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因为全身而退,所以君维安的计划只说了那么一半,剩下的就被他咽进了肚子里,好几年没再提过。
苏辰背靠在门口,望着漆黑一片的屋内,手里的密信怎么也看不进去剩下的字。
他抬手掐灭了身旁灯盘的烛火,静静地听着院子里,韩仁娓娓道来。
“反正都是死,死的籍籍无名,与死的绚烂如花火。”韩仁笑了,“我们都比较喜欢后者。”
“当时,米大阁领在朝野运作,出任内阁首辅,暗中将整个内阁换成了我们的人。大家面上蒙蔽阉党,其实都心照不宣。”
在保大晋还是保皇族这条路上,就是这么五个脑袋,为了那不一定会成功的信念,选择了常人不敢选的路。
他们隐忍地选择了放弃被控制的皇族,采纳了先皇提出的,让庆王取而代之的方案。
之后六年。
庆王甘愿以身做傀儡,蒙蔽袁一的双眼。
青龙卫大阁领米元思,在暗中开创属于皇族自己的势力。
君维安则作为他的谋士,观察着阉党一举一动。
韩仁倾韩家的全力,保护太子。
独独只有沈钰,离开了他们五个人。
“……也不算离开。”韩仁蹙眉,“谁也没想到,他那么决绝。”说到这,他有些更咽:“你只需要知道,他一直在帮你们。”
那六年里,先皇如行尸走肉,一直等待着时机成熟,便在袁一面前演了一出手足相残,“弑君篡位”的戏码。
庆王跪地而行,抱着袁一的腿,哭着问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没有人比陛下更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了。”韩仁叹一口气,“兵权。”
“一夺就是十四年。”韩仁说,“直到上个月,终于拿回来了。”
万籁俱寂,苏府的院子安静了很久。
君歌将手里看完的信放下,双手抱胸,沉默了很久。
她懂了。
苏辰为什么说没有时间,以及这个男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她终于明白了。
望着那间已经沉入夜色的小屋,君歌瞧着韩仁,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韩大人,到底什么叫叛臣?”
星辰之下,君歌缓缓抬眸,看着韩仁。
“是如我父亲这样,心系天下,哪怕要污了自己的身,也要站在那可以拨云见日的最高处的人,叫做叛臣……”
“还是如袁一那般,为了自己,为了一己私欲,为了权钱,利用皇族,蒙着皇族双眼的人,叫做叛臣?”
君歌凝视着韩仁那张肃然的面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是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叫做叛臣?还是身在其位,乱谋其政就叫做叛臣?”
“是装疯卖傻这么多年,看起来不问政事,只知道捏泥人玩娃娃的太子叫做叛?”
“还是蠢蠢欲动,想要将东宫之位握在自己手里,结党营私的二皇子叫做叛?”
她低沉着嗓音,问出了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作为百姓的君歌,看不出他们的叛。
可作为御史的君歌,却也找不出他们的忠。
惶惶大晋,风雨大晋,君歌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循环里。
一直一直,找不出答案。
明明善恶的决断那么分明,就事论事的时候她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若是将时间线拉长,君歌看到的正义和邪恶,善良与卑劣,却渐渐变得模糊,甚至倒转了过来。
韩仁瞧着她惆怅的模样,许久,轻声道:“这永远都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
第二日,苏辰推门出来的时候,君歌仍旧坐在石桌前。
她回眸,望向苏辰,勾唇浅笑。
“京兆府尹方大人来过了。”君歌起身,“出事了。”
苏辰愣了一下。
“太医院的林大人死了。”她顿了顿,“毒杀。”
烫手的山芋优先送到苏辰这里来,基本上是三法司的共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医院林辞的死,就显得别有深意了。
“他是常青的老师,也是将常青提拔到太医院的人。”方正走在苏辰身后,往林家的宅子里进。
常青在六扇门的地牢中关了半个月,苏辰故意不理,就将他那么晾晒着。
没想到还没开始审他倒卖药材吃回扣一事,他的老师倒是先出了事。
七月未时的阳光披在苏辰身后,君歌的身上,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小院子,只一眼就瞄到了门槛上的呕吐物痕迹。
君歌径直上前,低着头打量了一番,才往里望过去。
阳光将院子晕染出一片薄薄的金光,满园的月季花含苞待放,乍一看,宁静祥和。
若是没有这一排呕吐物,就更好了。
她将袖口挽起,把一直别在腰后的袋子取下来,拿出内里的一把小白布条。
“中心现场在哪?”君歌打量着门扉,心无旁焉。
“主要是在东厢房和正房。”方正道,“这四合院是一进的小院,林辞有一妻一妾,育有一子,今年五岁。”
“什么?”君歌蹙眉,“他今年不是已经五十有七了么?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方正抿嘴,点了下头:“五岁。”
君歌了然,十分感慨地将白布条麻溜地挂在门槛上,把那一片呕吐物圈在了里面。
动作流畅熟练,一气呵成。
站在一旁的苏辰,上前两步,俯身讨要那些白布条:“给我些。”
君歌睨了他一眼,从身后的兜里又拿出了一小把,递了出去。
不多时,院子里所有的特殊痕迹都被一一圈了起来。
“这量有点多啊。”君歌站在院子正中,凝着眉头。
寻常人,胃内容量有限,就算在中毒呕吐的时候,最多也不会超过原本的胃内容量极限。
但是眼前这个样子,起码得有两个成年人的呕吐情况了。
“因为死的不是一个人。”金十三的声音传来,她从一旁的厢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护本,边走边落笔。
君歌蹙眉,迈过门槛迎了上去。
“金大人,如何?”她问。
金十三也不抬:“一男一女两名受害人,死亡时间在距今五个时辰之前,死因是中毒。”
她顿了下,抬头扫了一眼君歌,侧身瞄了她身后的苏辰,才又继续说,“初步判断,又是密陀僧,且这次的服用量极大。”金十三压低声音,凑在君歌身旁,“十之八九,杀人灭口。”
这就怪了。
君歌抿嘴,琢磨了半晌。
迄今为止,除了倒卖药材,好像还真没什么案子和这个林御医扯上关系,怎么就突然被灭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