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畿道,河南府,荥阳县境内,
人称地摊王孙的陈渊,正在在落跑的路上,当然,他是在被人逼婚的可怕现实下,不得不跑的,
因为朝廷在北边和南边重开战事,各种加征捐税也水涨船高起来,与此相对应的是,洛都里的生计越来越难做,连本地的居民,都出现了饿毙。
像他这种本地出身的小摊贩,无疑是最先受到影响和冲击的,每天出来排摊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听到的都是某某家又开断炊;某某家又债筑高台,在一夜之间全家老小不见踪影,然后夜里听到嘈杂声,却没有人敢出来窥探;某家不堪忍受世事艰难,举家吞锅土倒毙炕头,或是阖家自悬梁上,许多天后才被发现,诸如此类的消息。
在这期间,他已经到过城门下的粥棚,喝过多次掺了许多沙子的薄粥,可惜清可鉴人的粥水,似乎根本无法补上漫长的排队所消耗的体力,让他自觉衣带渐宽越发的消瘦。
自从那天之后,那些颇为热心肠的街坊——鹏举哥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然后他不得不忍受更加柯严的盘查和纠检,那些侥幸躲过裁员而留下来的公人,显然行事上更加无所顾忌。掀摊子,没收货物是他们最常见的做法。
陈渊也没能躲过这个霉运,他贩卖的假古物,虽然不值几个钱,但还是被那些查没的公人,一个个敲碎在欲哭无泪的他面前。虽然他装疯卖傻躲过了皮肉之苦,但是茶寮后舍讨水喝的时候,却无意听见了那些公人的话语,
她这场无妄之灾,居然是他那位准岳父陈店主,给这些公人使了钱的结果,因为对方已经无法忍受自己好吃懒做坏脾气的独生女,就这么继续拖下去成为四邻嘲笑的老姑娘,他迫不及待的像抱上外孙了。
因此,陈渊只能半夜溜回家收拾了杂物,就连夜出奔,若是继续留在洛都唯一的结果,被那个水桶一般八尺娘给压在身下,行尸走肉般过完一辈子的前景,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鹏举哥哥正在登封投军,他抱着万一的心思,过去投奔,若是实在寻不得,就只有暂时投身在当地的少林大寺的门下,做个沙弥混个吃食了。
肚子咕咕作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估算着身上最后几个大钱,那是他把家里可以搬得动的东西,都给死当掉的结果,走到路边清清冷冷的野店,对着照在纱笼的蒸饼,探头探脑起来。
旁边用潦草的炭条在素布上写着“大的十文,小的三文。。”
他讨价还价半天,才恋恋不舍的拿出一个大钱,换成三只小蒸饼,三两口吞下一个,行路了许久之后,哪怕是里面掺了麸质多的咯牙,但还是觉得香甜可口,又厚着面皮讨来蒸笼下的蒸锅水,漱了漱。
第二个细嚼慢咽的吃到一半后,被他恋恋不舍的无视肚子的呻吟,重新收了起来,然后用衣摆将掉落的碎屑,抖落着收集起来,舔进嘴里,权作安慰。
距离登封城,还有些距离,还要考虑今后几天的用度,他这么想着,迎面就用来一群黑压压的人流,许多人都光头赤脚,向着他的方向没命奔逃,
“这时怎的状况。。”
陈渊不由张大嘴巴,转身欲避让开来,却因为走得太久有没好好休息进食,腿脚不由自主的酸软这抬不起来,转眼就被他们裹挟了进去。
他昏头昏头的被人流推挤着,不知里就的奔跑了一段终因体力不支,栽倒在地被人狠狠踩上十几脚,昏死了过去。
当他吐了口血沫子,重新醒来的时候,也就是夕阳斜照,大路之上满地狼藉,掉落了许多了鞋子和头巾,还有成堆的屎尿,他身上的葛衣也满是脚印,索性没有踩中什么要害,只是全身酸痛的一时间站不起来,只好趴在地上慢慢的恢复体力。
路边的野店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堆被踩的七零八落,看不出原来面貌的垃圾。又过了一回,他撑着半坐起来,摸着怀里,才发现饼子已经被践踏上泥浆一样的东西,而几枚大钱则不见了踪影。
不由悲从心来,又难过又苦楚的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然后他只来得及嚎哭半声,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道路上再次赶来一群人,只是手中都闪烁着兵刃的寒光。
陈渊再也顾不得其他,奋力跳起来一瘸一拐的想逃到路边去,然后在跨过水沟的时候,又再次被绊倒掉了进去,滚得一身灰头土脸的。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被几个手持刀兵的汉子给围住了。
“发现一个奸细啊。。”
“该做这么发落呢。。”
“剁了还是煮了。。”
他不由抱头瑟瑟发抖起来。
“只是个可怜人而已。。不要为难他”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们继续走。时间不多了。。”
那几名汉子才悻然的退了开来。
这时陈渊也再顾不得惊恐,一个机灵爬起来,用最大的气力喊道。
“是鹏举哥哥么。。”
对方也咦了一声,走了过来,赫然就是陈渊多日不见,正想去投奔的鹏举。
“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不由泪流满面。
片刻之后陈渊喝了几口酒水,吃了两块干饼,身上搽了药油,已经没有那么痛了,然后打量起周围来。
这里足足有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拿着刀矛,有少数拿着长叉和耙子,鹏举兄被簇拥在其中,顶盔掼甲看起来就是个颇有威望领头人,陈渊不由小心翼翼的问道
“鹏举哥哥,你已经做了官军的将头了么。。”
“官军。。”
左近顿时爆发出一阵呵呵大笑声,
“这厮居然说。。”
他有些不明里就的茫然,满是讥讽的笑容,只是没有太多的恶意,
“我们现在都是反贼了。。”
鹏举哥哥叹了口气,
“就算曾经是官军,也是叛乱的官军了。。”
另一个大胡子接口道
“你就是那个地摊王孙么,我也听过你,吃了我们的东西,这算是入了贼伙了。。”
然后鹏举,也给陈渊简单说了下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他们这些洛都乃至畿内,被裁汰的公人杂役,结伙去嵩阳投军,
结果发现自己被人给坑了,所谓的漕军新营,并非战斗之伍,而是准备便来提供各种劳役的苦力,一进去就被严格的看管起来,不准离开或是。
这样也就罢了,挖了两个月沙子后,他们不但连实现许诺的安身钱没有看到,连军饷都没有,吃的是霉米烂菜,做的事牛马一般的活计,于是就不免群情汹涌起来,然后被官府狠狠严惩了几个领头挑事的,但是更大的矛盾和愤恨却已经埋下了。
然后又新的消息传来,准备调派他们去汴州修河堤,汴河以黄河积沙高悬与地面著称,去修堤的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是死伤累累的局面,因此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流民或是罪徒去充事。
这下彻底炸了窝,不当人看也就罢了,还要那我们的命去填河道啊,于是整十一个营头的新卒,顿时串联着哗变起来,杀了军官和监守的正兵,夺了武器,在登封县里烧杀掳掠起来。
鹏举兄身边正是其中较大的一只,只是她似乎还有其他的想法。
“对了。。洛都哪里还好么”
鹏举有些难以启齿的,低声对着陈渊道
“此番变脸,也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鹏举哥哥可知。。”
却见陈渊再次眼泪落了下来
“令堂已经去了。。”
“怎么去的。。”
鹏举恶狠狠的一把捏住陈渊的肩头,将他抓的惨叫起来,才有些歉然的放开
“当然是积劳成疾,又饿得多了。。”
轻轻揉着肩膀的陈渊,有些黯然道
“这么会这样,我不是给阿母留下了钱米。。一个可以撑上小半年的”
“洛都城中物价飞涨,就算平常人家也是不敷所用。。”
“更何况。。有加了好几项新捐。。”
“郑老使君不是答应了我家,免除出役和杂绢。。”
“郑老使君已经病故了,新上任的县尉,以你不再是公人为由,要追缴积年欠数。。”
说到这里陈渊顿了下。
“令堂不得不去承接活计,缝补家用。。然后双目渐不能视物”
“等到街坊凑份子找大夫,已经是汤药不进,只是念着你的名。。不要在军中有太多牵挂”
“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儿的罪孽啊。。”
听到这里,鹏举豁然站起仰天长啸,将衣服撕扯开来,路出后背“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对着洛都的方向泪流满面的,重重跪磕下去,碰的是尘土四溅,人人为之动容。
“这就是天意么。。”
一番发泄过后,名为鹏举男子满脸具是悲伤的颜色,喃喃自语道。
“向东走,杀过荣阳,我们夺船去投奔梁山。。”
“就算是死,也要将这吃人的世道,搅出个浪花来
......。
洛都城,东夹城王公邸,正在自家庭院中,和同僚下棋的兵部尚书高潜,从退下的家人口中,刚刚得到关于登封哗变的消息,微微一笑,挥手落下一子,点在对方的大眼上,然后从棋盘中扫出一小片。
“诸公子党人实在太心急了,结果在漕营上,又失一手。。”
“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