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山顶的风太大,使得叶庭松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她要去追逐她的大道,她毕生所求,是得入太上忘情之境,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与我有了些纠葛,自此被杂念所扰,情难自主,欲念丛生。”
“她要斩道忘情,所以当时,她离开昆仑,倾尽一切救我出西土,为的就是放下求道之心,纵容自己的私念,与我做一年夫妻,历一场短暂的红尘劫。”
“如今一年之期已满,她如约离开,她说这一年她过得很开心,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但天下无不散筵席,她想去逐她的道,就不与我们同行了。”
“但昨夜的约定依然作数,长生殿成立之日,她一定会赶回来,与大家再聚饮宴。”
山风吹拂,吹熄一切热烈高涨的情绪,使人得心很快冷了下来,化成一杯萧索的苦酒。
姜婵心底一叹,难怪昨夜,叶庭松明显情绪不对,芷溪又显得过分开怀,他们在到处撒酒疯的时候,芷溪在这里和叶庭松喝最后一杯酒,做最后的离别。
人生求道十万里,一半萧索一半狂。
虽然遗憾,但这是芷溪自己选的路,从一开始,就已经选好的路,与叶庭松的纠葛是一场意外,或许她本来只打算将其视作一场幻梦,但当她发现自己无法对抗心中滋长的杂念,甚至开始影响到她的道心。
叶庭松不知道芷溪挣扎了多久,才会走出那一步,放弃昆仑,放弃天女身份,倾尽全力,救他出塔,以一颗舍道的情心,邀他走一趟红尘。
其实,在她救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坦诚过,也给过他选择,是马上离开,还是与她做一年夫妻。
无论是哪种选择,芷溪都不干涉。
西土黄沙漫漫,残阳如血,叶庭松前一刻还在因为芷溪表露出来的情意欣喜若狂,下一刻滚烫的心就被泼上一盆凉水,凉气侵骨。
他当然知道芷溪这么做的缘由,他以为是她愿意接受他了,其实她只是想彻底放弃他。
不过在那之前,留出一年的时间,当做是给彼此的成全,这一年里,她就是他的妻,可以月下共赏花,万里同携手,也可以新枝下低语,浅浅画娥眉,如一对寻常的夫妻,做一切夫妻间的事。
想象一下都觉得美好,但叶庭松却觉得心口有万千根钢针在扎,但凡芷溪对他半点感情没有,他都不会觉得那么难受,可偏偏他能感觉到,芷溪也当面亲口承认过,她对他有情。
只是这情绊住了她的脚步,阻碍了她的追求,所以她不得不斩去这段情。
叶庭松有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又在芷溪平静的注视中化成哀伤。
他选择握住她的手,去走这一趟红尘。
这一年来的相携相伴,同进同退,共盏泼茶时的温存耳语,面纱下仅他一人可见的绝世仙颜,烛光映照下的低眉浅笑,无一不令他神魂颠倒,如痴如狂。
他忍不住沉沦,又时常惊醒,在寒夜里细数剩下的时日,如问斩前的囚徒。
他隐隐期待着一年后她不会离开,于是倾尽一切的去爱她,去呵护她,在每一天的时日里过得无比珍惜。
可当这一天来临时,芷溪还是要走。
昨夜在这处山崖上,她带来了一壶酒,当初他答应她的时候,她也带来一壶酒。
那日他与她交手同饮,在西土黄沙落日间同拜天地,证夫妻之礼。
一年后的今日,她同样带一壶酒来,素手盈盈,目光轻柔,把盏倾杯,劝君一杯酒,天涯不再同。
他不想喝,喝不下去,望那杯酒如毒药,碰都不想去碰。
可他又不能不喝,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想摔杯逃走,但又深知不能逃,他欠她太多,至少,在最后这一刻,能给双方一个体面。
可这酒太苦了,苦得他喝下去的时候眼泪横流,从口舌一路苦到腹中,又苦进四肢百骸,苦得感觉以后的人生一片灰暗,还不如给他一杯真正的毒酒,就此死了,或许她还能多记得自己一些时日。
但后来又想啊,不能死,她来,本就是为了斩情,太上忘情这条路本来就难走,若是自己死了,她就更难走出去了。
他给不了她任何助力,那至少,不要成为她的负累。
这么一想,这酒苦得也不是那么难受了,这一杯离别酒,他先喝了。
芷溪双手持杯,容颜如仙,一抹笑颜,衬得天地失色,只是眼中蕴蕴含泪,眼尾轻红,更显动人。
叶庭松心如刀绞,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她将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离别在即,她说了很多话,他一一记下,凝望着她的身影,将其深深刻在心中。
最后,她站起身,笑着看向他,问他:“我要走了,你不来抱抱我吗?”
他上前与她拥抱,轻轻的,像捧一块易碎的珍宝,她埋首在他脖间,眼角有泪掉落,烫得他浑身颤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制止住自己强留下她的冲动。
像一场漫长的幻梦,那个幻梦里的仙子轻盈得像一片云,飘荡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醒来时只有孤月高悬,山风寂寂,青石一方,冷酒一壶。
他听不到山下的吵闹,只就着这一壶冷掉的苦酒,一口一口的抿着,与孤寂的山风为伴,独坐到天明。
叶庭松的讲述并不长,却像一把风,灌得众人心里都凉嗖嗖的。
就连一贯最精于人情世故的谷临风也沉默了。
入情而出情啊……谷临风暗自苦笑,哪儿有那么容易。
他想不出怎么安慰叶庭松。
这时沈妙玄小声开口:“明明这么舍不得,那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啊……”
“留下来?”叶庭松反问,“我拿什么让她留下来?又怎么留她下来?是拿绳子绑着她,还是弄个阵法把她关起来?”
“她要去追逐她的道,追逐她想要的人生,我不能拦着她,更不能拉着她拖着她不让她去。”
酒壶已经空了,叶庭松站了起来,拂去衣上沉重的寒气,转身走来:“走吧!”
“去哪儿?”沈妙玄呆呆的回了一句。
叶庭松走到众人面前,扬起一抹笑来:“不是要建立宗门吗?光凭嘴说可不行,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姜婵闻言眉头一挑,怎么说呢,人还是那个人,又感觉哪里不一样了,突兀的沉稳了许多。
面对几人诧异的眼神,叶庭松脸上的笑意更轻松了:“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好得很,发疯的话,昨晚已经疯过了,只是你们没看到,也不想让你们看到。”
说着又转过脸,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金灿灿洒落一地,叶庭松沐浴在阳光下,遍体生辉,眼中泛起一种别样的神采来。
“如若有一天,她能求得大道,我不希望在她想起我的时候,认为我是她人生中的瑕疵污点。”
“我所求不多,但能让她在闪耀的时候还能看到我,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