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后进入中原,有两条道路。
一条是辽国西京经太行山西侧进军,另一条是从太行山东侧的河北南下进军。
辽国这一次没有从河北大举进攻,而是从西京的方向南下,先是攻下的雁门关后,之后屯驻大军似观望不前。辽国攻破雁门关后,向宋朝投书要求将岁币从五十万加至七十万。
说宋军既已停了给党项二十万岁赐,那么这部分则将由辽国代为收取,再转赠给党项,这是合情合理之事。
大宋君臣上下都对辽国这般慷慨,感动极了。
而河东路经略使吕惠卿则上疏向朝廷言河东路险,地多关隘。河东兵马多年与党项交战,兵精而将勇。
若是让辽国主动进攻河东,而不是进攻相对一马平川及不善野战的河北各路兵马,则是上上策。
所以吕惠卿派人主动向攻下雁门关的辽军下了战书,说愿意在朔州、武州、代州、忻州一线与辽国决战。
辽军开始不以为然,哪知道吕惠卿真的率军向驻扎在雁门关、朔州、武州一线的辽军发动了袭击。
五月时,辽国再没有得到宋朝回复后,又见吕惠卿连连挑衅,开始继续南下。
辽军一面攻打代州,一面攻打石岭关。
石岭关乃是太原最后一道防线,吕惠卿派兵在此死守,同时向朝廷请求援兵。
同时驻定州的章惇向朝廷发文,发现了辽军大规模集结的问题。
从雁门关失守后,外廷还未如何讨论应对辽国之事。
到了吕惠卿和章惇的奏报也是陆续传至京师,朝中开始商量,再到辽国攻至石岭关后,汴京百姓也陆陆续续地知道了。
如何应对辽军,也成了朝野上下最关切的事。
……
此刻太学之中,士子们可谓是慷慨激昂,无人有心读书,大多是在议论辽国兴兵之事。
身为这个年纪读书人,大多是热血沸腾的,不少读书人以范仲淹,王安石那般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自命。
加上二程,张载的洛学,关学的逐步深入人心,也使读书人们倍加有一等天下兴亡与我共之的责任感。
每日都有读书人在斋舍间,私讲国家大义,认为朝廷上下对辽国政策太过于绥靖。
而自去岁大考失利之后,章丞化名为张丞,在太学斋舍之中求学。
自太学改革后,读书人要进入太学,一是州县保举,二是太学的自主招生考试。
不过就算是州县保举,在入太学后也经过太学的筛选考试,如此避免了走后门。
而章丞则通过太学考试入内的。
太学自主招生考试分两等,一等针对寒门子弟的,一等则是针对官宦子弟的。太学针对寒门招生考试,其难度不亚于乡试。
但章丞却得以通过考试,并成为太学的一名外舍生。
太学的斋舍内。
“良弼兄,大家议论了半日,为何你一句话都不说,是不是看不上我等?”
章丞闻言放下卷宗,抓了抓头道:“诸位对不住了,明日直讲要一首律诗歌,我不擅诗词至今没写出呢。”
几人闻言哈哈大笑道:“律诗这早都是老黄历了,眼下咱们太学可不时兴这个,读书人要结社,要倡大义,要谈大是大非!”
章丞道:“入社的事,我家大人说了好几次了不许参加。他只要我安心读书。”
“真是前也怕,后也怕。”
章丞笑了笑没言语。
章丞不是低调,只是怕交游下被人识出宰相子的身份来。
这正值汴京最热的时候,章丞边写字汗水边从手腕上滴落,故他在腕上包了巾帕,以免汗水打湿。在太学中,他吃了不少苦,但比起在家的养尊处优来说,他更愿意来太学吃这个苦。
几人见此都是摇摇头,继续堆坐在一起,一边煮着一大盘羊肉,一边筛酒吃,还谈论朝堂大事。
太学生如今都热衷于结社,或者认识交游什么贤达人物,抛开文章典籍整日研究些待人接物的技巧,章丞一心一意读书自是被他们笑作迂阔。
一人忍不住低声讥讽道:“还真以为仗着会读书便能麻雀便凤凰,高高跃上枝头了。”
另一人拨了拨碗里的羊肉道:“正是,一个寒门子弟,真还以为是当年不成。不是尚书侍郎的公子,想凭着读书在太学里一飞冲天,如同痴人说梦。”
“似刘衙内这般六品大员的公子,不仅谦虚内敛,还广交朋友。似良弼这般以为读书好,便目无旁人的,迟早是要吃苦头的。”
对方笑着道:“不过六品家世,谈不上如何,上一次爹爹生辰时,吏部员外郎上门道贺。那等风度排场,才是令人称羡不已。”
“当时他与我言语了几句,说来惭愧,说了什么全然不记得了,只是心底忐忑极了,敬酒时洒了一些,话也说不利索,事后挨了家父一顿骂。”
众人闻言肃然起敬道。
“令尊庭训定是极严!”
对方笑道:“谈不上,我从小也是小仗则受,大仗则走!”
众人纷纷道:“衙内吃得苦想必不少,但要想人前显贵,必是人后受罪。”
最后那位刘衙内举杯道:“诸位以后大家同在一斋舍相互照应,你帮我,我帮你,众人拾柴火焰高。”
众人哄然饮酒。
他们以为他们的话,章丞听不到,岂不知章丞自那夜神授之后,耳聪目明了十倍。
这也是为何章丞要来太学体验生活的原因之一。家中太静,十米外一只蚊子飞过都能听到。反而是人多喧哗的太学里,有一等白噪音,反是遮掩了一切。
不过这些话对章丞而言不甚在意。
片刻后,忽然那位刘衙内道:“是章三郎君,贵客登门有失远迎!”
章丞听了心底一跳,抬起头来时候,见到一名风度翩翩的男子步入斋舍中。
见到此人章丞心底一惊,对方自己也是认识的,正是章楶家的三郎君章綡。
如今章家两代出相兼一执政,名声早与二韩一吕并称。
更厉害是家族子弟人才辈出,每一代都有顶尖人物,抛开养病在家的章直不说,似章亘,章綡就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章綡年方而立已是太学里的上舍生,为直讲助教都器重的一流人物。
对方一入斋舍,所有人都迎了上去纷纷上前见礼。仅拿执政之子这个身份来说,乃他们这一辈子都攀不到的存在了。即便章楶是朝堂上最没存在感的执政,但执政就是执政。
章丞见了对方心道,糟了,这才入太学没两个月身份就要被揭穿?
章丞也没出去见礼,这时几名同窗已忍不住道:“良弼,良弼!”
众人大为不满,章綡登门也不知上前打个招呼,真仗着自己平素功课了得,便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底吗?
章綡听了脸上仍是挂着笑容道:“此兄好学如此,必有过人之处!”
众人听了尴尬不敢接话。
章丞躲不过,只好出门施礼道:“小弟张丞弓长张见过三郎君!”
章綡见了章丞大吃一惊,不过他也是反应极速道:“在下章綡,见过良弼兄!”
见章綡反应过来,章丞松了口气道:“你们慢慢聊,我去作文了。”
章綡道:“初次见面,请诸位到外头喝一盅!还请诸位赏光!”
众人都是轰然道:“多谢章师兄!”
太学生初来汴京还不习惯汴京百姓吃喝都在馆子里的行为。
能读书的,都是殷实小地主家的孩子,但即便是如此,在家也是一月才能吃一次肉。
而下馆子视为一等败家之举。平日能不出去吃,就不出去吃。
就算有些钱财,也是咬紧牙关,决不大吃大喝。丰年屯钱屯粮,灾年卖粮买田,熬过一个又一个周期后,从小地主变为大地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家里或家族里必须出一个官员。
从小地方来的人都是充满着这样或那样的渴望,在初次步入太学时,眼底都闪烁着光芒。
谁都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是日后给家族改头换面的人物。
众人欣然答允,章丞想走却被章綡拉住道:“良弼兄,也同去吧!”
“是啊,良弼莫要扫兴!”众人看在章綡面上言道。
章丞只好答允。
众人在太学旁的食肆吃吃喝喝。
饭局饭局吃的不是饭,而是局,大家只是以吃饭名义聚在一起,要么交换资源,要么认识什么人的。
大家都争相拿酒敬章綡。章綡也是爽快性子,酒来杯干,人人不落空。
真是从酒品见人品,众人都以结识上章綡为荣。
刘衙内觉得章綡是冲着自己的面子。哪知章綡却让章丞坐在他的身旁,甚是照拂。
众人看章綡对章丞照拂,倒也是觉得对方身上可能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章丞心思并不在饭局上,他看向窗外,太学外南熏门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百姓,这些人不是在起早,就是在贪黑的路上。这些年朝廷虽有国库虽有富裕,但多花在西,北两边的兵事上,民生依旧艰苦。
爹爹虽在太学里提倡孟子之说,以‘民本’为义,但他也承认当今官员们能不多折腾百姓已是一名好官了,更不说以民为本。
不过宴席上,刘衙内数人都是道,若非荆公,建公两位贤相,西破党项,北拒契丹。
大宋焉有今日之太平景象。
席间章丞更衣,章綡跟上二人才有了说话机会。
“丞哥儿,你怎化名至太学中了?”
章丞一脸悲痛地道:“上次省试落榜,令我娘颜面无光,连爹爹替我求情都没用,所以……我就出来躲一躲。”
章綡露出了一个深表同情的神色,谁都知道十七娘那可是‘太上宰相’。
朝堂大事,天子与章越之间都是有商有量的;但在章府里,章越却常常说不上话……
章綡叹道:“难怪上一次随我爹爹去你府上没见着你!”
章丞道:“我可不比你们,上一次是你爹爹是来替子厚叔叔与我爹爹说和的吧!”
“说子厚叔叔这么多年了,心底确有后悔之意,只是没这般言语。”
章綡点点头道:“是啊,可是你爹爹依旧没允啊。其实惇叔一贯心高气傲惯了,有什么悔意,也是从不道开了。但这一次这么多年了,他性子倒是变了,常与我爹爹打听你与亘哥儿的近况。他是一直放在心中。”
章丞道:“可是我觉得爹爹办得对啊,不是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那些错过你,又回头来找你的旧人旧事,就不要与之纠缠不清了。”
“这般你又要与他理清原先的关系,又要看看以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章綡道:“你的话有道理,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倒是比以往我识得你的时候长进多了。”
章丞道:“你别寒碜我了。是了,你与刘衙内很熟?”
章綡失笑道:“什么刘衙内?他也配称得一声衙内?他刘家早就败落了,我今日宴请你的舍友全是看在你的面上。”
“怎么他家中不是世家吗?他爹爹还官居六品。”章丞问道。
章綡道:“哼,我与你说这等官宦世家就算破落了,但也不能让外头人看出来,至少要维持住体面。”
“为何?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
章綡道:“别看不起这些人。只要他刘衙内不说,他刘家仍旧是世家,外头有什么好的差事,也能着落到他身上,或者什么官宦人家看上他家了愿与之联姻,如此好歹就存着个翻身的机会。”
“可只要他露了底子,不仅旁人对他家的恭敬没有了,那么这些好事便通通轮不到他们了。”
“你说的这个刘衙内,如今的体面都是靠家里变卖家底,暗中借钱维持着,不断接旧还新,也不知还能维持几年。”
章丞感慨道:“难怪,难怪。”
“这一次他刘家里为了让他上太学,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你也是对的,少与这般人往来,沾染歪风不说,还坏了自己的前程。君子宁可独行,也不要委屈自己。你放心,我今日露出些许看重你的态度,以后这些人便知道掂量了。”
“多谢綡哥儿。”
说到这里,章綡认真地打量章丞然后道:“你也是奇人,宰相子隐姓埋名到太学读书,莫不是扮猪吃虎不成?”
章丞道:“綡哥儿,我早与你说了我为何来此,再说了我也不是纨绔子弟,太学虽是清苦,但日子我也过的。”
“当年我爹爹在太学时可比我可苦多了,但他不一样在此登科,最后高中状元。我怎么就不行了。”
“哈!”
章丞气道:“綡哥儿,你莫瞧不起人,一年后国子试,咱们看看国子元谁属!”
章綡一拍大腿,大喜道:“说得好,咱们章家子弟就是当这般你追我赶,日后看看谁家的更出息一些。”
“说句实话,你上次省试落榜,惇叔家几个子弟看了你的卷子,没少讥笑你。”
章丞闻言大是气恼。
章綡故意笑道:“与你说,便是要你争一口气。你们两家的恩怨我不掺合,但我和爹爹都是一般态度,只是望着咱们章家子弟能好便足矣!”
“咱们章家子弟要比,就比一比谁更能为家国,为社稷,为百姓效力尽忠!”
“谁更能让咱们章家光耀后世!”
果真看着章丞,章綡二人说说聊聊返回饭局时,众同窗们一下子都对章丞是刮目相看了。这小子不知结了什么大运,居然能与章綡谈得相欢,也不知道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啊!
刘衙内对章丞态度也变了,甚至主动替他斟了杯茶。
章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十七娘不许他交游官宦子弟,生怕他沾染上了纨绔之气,所以他平日相处的也只有兄长章亘和郭宣这般。
如今对一切都很是新鲜了。
刘衙内欲试探章丞身份,章綡道了一句:“我对好学不倦的读书人一项敬重有加,方才我入舍,诸位都来迎我,唯独良弼抱着书本不放,可知他日非池中之物。”
“以后在太学有什么事,良弼大可报我的名字。”
众人一听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等获得他人赏识的手段。
不过随着章綡这么说,大家也释然了。
不过章丞看得出同窗们甚至刘衙内,对章綡这个层次的向往。
但章丞清楚章綡恭谦有礼,豪爽仗义背后是什么,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没一个是靠温良恭俭让上来的。
章楶在洮水大捷前,坐看梁乙埋的兵马在熙河路烧杀劫掠,无数百姓死于党项人的刀下,但章楶全程无动于衷。
一直等到党项兵马饱劫之后返回党项了,章楶才率养精蓄锐已久的宋军于党项兵马后方的洮水出现,最后一战定乾坤。
事后不少熙河路的官员要弹劾章楶,却给章越全部压了下来,甚至官家也说,章楶此人的心太狠了。
到了这个位置,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子好人。
普天下可能只有司马光是个例外。
有酒岂能无色,不多时就有歌姬打酒坐,章丞见此不习惯,章綡打着哈哈替章丞推却了,自己却似个中老手般。章丞不知自家老爹当年在太学里是否有遇到这样的场景。
片刻后章丞便辞了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