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清晰无比,字字如锤,重重打在君歌的心头上。
那张本是自信的、嫉恶如仇的面颊,渐渐变为疑惑、不解,生出几许诧异。
四个多月的相处,君歌足够了解苏辰了。
这个男人要么不开口,只字不提。若要开口,那便不打诳语,每个字都绝非信口胡言。
“你见过圣上么?”苏辰微微眯眼,“你知道圣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么?知道圣上身旁的暗卫,到底有几人么?”
他轻笑:“你真的是在为大晋的皇族,是在为天子效力么?”
“君歌,这些问题,你当真没有想过么?”
想过,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曾经她身在御史台监察百官的时候,这隐隐的违和感并不明显。
只因官员各自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想法,所作所为在大方向之内,符合律法,便只是风格之间的诧异。
君歌并没有多想,也上升不到自己到底效力的是谁,这种令人感到手足无措的问题。
但自从她设计了一切,迈进进六扇门,亲自站在了三法司的第一线上之后,君歌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就像是矛盾的两端。
她内的挣扎,迫使她不得不真的直面这个问题。
“怎么,君大人回答不上来?”苏辰手肘猛然用力,顶了一把君歌的锁骨。
她以习武之人特有的下意识反应,迅速的往后撤了半步。
那把玄武剑,顺势落进了苏辰的手里。
夜风微凉,苏辰睨着剑上深邃的的水波纹,步步紧逼:“有问题就解决,有误会就沟通。君大人口中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成了衡量别人的尺子?”
他探身向前,一把夺过君歌手里的剑鞘,将玄武剑收进其中。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为谁效力。”他冷笑,“不管我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都不会选择一个不知道是敌人还是朋友的人,掏心掏肺。”
“君歌,这很难理解么?”苏辰睨着她,将玄武剑咣当一声放在桌上,“你并没有权利要求我做什么,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有我自己的选择,你也一样有你自己的选择。”
“你拿捏我把柄的时候,我可以选择斩草除根的杀了你,也可以像现在这样,等着你自己愤然醒悟。你以为是你历近三年做了一盘棋,你就没有想想,若没有背后看不见的人顺水推舟,若没有彭应松和韩仁暗中保护着你,若没有他们帮你将细枝末节全部打理干净……”
苏辰上前一步:“凭你一人之力,你当真能如现在这样,活着站在我对面,质问我玩弄权谋,操弄人心?”
他抬手,轻轻捏起君歌的下颚:“我说你太自负,便是因为你看不见背后这些推手。我说你亲眼所见不是正确,便是因为所有人为了保护你,不愿意让你看见那肮脏的真面目!”
“你敬重的律令,追随的道义,口中勇敢,心中信仰,全是建立在这些人!建立在当今的圣上、当今的太子,韩家、御史台,以及六扇门所有人对你的保护上!你看不见真正的真实,拿着所谓虚假的真相,口口声声的质疑天下,你对的起你爹留给你的这些无形的遗产么!”
“君歌,你就像是被保护起来,养在院子里的一朵娇花,你目之所及,取决于保护你的院墙有多高。你瞧见的,可不一定是真实。”
“你以为的独立思考,是谁给你的错觉?”苏辰嗤笑道,“你不过只是被别有用心的人,以真相的一小片碎片蒙了眼睛,让你以为你看到的是全部。”
他探身前倾,那深邃的眸子仿佛将君歌吸纳进一片汪洋大海,凉唇轻启,字字铿锵:“你以为是我骗了你?”
苏辰摇头:“是你自己狭隘的视野骗了你。”他浅笑,“人永远看不到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物,而打破这一层壁垒的人,才能操控全局。”
他摩挲着下颚的手指,缓缓按在她的唇上:“你不妨再给一次机会,我会带着你重新走过这四个月的路。”他轻笑,“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什么是真实。”
说完,他隔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吻了下君歌的唇。
在她惊恐的注视下,和蔼可亲的唤了一声:“夫人。”
月下,微风拂面,门口吃瓜的两人,一边抹嘴,一边啧啧道:“今天超常发挥了。”
更杨点头:“可不是么,把半年的话一口气都说完了。”
“当年他被抄家的时候,也没见他说这么多字。”沈杭咬了一口西瓜,将剩下的瓜皮扔在一旁。
“当年大阁领怎么说的?”更杨好奇的问。
“闭嘴。”
“哎对!就是这么说的!”沈杭嘿嘿一笑,而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僵硬扭头,瞧着苏辰将已经醉过去的君歌打横抱在怀里,一人甩了个“死亡凝视”,而后自两人中间,大步穿了过去。
“口是心非的家伙,跟他爹一样。”见苏辰走远,沈杭才歪了下嘴,“说什么再给一次机会,还不如他爹当年那句‘要么杀我,要么嫁我’!”
他话音刚落,耳旁仿佛擦过了一道光。
沈杭诧异回头,就见一颗黑色的石子,打着旋转,嵌在红柱上。
更杨竖起大拇指,十分敬佩的瞧着沈杭,嘴巴上下一碰,以口型比了“英雄”二字。
当啷一声,他眼前也划过一道光,第二颗石子也嵌在了柱子上。
更杨白了脸,郑重其事的说:“吃瓜不语!吃瓜不语!”
夜里下了一场雨。
温润的水气如一场似有似无的梦境。
君歌看着眼前自家的小院子,看着那颗高高的白杨树,与年幼的自己擦肩而过。
院子里,君维安低着头,手里捧着那一枚玉佩,三十多岁的年纪,笑的像是个孩子。
他举起那只玉佩对着明晃晃的天光,渐渐收了笑意。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越了几十年的光阴,望着君歌的方向,淡笑着说:“歌儿,累了吧。”
君歌更咽,红了眼眶。
她垂头丧气的坐在君维安的身旁,看着他一如曾经的和蔼笑容。
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三年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到。”她双手捂着自己的面颊,头渐渐埋在臂弯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爹,我好想你啊。”
梦里,君歌心痛着,却不愿意醒来。
梦外,苏辰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后背。
就像曾经,君维安为他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