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很暗。
等太平公主到宫里时,已经是瓢泼大雨了。
沿途一片央求声和下跪声,请她不要再往前走了,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她一心只想跑到自己熟悉的母亲面前,替自己的丈夫求情。
只是等到她来到皇宫时,她才发现这里的变化已经那么大了。
这里,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洛阳宫了。
父亲去世的贞观殿还在,但贞观殿前方作为主殿的乾元殿已经被推平,在原址上建起了高大的万象神宫。铁凤入云,金龙隐雾。巨大的建筑在这夏季的雨水中,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她的心里莫名的升起了一种恐惧。
但她没有办法停下来。
她还在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她没有办法再前进的地方为止。
她仰望在陌生而宏大的殿门前,不明白这条往日随便由她奔跑嬉戏的大门,会变得如此固若金汤,难以跨越。
“太后有令,今日谁也不见。”守门的太监阻拦着她,但面带恳求之色,“公主,回去吧。”
“谁也不见,那我是谁嘛?”太平公主崩溃的大吼道,“我不是那个谁,我是母后的女儿,我是大唐的公主!”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
最终,她选择了跪下。
她跪在大殿门口,痛哭哀嚎,她第一次如此虔诚的行五体投地的大礼,就是想要撼动里面仿若神只的母亲。
“公主,公主你快起来啊。雨大,小心伤了身子。”门口的太监急的直跳脚,有人为她打着雨伞,却又被她挣脱。
年轻的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你要他死,不如把我一并都带走了吧。
如果你不见我,我就死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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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她的倔强赢得了胜利,当她看到那扇门打开时,不由得露出了虚弱却又得意的微笑。
母亲还是疼我的,她不会真的放任我去死。她昏沉沉的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念头,连嘴唇都放松的微微弯起。
“母亲,母亲。”她被人搀扶着,虚弱的踏进了殿内,然后在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一个踉跄跪下,抓住了武则天的衣袍,低声苦苦哀求,“母亲,求求你,求求你放过薛绍,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不能见水。”母亲的手抹上了她湿漉漉的头发,声音里带着无可奈何的温柔,“怎么这么不懂爱惜自己呢。”
“母亲,薛绍是无辜的。”她抬起了头,看着母亲急切分辩,“自从我们婚后,他就很少回薛家。我怀孕以来,更是寸步不离的守着我,不可能参与什么谋反。”
“这重要吗?”武则天看着她,叹了口气。
太平公主愣住了。
“他的母亲是谁?”武则天语气平和的问。
“城阳公主。”太平公主结结巴巴的说道。
“那城阳公主的身份?”
“太,太宗幼女。”太平公主低下了头,掩盖住自己惊愕的表情。
此时此刻,她才想通中间的关键。
自己的婆婆城阳公主,是太宗幼女,也是太宗皇帝和长孙皇后,唯一一位活到成年,留下子嗣的公主。
长孙皇后诞下的四女中,长女长乐公主二十三岁薨,晋阳公主十二岁薨,新城公主三十岁薨,都没有留下子嗣。
所以自己婆婆在父亲心目中地位很高,高到沾之必死的巫蛊案,作为主谋的她也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最终的惩罚只是将驸马贬谪到房州任刺史。
父亲为了她的声誉,甚至都不允许史官记录巫蛊案的细节,但显然婆婆并不领情,最终执意要配丈夫去任上,最后死于房州。
父亲对此十分哀痛,不仅缀朝五日,遣使者宫人去房州料理后事,扶公主灵柩回京,陪葬昭陵,还将薛绍接到身边抚养,时不时召见进宫。
也就是因为这个,自己才能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城阳公主的巫蛊案,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事情发生时她尚未出生,对此细节一无所知。她只知道父亲并不在意此事,甚至因此此事,觉得城阳公主受了委屈,所以才将自己嫁给薛绍,借以光耀薛家门楣,展示薛家从来都不曾失了圣心。
但母亲呢?
世人可能已经忘记了此事,但身为当事人的母亲呢?
她从来都不像她表现的那么宽容大度。
“城阳公主是李唐的公主,她的血脉自然也向着那些反贼。薛绍这次或许没有参与,但下次呢?下下次呢?谁能保证,他永远不会被李家人蛊惑?”武则天摸着女儿的头发,耐心的劝慰,“他不是你的良人,你与他和离,母亲会再为你择一门贵婿的。”
“我们的儿子才一个月。”太平公主捂着嘴,小声呜咽,“他还不能没有父亲。”
“他还会有新的父亲。”武则天看着哭泣的女儿,最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你要懂事?”
“什么叫懂事?”
太平不懂得。
她只是喃喃自语,“可我真的是爱他。”
“只是一个男人而已,你以后见多了,就会明白,他不值得你这么伤心。”武则天淡淡的说道,“看在你的份上,我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但也仅限于此了。”
太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从小的乖巧让她意识到,在母亲服软时,她是不能不知趣的继续放肆的。
于是,她只能咽下,只能把那些痛苦和哀嚎都咽下,把那些分辨和眼泪都咽下。
她想说,他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孩子的父亲,我的青春少女时光,我所有的梦幻以及美好……
但她知道她不能说。
母亲安抚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和细腻,带着她最喜欢的暖香。
但是这一次,当那双手落到自己背上时,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咯的打颤。
她在害怕,却又竭力的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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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她只知道。等她清醒过来,她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公主府里,充满污水的衣服被换下,凌乱的头发被重新梳洗,连满是涕泪的脸,都被擦的干干净净,重新薄施粉黛。
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但她知道自己胸口破了一个大洞。
她想悲鸣,想嚎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不仅仅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她更在同一天,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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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武则天解除了对他的软禁,代表着对于李唐叛乱诸王的判决已经下来,甚至,已经执行了。
这次太平公主来见他时,没有跑。
她安安静静的走进来,依然是美丽的,却带着说不出的苍白与哀伤。
“母亲让我劝劝你,不要因为外人而伤及自身,让父母担心。”李旦看着这样的妹妹,感觉每句话说的都很吃力,“这是不孝。”
“我知道。”太平公主坐在了李旦面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母亲还是很爱我的,为了补偿我,她给我增加了食邑,一千二百户,位比亲王,是其它公主的四倍……大唐哪儿有我这样的公主。”
她努力憋回了眼里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微笑,“我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李旦看着妹妹,兄妹俩相互无言。
“我很好,我只是懂得了哥哥们……在过怎么样的生活。”太平公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跟自己说,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宁愿你一辈子都不要明白。”李旦握紧了太平的手,千言万语,到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要坚强点。”
“不要做傻事。”他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
“我知道。”太平公主反握住了哥哥的手,“没什么,我没有很难过,我只是长大了,还不太适应……幸好还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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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死的消息,是很久之后,才传到房州的。
那天李显本来在逗女儿玩,听到消息之后,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他起身,扛着李裹儿到了宫殿的某一处,在那里慢慢踱步。
“爹爹不高兴了。”李裹儿伸手,摸了摸父亲的眼睛。
她已经识了些字,所以刚才在李显怀里时,偷看到了信的内容。
太平公主驸马的死亡,实在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她认识的太平姑姑,面首不说有三千也有三百,对男人的态度十分想得开,连张昌宗这种美人都舍得进献武皇。
驸马武攸暨常年独守空房,若不是有些家宴必须碰面,她都忘记还有这么一位驸马。
所以,她第一任丈夫什么样子,李裹儿压根儿没印象。
她没有想到,自己那个作风豪迈的姑姑,竟然也有为男人伤心的时候。
但旋即一想,也就不在意了。反正那些是外人,她只是没想到,父亲也会为此事感到难过。
李显原本在出神,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蹭了蹭李裹儿的额头,感叹的说道,“爹爹没有很难过。爹爹只是……有件事,你知道它可能发生,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它发生时,你会发现,你还是一样的感觉到悲伤。”
李显抱着李裹儿,看着屋顶说道,“城阳姑姑,应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过世的。她在临死前,憎恨过母亲吗?”
“或者,怀念过长安的亲人吗?”
“裹儿听不懂。”李裹儿抱紧了父亲的脖子。
“听不懂不要紧。”李显拍着她的背,喃喃自语道,“我死过发妻,太平的丈夫也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旦了吗?”
“我以为,我们兄妹中,起码有一个人能逃脱这种悲惨的命运,但结果谁都逃不了吗?”
“爹爹是想哭嘛?”李裹儿看着李显的表情,小心的询问。
“我以为我会哭”李显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有的时候,太难过了,眼泪反倒是没有了。”
李显抱着女儿,坐到了门槛上,遥望远方的云朵,“裹儿,你如果有了为难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找爹爹。”李裹儿下意识的说道。她上辈子遇到的麻烦,的确多半都是父亲帮她解决的。
“那爹爹呢?”李显回头问她。
“爹爹可以找自己的爹爹啊。或者找娘亲。”
李显愣了下。然后笑了
他抱住了李裹儿。
“他们,是父母,但更是君王。”
“君臣父子。君臣在前,父子在后啊。”
李显想到这里,揉了揉女儿细软的头发,“我不会……不,我不能重蹈这种覆辙。”
“裹儿啊,爹爹答应你,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爹爹只会是你爹爹。”
“我们是父女,然后才是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