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月接过琉璃灯,灯火清晰地照亮她的面庞。她尴尬地侧过身,用散开的发丝遮掩着。她静静伫立,沉默良久,才闷闷道:“我的脸,可有回寰之地。”
谢彧看着眼前那道笼罩在黑夜里的人影,消瘦单薄,仿若一道飘动的幽魂。他清俊的眉宇间,浮上了一层微妙的阴霾,他垂下眼,缓缓道:“尽我所能,你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嗯。”独孤月苦涩地安慰着自己。
“你不必妄自菲薄,再美的容颜终会苍老,成为华而不实地过往,而心的善良像皓月当空,千里不朽。画虎画皮难画骨,千金难买有情心。世上的妖魔鬼能幻化出绝世的皮囊,却依旧改变不了作恶的本性,才会人人得而诛之。心善人自妍,即使你容颜再丑,在我心里纯真和善良的人倾国倾城。”
夜风拂来,袅袅生凉。柔光轻泻,如梦如幻。谢彧一番良言,犹如一剂良药治愈了她忧郁孤独的心。
“回去吧,湿气重。”
她抬头望去,朦胧的烟水笼罩了湖面,水汽氤氲。
谢彧推开柳条,指节突兀,白白净修长,他略一踟蹰道:“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开心,切莫再想不开。”
“啊,没,没,不是你想的。”
独孤月为人乐观开朗,从未有抑郁求死的心思,只是对影自照,颇为失落,一时慌神,致使重心不稳,脚底失滑。心里哀嚎,这是误会,误会啊!
自那夜相会过去数日,就没见到谢宁谢彧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两忙些啥。独孤月颇为无聊,闲暇之余替自己做了一顶维帽。帽檐边缘坠了一圈流苏,行动时如柳扶风,袅娜娉婷。独孤月戴上维帽,维帽垂下素色的纱娟,遮住她乳白色上衣,露出了淡黄色条纹的长裙,整个人显得高贵文雅,在维帽的遮盖下好似美人如花隔云端。
小丫鬟小雪不禁夸道:“月姐姐,真是心灵手巧,又是个美人坯子,等你容颜恢复了,肯定是倾国倾城。”
“瞧你夸得。”
“月姐姐,据说仙衣镇上来了一位名医,年纪轻轻,医术可了得了。”
“仙衣镇?我都不知道温岭脚下还有村镇。”
“姐姐你足不出户,自然不晓得
了。据说有位仙人游历人间,见此处山明水秀,驻足欣赏很久,不忍离去,又怕上天责罚,便落下一件彩衣,因此得名仙衣镇。仙衣镇民风淳朴,勤劳善良,早市晚市物品繁多,特别热闹,东西价美物廉,我最喜欢去那买胭脂了。”
“好美的传说。”
“是啊。”
“你说过的那小郎中怎么回事。”
“哦,镇上最近有人生病了,请来了一个小郎中,年纪和宁公子差不多,据说是杏林高手,能妙手回春。”
“名气这么大。”
“是的,他现在人气可旺了,说不定还能医好你的脸。“
“小郎中。”独孤月暗暗默记,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实在按捺不住,第二天穿衣起身,留书出府打算去镇子上找小郎中。
好不容易来到镇上,街道上人稀稀落落的,遇到的村民都是面容愁苦,害得她不敢上前打听。好不容易,碰到个摆摊的,才知道小郎中因为镇上的病情上山采药,只得悻悻而归。
归去时,独孤月觉得自己迷路的本事是一绝,虽然沿途做了标记,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径。七绕八绕,都耗到太阳下山,薄暮降临。正当她做好风餐露时幸得看到前方有一座老宅。
独孤月绕着院墙走了三周,宅子应该是长久不住人,墙皮剥落,略显颓败。好在屋外栽了数棵梨花树,此时正值花期,枝头上的梨花莹洁无暇,一簇簇热烈地开着。远远望去,密密匝匝,层层叠叠,似瑞雪堆积,又如云带飘扬。
独孤月见大门虚掩,试探性问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她大着胆子推门而入,打眼就看到院子里一左一右种着两株桃树,桃树上娇蕾新开,亭亭玉立,煞是可爱。迎面是厅堂,左右造了了两间偏房。
万籁俱静,漆黑无人。独孤月摸索着刚要掏出火折子,就听见沙沙一阵响动,要有人来。不知敌我,独孤月足尖一点,提气上房,房屋不高,她很轻松就跳了上去,俯身贴在瓦上,借着树影的遮蔽,露出一小节脑袋,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轻如鬼魅,越过院墙稳稳落定。男子穿着玄色旧袍,蒙头遮面,看不见真容,但是从面巾中折射出两道精光,令人不寒而栗。他长袖一挥,不知藏在何处的几道黄符飞来,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雕虫小技。”伴着这句嘲弄,手心瞬间燃起蓝色的焰火,符篆付之一炬。
黑衣人缓步来至桃树旁,仰头而视,心中似酸楚难当,思绪纷纷。他还记得某人因为梨谐音同离,甚是不喜,硬从瀛洲仙岛讨来两株桃树,说是花开的时候红艳艳的,很喜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如今其叶蓁蓁,你为何不于归家。
他闭目冥思,根骨分明的手指贴在粗壮的桃树上,淡淡的清光似涟漪圈圈荡开。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转瞬间桃花朵朵,灿烂夺目,耀如明霞,映红半边夜空。
独孤月仿佛能听到粉蕾盛开的欢愉声,双目灿然,几乎要醉在旖旎多姿的如梦幻境里。她暗暗赞许道这是哪里的神人,使得什么仙人妙法,若是自己学的一招半式,岂不妙哉。
“我以后要当桃花仙。”
“好没出息,别人都争当剑仙,锄强扶弱,济世苍生,哪像你这么胸无大志,闲散无趣。”
“桃花仙才好呢,偷的浮生半日闲。我手捧一壶酒,桃花洒酒间。饮尽桃花酒,醉卧桃石边。今日是酒客,明日成桃仙。山水看不尽,桃花撒满天。”
“哈哈,好一首打油诗,哈哈......”
昔日欢笑犹在耳边,可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他垂下头,双目晦暗,最不堪忆少年时,两鬓斑白空垂泪。
黑衣人默立良久,才径直走到西侧单位房间。他一踏进,满室生光。独孤月借着灯光,看清楚西边是书房,书架上陈书累累,经年累月蒙了一层灰尘。西墙上挂着四人观雪图早已泛黄,唯有书案上还摆着名人法帖,一方端砚,一支笔筒。
黑衣人冥然兀坐,四处万籁有声。小窗外明月移至半墙,树影斑斑驳驳,前尘往事涌上心头。
他曾执笔日夜临摹,疲倦了,伏案而憩。曾经书案上会摆着一只花瓶,时常插数支傲雪红梅,淡影疏枝,半夜风移花动,珊珊可爱。
案几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尘灰,他指尖缓缓滑过,冰凉冰凉的,碰到中间凹凸不平的字迹时,他愣了片刻。
曾经有个人,他温净如水,甘冽似泉。他会为自己取名,教自己识字,游历山川,领略仙境之美。往事历历在目,却缥缈如烟,看得见,抓不住,留不得。美好总会消散,仇恨却如跗骨之蛆,锥心疼痛。思及此,眼底滑过一道泪痕。
黑衣人伫立许久,他才从书房退出,返回桃树下。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他吟诵着诗词,左手一扬,夜风骤起,梨花簌簌,飞卷而来勾起香风阵阵。
他右手划过虚空,一盏琉璃杯便托在掌心。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他满目沧桑,缓缓将杯中清水倾倒,语气凝重:“我知道师傅你从来不饮酒,就用清水敬您了。”
独孤月看他背影茕茕独立,备显落寞,尤其是从衣服里露出一头银发,更是凄凉伤感。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斯人已逝的悲伤莫过于此。
无数梨花掉落,犹如腊月飞雪,诉说着天地的哀思。
落雨梨花春带雪,一年一度离人泪。
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物,借着月光,独孤月发现那是一管竹笛。
“噌。”桃树下冒出一堆薪火,熊熊燃烧,照得他半张脸亮堂起来。他不假思索将竹笛扔了进去,眼眸里火光跃动。
独孤月的心无来由地躁动起来,仿佛那火舌舔舐得不是笛子,而是自己的心。她隐隐约约地听到竹笛在烈焰中祈求哀鸣,心脏如坠千金。
“不要。”独孤月大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