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这样真的没有问题吗?”当李裹儿被李显抱着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时,她还有种不真切感。
她发现自己是有点叶公好龙了。
她一直闹着想要来民间看一一看,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等真的身临其境时,却感觉到害怕。
人太多了。
仔细想想,好像她两世都没有在民间行走过。
上一世,十四岁前幽禁在房州,十四岁之后去了长安,自有御道通行,所到之处无不俯首行礼,她甚至连那些普通老百姓的脸都没有见过几回。
如今走在与平民只隔了不到一丈远,她这感觉到害怕。
万一有人突起行刺,都没有挪腾的空间。
“没问题。”李显抱着她拍了拍背,只当她在怕生,笑着说道,“孙将军他们都在后面跟着呢。”
今天他带女儿出来,是去挑马的。
原因说来话长,大约就是被李学士给吓到了,所以躲一躲人。
正好李裹儿搜罗了一帮人,号称要“打马球”,他见状自然要替女儿谋划一番,呃,顺便也过过自己的瘾。
他之前做出“沉迷酒色”之态,多停留在歌舞上。
但刷了这么多年,这方面的经验差不多都刷满了,这会儿就想换个玩法了。
打猎,或者马球,都是不错的消遣。
房州附近有山,但是打猎的话,要侍卫,要弓箭,要猎狗,都是容易让母亲神经敏感的地方,所以综合考虑,他觉得还是以女儿的名义,把马球队建立起来的好。
要打马球,自然是需要马了。
先前房州令曾经让人送去过一批,但他不太满意,只挑了三匹。这次听说有新的马送过来,便迫不及待的想要自己去挑。
刚好出门时李裹儿抱大腿闹着要同去,他就索性把孩子抱着了。
如今看起来,这小家伙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毕竟是个孩子,到了陌生的地方,还是畏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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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这次出门只是穿了便装,带着一群护卫,看上去跟普通的富户没什么区别。所以街上的人虽然看到这么一大队人马,有些好奇的窃窃私语,但也没有特别躲避。
跟他们往常出门,满街跪拜,无一人敢抬头的氛围截然不同。
很显然,她老爹自己也是喜欢逛街的。
李裹儿趴在父亲怀中,将脸埋在父亲肩头,一双大眼睛却在滴溜溜的打量着街上的人。
房州不是什么有名的城市,但街道并不凋敝,甚至还有些繁华。
街上百姓来来往往,神色悠闲,脸颊有肉,衣服也没有太多的补丁,与她安史之乱后见到的那些面色蜡黄,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百姓,截然不同。
“怎么,裹儿也想要?”李裹儿正在脑子里比较着两者的差别,心里大骂李三郎不当人子时,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问话。
她这才发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卖小孩儿玩具的摊贩前,指着一个风车问她。
“刚才看你一直在盯着这个,是不是也想要了啊。”李显笑嘻嘻的说道,“想要了不用不好意思,跟爹爹说就是。”
李裹儿有些无语的看着李显饶有兴致的拨弄着摊贩上的东西,显然非常有兴趣。
民间的东西,多是竹、木、纸做的,像是风车,纸鸢什么都粗糙的很,她见惯了金银玉器的玩具,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她爹明显不。
李显把女儿放下,自己趴在摊子上,把所有东西都玩了一遍,对弹弓小水车陀螺之类的东西都玩了一遍,然后让人打包。
站在旁边的李裹儿,满脸包容的看着自己的老爹玩耍,这时听到自己旁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你爹爹对你真好。”
李裹儿抬头,发现是摊子旁边原本就站着的一个小女孩儿。
她年纪跟李裹儿差不多大,也是六七岁的样子,穿得虽然是打补丁的布衣,但是很干净,小脸也肉乎乎的,显然是小康之家的女孩儿。
她爹是个年轻的文弱书生,父女俩本来就在摊子旁边挑东西,李显忽然带人过来,他们走也来不及,又不敢跟李显一起站着,于是躲在了摊子旁边,跟摊主一样,可怜巴巴的被一群侍卫看着。
大人看得懂来人身份不简单,都知道不要多事,压根儿不敢开腔,小孩子却不懂这些。
那小姑娘看李裹儿跟家里的妹妹相仿,她性格又是个活泼的,当下就张口攀谈。
她自以为声音小小,实际上所有人都听到了。年轻的父亲吓得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紧张而又害怕的对李显等人欠身。
李显倒是无所谓,他蛮有兴趣的站在那里,看着女儿的反应。
李裹儿也在打量着小姑娘,她看小女儿长得挺可爱的,便点点头,然后摇摇头说道,“不,他对我不好。”
“嗯?”小女孩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李显却是好奇,笑着问李裹儿,“爹爹对你怎么不好?”
“我不要那些小玩意儿,”李裹儿脑中展开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当下指着小姑娘,对李显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爹爹要是对我好,就把她买下来送给我。”
在场众人中,除了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其它人脸色皆是一变。
小女孩儿的父亲,更是普通一声跪下叩首,“贵人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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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儿啊,你想要小伙伴,不是这么要的。”坐在房县县令的衙内,李显语重心长的给女儿解释,同时更加深刻的感觉到孩子不好教。
他女儿在抢完男人之后,开启了当街强抢民女的模式。
这成长速度,真是让他害怕。
“哦。”李裹儿喝着蜜水,一副乖巧的样子。
反正目的已经达到,被念叨下也无妨。
她其实也是在刚才看到同龄人的时候,才想起一个困扰自己的大问题——人才!
她之前按照惯性思维,一直觉得以后等她掌权,没有人辅佐自己,就抓那些当世大才来,让他们做自己的幕僚。
至于他们如果不从怎么办?
杀呗。
看看她奶奶的做法。
天下有才学的人那么多,多杀几个,剩下的人怕了,也就能为自己用了。
所以,能不能为自己所用不重要,找到大才才重要。
但是,李学士的出现,颠覆了她的想法。
她发现文人的毛病很多,例如气节,就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东西。
在她看来,李学士不算什么大才,起码他就不像姚崇宋璟那样有名,也不如李杜王骆那样有才华,所以自己如果愿意用了他那种人,是给他脸。
但是李学士却觉得是耻辱,甚至是想要撞柱自尽。
?
李裹儿不明白,但却又隐隐觉得,这事提前发生是个好事。
如今她父亲只是个被囚禁的王,这些人还敢说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等他们回了长安,爹爹做了皇帝,自己做了公主之后,还有谁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做?
到时候那些人会不会拿着自己给的高官厚禄,背地里却看不起自己,认为侍奉自己是件耻辱的事情?
她想起来,她其实遇到过这种人的。
她遇到过很多很多向自己投谒的人,但那些人不管她怎么挽留,最后都流向了哥哥、父亲那里。
甚至,流向了李隆基那里。
因为他们是男人。
他们觉得,只有在男人那里才可以施展抱负。
在自己这里,只要忽悠敷衍一下就行。
反正她蠢笨,看不出来的。
最惨的是,她是真的蠢笨,真的看不出来。
所以当她发现这点时,她的心情很低落。她知道将来或许变聪明一点,会好一些,但好的有限。
人们的观念,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生转变,可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等待。
动作慢了,她会死,她全家人都会死。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快点找到忠于自己的人呢?
当那个小女孩儿找她搭话时,李裹儿忽然悟了——她并不是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同龄女孩子。
人是可以长大的。
人才是可以被培养出来的。
大才不行,小才也可以。
所以她当下就决定,这个女孩儿她要了。
不仅这一个,她还预备比照哥哥们挑选伴读的标准,求父亲帮她挑一些出身平民的良家女做伴读。
之所以选平民,而非贵族之家,只因为这些女孩子没有家族,没有依靠,原本也没有读书的机会的。所以一旦她们开智,将来有了权力,她们不会考虑家族立场,而只会依附自己。
就像是奶奶,母亲和自己当年都会选择上官婉儿一样。
比她有才学的女人不是没有,但她们都有家族、丈夫和儿子。
只有她是孤臣。
奶奶有一个上官婉儿。
她努努力,哪怕没有上官婉儿那种天才,那多几个脑子机灵的也行吧。
质量不够,数量来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她找一堆女孩子来陪读,让她们跟自己学一样的东西,读一样的书,这番播种,她就不信十年后选不出几个能用的人。
女人并不比男人笨。
因为现在上面那个坐着的,已经说明了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有头脑,有眼光,有谋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男人瞧不起女人也有好处。
例如现在,李裹儿就发现,奶奶在防备着父亲和哥哥,但是却没有管自己。
她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单纯又无辜,整天疯跑胡闹,她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上辈子的自己实在是太浅薄了,无比喜欢炫耀,特别想让人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却不明白,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