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七八日,独孤月身体基本痊愈,揽镜自照,连脸上的红斑都有消退的趋势,精神为之一振。
晨曦微露,满室飘荡着浓重的中药味,一连几日,独孤月起初还未在意,今日走出房间,看到院子里搁满了晾晒着一筐一筐新摘的青蒿,艾草,牛筋草等中草药。她暗自思忖,三日前自己已经停药,应该无需再煎煮了。而且看药草的数量,绝非一个人的量。随后步到厨房,看到小雪忙进忙出,拿着一把小蒲扇扇着一排排炉火,还时不时揭开药罐查看。
“小雪,这么多药是?”
“月姐姐你来了,这是给仙衣镇乡亲们煎的草药。”
瘟疫,独孤月这才想起来顾简提及的仙衣镇爆发了疫情。
“最近瘟疫蔓延,草药都不够用了,彧公子领着一群人去后山采药,大家都没空,临时抽调我来煎药。”
“好了。”小雪用裹着毛巾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水灌进一个葫芦里,葫芦不过寻常酒壶大小,却足足装了几十罐药汤,让独孤月大开眼界。小雪顺道拿起一串串绳结的药包,正打算出门。
“你去哪?”
“给小郎中他们送药去。”
“不如带我一道去,可好。”
“这,公子吩咐你要好好休息。”
“我都快躺散架了,再说你们日夜忙碌,剩我一人无所事事,我于心不安啊。”
“那……好吧。”小雪犹疑难定,但在独孤月楚楚可怜的眼神攻势下松口应允。
街道阒静,犹在午夜,而谢府的车马粼粼,显得格外的喧嚣刺耳。
独孤月掀开车帘,打眼便见到街道两旁出现四名清秀俊雅的少年,他们身穿素色的宽大衣袍,衣袖口镶着蓝色滚边,前胸和后背各有两团云气纹,银丝暗绣显得人安静沉稳。两人手握佩剑,湛蓝色的剑穗低垂,似乎在巡逻,另外两人手持柳枝不断在洒水。
“他们是……”
“他们是沐家特意派来的弟子,柳枝上沾着药水,专门去除尸气,以免加重疫情扩散。”
“哦。”独孤月暗道,不愧是仙门首家,能够体恤生民。
不多时,侧面走过一群头上挂白,身穿麻衣的平民,表情哀痛,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们还来不及守孝,就推车出城准备掩埋亲人的遗骸。
没过一会儿,又有数人推过来几辆平板车,他们的双目无神,脸色麻木,车上的人草席裹身,连多余的白布都没有,甚是凄惨。
独孤月不忍再看,家家素缟,人人披麻,车马不停,抬棺不绝,千里坟茔,望哭哀恸,难道这就是书上提及瘟疫惨境!
马车七拐八拐,来到了东市的病疫所。仙衣镇的族长带领村民把镇上东市清理出来,腾出许多空屋,开辟为病迁房,把染病的民众集中起来一齐医治,还用红布拉出一道警戒线。
独孤月挑起警戒线走了进去,村民正有序地排着队领取草药包。凌波仙子依旧是一身素服,头上的发钗端正,坐在凉棚下细致认真地摸脉诊病,人娴静安然,散发着若有如无的仙气。顾言则一身白衣,系着口罩,站在平躺的病人身旁,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即便如此,银针下手却沉稳有力,无丝毫慌乱。
小雪将药葫芦交给凌波仙子,然后取出一套针具,喊道:“顾大夫,你的银针我给你送来了。”
凌波仙子抬眸瞥了一眼独孤月,责怪道:“小雪,你怎么带她来这。”
独孤月边将药材取出,便解释道:“您不必苛责她,是我强行要求的。如今我已经病体痊愈,听说仙衣镇瘟疫横行,见大家齐心协力抵挡病魔,我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顾简抽空赶了出来,他胡乱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略显疲惫地抬起头,只见他双眼肿胀,黑圆圈浓重,估计熬夜许久,一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沧桑。他接过针具道了声谢便匆匆赶进去救死扶伤。
“顾大夫,情况如何?”老人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族长。”顾简身形顿了顿。
仙衣镇大部分人都姓文,镇长也是族长,文族长头发花白,已过花甲之年。他杵着拐杖站在一旁,身旁跟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捧着书册执笔登记。
顾简艰难地开口:“大概有三个人快不行了。”
此话一出带来一阵沉默。
“啊……嗯……”族长的拐杖动了动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颤巍巍地捋了捋山羊须,转过身问道:“人数统计的怎么样?”
青年人翻动书册,手抖了抖,墨水落在草纸上留下浓黑一点,随后的一滴泪花滴落,笔迹变得模糊不清,哽咽道:“自从十日前有人染病去世,陆陆续续开始发病,不算还没有发作的村民,死亡已逾百人。”
独孤月的心顷刻间就悬起来了,脱口而出:“死了这么多人难道官府不管吗?”
青年族长忿忿道:“上报了府衙,先前倒是来了一个大夫,还没呆一天就跑了,还是命要紧啊,后来就再无人问津。现在就算有想逃难的也没法子,郡官下令封城,城门封闭,大夫进不来,村民也出不去。哎,说多了也没用,上头昏聩,哪里管百姓的死活。”
独孤月轻咬嘴唇,一张脸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天下的君主都是昏庸无能的吗?”
“生不逢时,不遇明主,可怜的还是我们这些无辜的老百姓,天灾人祸一旦降临,无一幸免。虽然有顾大夫不顾自身安危日夜救助,可是再这么死下去镇上就没人了,仙长门你们得想想办法啊。”村长老泪纵横,撤掉拐杖,跪拜在地,其他村民闻言都紧跟着匍匐在地,乞求和哭泣不绝于耳。
凌波仙子赶忙扶起老人家,扫视跪拜的民众:时疫泛滥,户户多遭难,传染迅猛,人人尽着伤。死亡带来的阴霾深深地笼罩在村镇上,压抑深埋,惶恐蔓延,绝望潜伏。她安慰众人道,“我们会尽快查清源头,遏制疫情,你们不要害怕。”
“你们不会半途而废,丢下我们走吧。”也不知道谁冒出来一句话。
“乡亲们,请放心,仙凡一体,我们必当与你们共进退。”
村民们不住地磕头道谢,绝经之时唯有希望永存。
独孤月被此情此景震撼,一直呆在病疫所竭尽所能,分药,赠药,忙到薄暮时分。
天空阴翳,不知何时飘来零星雨珠,沾湿眉眼,独孤月便打算去临街借伞。没走几步,雨丝风片纷纷扬扬。
无边丝雨细如愁,独孤月环视四周,街道上空空荡荡,悲伤浸满了整座仙衣镇,来时未曾见它繁华,相见时却是满目疮痍,仙衣不再,褴褛蔽体。脚底的潮湿蔓延而入,连带着心底也是一片冰凉。
正感时伤怀之际,五四道黑影飘忽,形如鬼魅,四处逡巡。他们与前几日的骷髅鬼不同,身上罩着黑色的大长袍,眼眶里燃着两团幽绿的火光,有几个拿着粗壮的铁链,领头的手持一把半月形弯刀。
独孤月不知道他们欲意何为,紧随其后来到西郊,那里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未掩埋的尸体。
死亡是如此的触目惊心,这是独孤月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人事无常。
尸体里传来一阵啼哭,有个小女孩子,约莫六七岁,红色的丝绦绕在头顶总角上,稚气未脱,她伸出纤小的双手,伏在一男子身上,哭声高扬:“爹爹,你快起来啊,阿娘病了,她也快不行了!你起来看看,快跟我回去……”
雨丝绵绵,仿佛是大地无声的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