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花看看李廿又看看薛开,没有说一个反对的字。
和李廿相比,薛开不够圆滑,不够聪明,为人处事也不够得体。
但他唯一比李廿厉害的就是他比李廿武功好!
在保命的关键时刻,孙小花内心之中也偏向让薛开送她回去……
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在这种时刻,她的期待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李廿继续等在皇宫之外。
而皇宫之中,李如意被人带到了御花园之中。
眼下御花园中的花开的正艳,很多都是外面难见的名贵品种。
御花园之中的凉亭都有自己的名字,雕栏玉砌,石砖都比别的地方平整。
没有主子的时候,李如意就大大方方的坐下。
她以落座,很快就有人在石桌上摆了瓜果茶点。
李如意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伸手。
虽然她相信肯定是今上叫人留下她的,但皇宫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才结束了数月被人追杀生涯的李如意,依旧谨慎的可怕。
这里并没有说的话的人招待她,她也不着急,就那样看着周围的花花草草。
这凉亭似乎还挺隐蔽的,李如意时不时能听到有人从另一条路上路过,或是说着话,或是快步的走过去……
除了这些人,她也知道有人正在暗中观察着她。
不过,那并不重要。
她在皇宫之中,身边不可避免会有无数双监视的眼睛。
李如意就这样等着,从午后等到快要傍晚。
她已经一整天的时间水米未进,但却丝毫不见紧张。
直到天边染上了红霞,她才听见身后传来了“圣上驾到”的声音。
李如意连忙起身,按照颜若凌教的礼仪,大方得体的行礼。
她看见一双靴子从自己眼前掠过,今上从她身边过去,坐在了石桌的主位。
他坐下后,方才叫李如意起身。
“李当家的看起来可不像是如此循规蹈矩之人啊!”
能被皇帝称一声李当家,李如意可没有半点高兴,她心中正琢磨着皇帝留她的目的是什么。
这话不好接,李如意索性也不接了,恭敬的低着脑袋,倒是看着乖巧。
今上见此,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知,今日朕为何将账本之事轻轻放下?”
今上不会那么闲,留下李如意自然有他的目的。
李如意听了这话,微微迟疑,但还是顺着心意回答。
“臣妇愚钝,想不通的很多,只是大约猜测,是为了抓大放小,啸洲才是当务之急。”
今上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李如意站在那里的样子,开口说道。
“坐吧!站着说也累!”
李如意依旧低着头,坐到了距离街上最远的地方。
“你说的对,也不对!”
今上似乎很有给李如意讲解一番的兴致,李如意不明所以,但还是听着。
“啸洲的事情确实不能再拖了,但朕登基至今,朝堂之上,已经血洗两轮,这次不好闹的太大了!”
皇帝一共登基十几年的时间,继位的时候就已经血洗一轮了就,再加上上次邵平川的事情。
如此算一算,确实不宜大动干戈了。
李如意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便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不过,账本确是一定要说的,你可知为何?”
李如意松了口气。
“臣妇不知!”
听李如意说她不知道,今上很不满意。
“你怎会不知呢?朕觉得,李当家应当是知道的!”
李如意:……
她不管愿不愿意回答,这会儿都得编个借口出来,不过,李如意心中确实明白,今上为何要这样做。
“大约是让明白的人,自己将钱拿出来吧!”
今上明显是准备饶这些人一命,可是这买命钱绝不在少数。
这些人心中清楚那账目的真假,今上如今不追究,是看他们自己的态度。
懂事的,就会尽快将那些钱还回来,顺便收拾收拾铺盖尽快致仕归乡,手里还能有些余钱,脸上还有有些脸面。
若是不懂事的,哪怕是最后人财两空,命都要丢了。
今上不去做恶人,他只是将证据公开了,让这些人自己去琢磨如何做。
当然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
只是这种可能却是李如意万万不能说的。
眼下朝中和啸洲牵扯最深的,就是皇后和太子。
这两人已经到了这般地位,和那些没有善恶是非的海商搅和在一起还能是为了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了,李如意心中甚至隐隐感觉到,今上是准备逼太子一次。
比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或是离开,或是被人拔除,而今上眼见着身体康健,短时间内根本没有禅位的可能……
这样继续下去,以太子和皇后如今急功近利的性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呢!?
可是,这话李如意能说吗?
当然不能说……
人家如何不和,也是亲生的父子,更是权力巅峰的君臣,李如意怎么能随意议论。
今上听到了这个说法,看着李如意的发顶,他不信李如意不明白,但他也清楚李如意的装傻。
他话锋一转,说回了当下的情况。
“你与韩时安此番有功,当赏!”
李如意都不问赏什么,当即跪下叩谢。
今上到现在为止,连李如意的下巴好像都没有看见过。
他不禁皱了皱眉。
“上次的事,朕在心中也帮你记着,正好这次一并赏你,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李如意一下明白今上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
大约就是邵平川的事情。
那时候,她不能面圣,因为一旦见了今上,她就得彻底沦为韩时安的附庸。
如今倒是转换了另一番场景。
家喻户晓的丁鸿传,还有那传的神乎其神的易容术,七十万两的赏银……
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办法再把李如意锁回谁的后宅之中。
只是,这些都是李如意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或许中间有所助力,但那些推波助澜的人也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并不是单一方向的扶弱。
如果问李如意,想要利用皇权,帮她再谋算些什么,李如意将过往全都想了一遍,都想象不出。
她沉默一瞬。
片刻后,她郑重的叩首。
“臣妇无所求!”
这种和时人想象完全不同的答案,某种程度上,就是藐视皇权。
所以李如意即便无所求,也要足够谦卑。
听到李如意这个回答,今上微微蹙眉。
“无所求?机会难得,错过可就没有了!”
李如意还是跪在那里,姿势都没有半分改变。
“确无所求!”
李如意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和皇权无关,和今上更无关联。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某些想法,今上沉默片刻,放任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李如意的脊梁之上。
“若是,朕让你以女子之身做诎洲郡郡守呢?当朝二品大员,你也不愿么?”
李如意的心没有因此有半分波动。
如果她期待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女官,如果她乐于成为诎洲郡一手遮天的土皇帝,那她心中恐怕已经乐开花了!
可是,李如意心中向往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她没有官瘾,不想当官,她喜欢的是天大地大可以自由而往。
她愿意改变很多人的处境,但并不愿意背负那么多人的命运和责任。
她没有要成为女子典范的冲动,没有要被人另眼相看的野心。
她只想要做一个拥有更多选择的人,也希望能给很多没有选择机会的人一个重新选择的可能。
当官不是她期待的。
哪怕大齐第一个女副尉就是她亲自送上去的,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亲自当官。
“还望圣上三思,臣妇资质平庸,格局狭隘,无法担此重任!”
今上听到她这样说,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那你此番作为,只是为了啸洲百姓这样简单?”
身为皇帝,今上已经算是个疑心病很轻的人了,可李如意在这件事中出力太多,很难不让人多想。
李如意无法跟今上解释上辈子的事情,更不能说自己怀疑自己重生就是为了改变啸洲百姓的命运而来。
她只是沉默片刻,方才重新回答。
“臣妇当初拜师,曾在师父面前发过誓的,习武当自强,不做恶鬼怅,若遇不平事,凡人不可殃。”
“师门传承,讲究心念通达,臣妇不忍见啸洲百姓如此,为臣妇心中执念,不为旁人眼光,不为天地伦理,只为本心如此!”
李如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藐视皇权的边缘。
她不是为了皇权而生,而是为了自己而生,这在如今君为先臣为后的主流思想之中,就如同一个天地不容的异类。
皇帝但凡有一点小心眼,都不会放过她。
只是,就像今上在试探她一样。
她也在试探对方。
啸洲如今离不开韩时安,诎洲郡那边,李如意的影响力更不必说。
这样的情况下,让她也有了试探今上的资本。
今上想让她为自己所用。
可李如意只想要过自己向往的人生。
她想让如意坊开遍大齐的每一个角落,想让鸿鹄草堂立在每个村庄,想让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也能读书习字,想让丁鸿传流传四方……
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去榨干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今上,更不希望自己往后的命运都要背负着皇权。
李如意人跪在这里,就像人活着要吃五谷杂粮一样,她也是个怕死的。
但她的灵魂却站在半空,如她挺直的脊梁,从未给任何人跪下。
“当真不要赏赐吗?若是你无所求,你身边的人呢?比如说你一手提拔的女副尉……”
李如意态度依旧恭敬,真诚的仿佛自己从未隐瞒过什么。
“牟清岚拜在陈江安陈统领麾下,自然是陈统领的人,臣妇无权过问。”
今上听着李如意这话,有些怒气。
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这怒气很快又消散了。
“你真是个特别的人,朕听说你与韩时安成婚多年却从未写过婚书,不若朕御笔亲书,替你写下婚书如何?”
今上亲笔写的婚书,李如意和韩时安两人这辈子就算互相杀了对方爹娘,掘了对方祖坟,都得困在一起不能和离。
不能和离放在如今很多人身上,都能让人高兴的很。
尤其是韩时安眼见着就要平步青云,李如意却只是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孤女,双方看起来阶级相差的越来越明显,能够通过这种手段把韩时安牢牢捆住,似乎是个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只是,李如意却并不愿意!
“启禀圣上,臣妇早年自立门户,另开家谱,家中人口枝繁叶茂,臣妇身为族长不能离族,而韩时安到底是状元,入赘太难听了些!”
今上:……
他有些看不懂李如意了!
“你就不怕韩时安往后飞黄腾达不要你?”
李如意想到了韩时安,想到了两人共同经历的种种,一瞬间人都柔和了许多。
本来就不存在要不要的说法,不过是两个人相互吸引,便在一起了,若是有朝一日,这种吸引不再,那能够好好的放手,也是对彼此最好的交代。
韩时安没了李如意,还有他的路要走。
李如意没了韩时安,也还有天高海阔的人生。
情爱只是人这辈子的一部分,亲人之间,挚友之间,甚至是随手而为却被人惦记半生的陌生人之间……都能有赤城无比的情感。
李如意这辈子不是非韩时安不可,但能够取代韩时安的,不是另外一个男人,而是李如意前进路上的所有支点。
可能是小满,可能是李廿,可能是大姐,可能是日月门,可能是鸿鹄草堂,可能是颜若凌,也可能是李不弃李不晚……
她上辈子空空荡荡的生命啊,这辈子被填的满满当当,又岂会在不安彷徨!?
“不怕!”
李如意觉得说了太多深沉的东西,便在这时候和今上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臣妇梦中梦到过神仙,神仙说韩时安这辈子都惧我!”
李如意的感觉没错,这话一下就让氛围轻松了起来。
今上站起身,看着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的另一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既如此,你便早些回去吧!”
李如意连忙告退,一直后退到了亭子之外,才转回身跟着送她出宫的内侍离开。
今上一个人站在凉亭之中,看着远方的景色。
他的近侍走过来。
“回禀圣上,人已经离开了!”
听说人走了,今上的视线动了动。
“你说,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近侍恭敬的立在今上身侧,顺着话头说道。
“应当是真的,不然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近侍不是为了给李如意说好话,他是发自真心认为的,毕竟李如意说的那些话,不说大逆不道也差不多了,这都能是假的,真话得多离谱啊!
今上嗯了一声,似乎认同,又似乎无所谓的样子,他只是看着远方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周围已经点燃了宫灯,他才缓缓的开口。
“说到这梦里梦见神仙啊!朕最近也常常做梦呢!”
今上的声音并不算多大,但近侍还是听的一清二楚,顺便在心中琢磨着是不是最近应该给今上用一点安神香,可能这些日子处理啸洲郡的事情累了呢!
他并不知道,今上说的做梦,和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还是那熟悉的皇宫之中,只是今上已经瘫痪在床上。
他中风瘫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太子就这样,从监国到继位。
今上看着他风光,心中明白,自己不是病了,而是被人下毒了。
可是,那些话谁又能明白呢?
风光的帝王,晚年如此落魄,看似有人照顾奉养,可实际上那些中毒的痛苦,还有看着大厦将倾的悲凉,都折磨着他的灵魂和意志。
他不止一次的想死。
只是,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他命不该绝,就这样拖拖拉拉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用这样的不死不活的状态熬了多久了。
直到某一天,那个从小照顾他长大的老太监,拖着自己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残躯摸到了他住的宫殿。
老太监颤抖着手,拿出一包毒药给他。
他眼中满是解脱。
或许是以毒攻毒的关系,或许是回光返照。
他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在那一晚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口,看着漫天的星空泪如雨下。
这一生,他兢兢业业,眼前满是迷障,或许走错过路,可是,他拍着自己的良心,也可以说一句,无愧于苍生。
王朝中段想要出一个明君有多艰难。
藩王不许,文官不愿,宗族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吐出到嘴的利益,内忧外患,王朝的权利结构固化,想要打破,何其艰难!?
他把窗子推到最大,张开骨架一般的手臂,那多年说不出的话的嗓子沙哑干涩,发出痛苦的呜咽。
如果有来生,他想要一双明辨忠奸的眼睛,一副勘破迷惘的头脑,还有一些不要拖后腿的大臣……
这朝中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
他哈哈大笑,笑此生无奈,笑一场浮华终成空。
他开口,念的是不甘。
“朕,受命于天,顺应天道,余忆少时,踌躇满志……咳咳……今将亡矣,无托孤寄命之臣,无承欢膝前之子,无分香卖履之妻妾,唯一老仆……”
他咳出一口鲜血,一生如走马观花,他以为忘了的,却又那样清晰。
老太监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也陪着他服了一样的毒,他身体亏的厉害,毒发的更快,但却强撑着,将燃烧的蜡烛,点燃了窗边的幔帐。
“百年基业,风雨飘摇,太子目光短浅,刚愎自用,德不配位,是朕教子无方,愧对先祖……愧对先祖啊……”
皇帝吐着血,火势很快燃烧起来,熊熊的大火之中,他笑着哭着,遗憾着,不甘着……
“若能重来,朕愿献祭全部……若能重来……”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哈哈哈……”
漫天的火光之中,那枯瘦如柴的身影轰然倒下,老太监嚎啕大哭,高声喊着。
“圣上驾崩了……”
这一场送别,没有任何人到来,老太监踉踉跄跄的跪在了皇帝的身边,两个人就这样被火焰吞没。
而同一天,那被关在小院之中的女子,那被人追杀到悬崖边上的县官,还有那被家族逼到绝路的,被兄弟暗害的……
这世上哪个时刻都有人正在死去。
只是这一瞬间,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
“圣上……”
“圣上……”
今上听着身边熟悉的声音,缓缓的回过神来,那梦中对他忠心耿耿,陪他一同赴死的老太监这会儿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圣上,夜里天凉,咱们回去吗?”
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他想起刚才李如意的样子,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回吧!赶明你提醒一下李如意,京城最近乱的很,让她先回诎洲郡吧!”
现成的借口已经送上门来,太子的事情,是时候处理了。
“是……”
“圣上,刚才传来消息,户部尚书醒了以后吵着要见您呢!”
“钱带来了吗?”
“没听说,听意思好像是要致仕。”
“旁人都能致仕,他还不能,他得给朕守着这个位置。”
韩时安肯定是要当啸洲郡守的,眼下啸洲根本离不了韩时安,可以后呢!?
外放的二品大员调回来,哪有合适的官职等着!?
直接当尚书是不可能了,但宋侍郎提上来以后,就有个侍郎的缺……
“那您见他吗?”
“不见!铁公鸡一样。”
近侍听了这话,心里赶紧记上,找时间敲打户部尚书一下。
一众人的身影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