相公赶紧丁忧,他们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清丈田亩了!”
“做梦去吧!”李彩娥冷笑一声,露出了那股子助她上位狠劲儿。“让皇上写条子给内阁——告诉吕调阳,张先生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批准!并让六部九卿、朝廷百官都写本子慰留张先生!谁敢不写,谁就是奸臣!”
“娘娘这个主意好,人人过关,筛子一样筛一遍,把那些想作妖的都撵走,留下的全是忠心的!”冯保马屁拍的山响,马上屁颠屁颠去文华殿跟皇上传话。
朱翊钧听了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儿,不在有人向吕调阳道贺上,而是不把他话当回事儿的。
这大大刺激了十五岁皇帝敏感的自尊。哦!你们看我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就也不把朕当回事儿了?你们配吗?
万历马上写了条子,让跟班太监送去文渊阁。
文渊阁中,吕调阳刚刚送走了道贺的翰林官们,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把椅子移到左边去呢,便接到了这道针对性极强,侮辱性更强的上谕。
吕阁老当场就石化了。这打脸来的实在太快太响了。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你个什么东西,就凭你还想当首辅,你配吗?配几把?
他知道,也许张相公还是留不住,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了。他已经于今天这场道贺之后,在皇帝和太后心中永远的出局了。
吕调阳走向左首那把首辅坐的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老泪来。
他本以为大家都是教了五六年的帝师,差别应该不会那么大的……
然而他想错了,还就是这么大。
皇帝心里,始终只认张相公一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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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纱帽胡同。
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没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最后几个字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不谷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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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气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但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却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请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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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衙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急剧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