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斗争有一种高明手段叫做引而不发、静观其乱,其意就是一桩大案出现之时,先是以高姿势将案件拉起来;之后却偃旗息鼓、默默等待犯罪团伙内讧,一旦时机成熟,再给犯罪团伙雷霆一击。
现在杨广和北方各大派系采用的手段就是引而不发,尽管不同的人利益诉求不同,但是借大势打破南方士族把控南方的目的,却是君臣之间形成的默契和共识。
对于“无欲无求”的杨集来说,陈氏谋反案却是一场狗咬狗的大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继续当他的闲散亲王、尚书令、宰相。每天早朝结束,他就去千金堡练兵,之后再回家。到了第二天,又开始三点一线的生活。
时间来到旬休之日,杨集换上一套轻衫,前去白马寺赴斋宴。
这场斋宴的发起人是李密,他和柴绍、牛方大在过去的几天时间之内,亦步亦趋的跟着杨集去千金堡练兵,就近了解大隋军事、了解凉州军事、了解大湖区作战模式。
他们明天将往大湖区都护府任职,故而专程举办这一场离别宴。
白马寺位于洛阳城内,堪称是中\/华大地的万寺之祖,它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乃是佛教传入中\/华后所兴建的第一座官办寺院。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第一次遭到了破坏。当时以袁绍为盟主的各路联军讨伐董卓之时,对古洛阳城形成半包围阵势。他们为了防止董卓军逃回,便采用了十分残酷的坚壁清野之策,将洛阳城周围两百余里以内的房屋全部烧光,而洛阳白马寺也在这场战乱中被烧荡殆尽。
建安二十五年曹丕称帝以后,曹魏再在汉洛阳城废墟之上,重新营建包括白马寺在内的洛阳城。到了曹魏甘露五年,第一场汉人受戒仪式正式在白马寺举行,汉人朱士行依《羯磨法》登上戒坛,长跪佛像面前,成了汉地第一名受过比丘戒的出家人。自此以后,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老传统被打破了。
此后,白马寺又多次损毁于战火之中。直到杨素和宇文恺、杨达等人营造东\/京洛阳,白马寺才得到彻底修缮。
杨集的车架来到寺门前,寺前广场已经停了几十辆华丽的马车,只看马车旁边的家丁侍卫的装束,就能判断出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刚刚下车,杨集一眼就看到裴矩和一名老僧在前方一边徐行、一边说话,于是疾步上前,行礼道:“见过岳父!”
裴矩惊“咦”一声,好奇的问道:“你不是不信佛么?怎么也来了?”
“岳父误会了,我小名叫金刚奴,怎么可能不信佛呢?”杨集看了旁边那名老僧一眼,又向裴矩说道:“我不是不信佛,我不信的是打着佛陀旗号来敛财的假和尚。”
裴矩啼笑皆非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杨集振振有辞的说道:“佛经教义就像是律法一样,百姓相信律法,但不相信那些失信于民的贪官污吏;同样道理,我相信佛经教义,但我不相信那些贼和尚。”
佛教之所以能够取得蓬勃发展、之所以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本土教派,并不是比本土教派优秀,主要原因是佛教教义迎合了乱世百姓消极的避世思想;而乱世的统治者们也需要“逆来顺受”的思想来麻痹百姓,故而纷纷大力支持佛教。
统治者们的做法,其实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没有区别。儒家是因为在汉朝时期符合汉武帝的治国需要,而佛教在魏晋南北朝,同样是符合时势的需要。而统治者们为了推广佛教,取代比较不受控制的儒、道,也像汉武帝支持儒家那般支持佛教,比如说僧众不用缴纳赋税,比如说罪犯犯下了大罪以后,只要剃发为僧,便不受法律制裁。
正是因此,寺庙地位崇高却又逍遥法外,当劳苦大众纷纷避入沙门成为佛教信徒之后,各大寺庙掌握了大量人口和土地却不用交税,还能接受信徒的供奉,俨然就是一只吞金巨兽,只进不出。
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各大寺庙成了国中之国,它们不仅抢占了大量属于国家的人口和税赋,而且它们所供养的大量武僧到处滋生是非,破坏了社会秩序,故而宇文邕顶住各方面的压力,下令在北周罢斥佛教,从而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
杨集在凉州大力打击假和尚、清扫寺院的目的,其实和宇文邕是一样的。凉州寺庙在他大力打击之下,一万个和尚里能有一人是真正的高僧,就很不错了。
到了今天,杨集也和宇文邕一样,成为佛教眼中的死敌、死对头。
只不过杨集并不是灭佛、反佛,而是巧用佛教教义、打着“清除佛门败类”的旗号行事;事后,他也的的确确支持和善待那些虔诚的得道高僧。所以佛教固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奈何不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杨集,甚至连反对的声音都不敢发,否则的话,那便是自相矛盾,惨遭本土教派耻笑和围攻了。
旁边的老僧听了翁婿两人的对话,立刻猜到眼前这名雍容华贵、风度翩翩的青年便是佛教当世首敌了;而他的脸上,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不悦和厌恶之色。
见状,杨集眼中也不禁露出厌恶之色,这名老僧做不到“四大皆空”、犯了嗔戒,显然也是假和尚一枚。要不是看他年迈不经打,真想在那光溜溜的脑门敲一顿,看他能否能做‘逆来顺受’。如果做不到,那肯定就是假的、理当被裁。
敲脑门的办法,也是凉州辨别真假的重要手段之一。扮成信徒官吏和百姓为了确认和尚、尼姑是不是真正的高僧,往往出其不意的敲击那光溜溜的脑门一下,如果对方发火、发怒,马上用佛教教义来判定对方是假的,然后,裁!
绝大多数假和尚、假尼姑,就是栽在这一招。
等到大隋缓下气来,他一定要把凉州清除假和尚、假尼姑的行动,推广到大隋全境,“还佛门”一个清白。
“我说不过你!”裴矩摇了摇头,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赴宴!”杨集说道:“李密等人明天就走了,他刻意在此设下一场斋宴,与好友作别。我作为他们的上官,也在受邀之列。岳父呢?”
“我也是前来赴宴。”裴矩扬起眉毛看他一眼,说道:“东道主是李相,很多达官贵人都来了,难道他没有请你?”
“未曾!”杨集稍是一想,便明白是一场分赃大会。
裴矩捻着胡须,似笑非笑的说道:“要不要一起?”
杨集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免得尴尬!”
“那就此作别!”裴矩知道杨集所说都是事实,他又看到李密远远的等着,便洒脱的笑了笑,负手与那老僧前行,不再理会杨集。
“下官参见大王!大王、宗将军这边请。”见他们谈妥,李密上前行礼。
“请!”
“蒲山公请!”
杨集和宗罗睺还了一礼,随着李密进入寺庙。
白马寺是一个寺院群落,寺内古木成荫、幽雅安静;与外面车马尘嚣、人物繁华都邑迥然不同;可以平静人们的处世心态、舒缓人们的精神压力,这便是许多文人墨客喜欢投宿于寺院的重要原因之一。
走在绿树成荫的院落游廊之中,触目皆是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银杏,耳畔更是听到阵阵意蕴悠长的梵音和钟声,刹那之间,使人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不沾一丝凡尘。
意境和心境、感觉无不达到一种奇妙的空灵状态,所有的烦恼似乎都抛出了脑海,很是轻松惬意。
印入眼帘的层层叠叠殿堂气势雄伟、金碧辉煌,游廊的木桩横梁画许多色彩鲜艳的飞天图案。每幅图案都是栩栩如生、雍容华贵,衣纹皱折线条流畅、极富节奏变化。每一个佛教典籍里的佛陀故事皆以图画来描述,一幅接着一幅,仿佛就是连环画一般。
杨集看着这些,不禁长叹一声,忍不住说道:“儒、道、佛都是文明体系中的一员,只是佛教实在太奢靡了,光是看着这些建筑物和壁画,便不知他们花费多少信徒的身家财产。”
李密是正统的兵家子弟、儒家和法家弟子,对于佛教也有一定的鄙夷和排斥,此时听了杨集话,便接着说道:“大王,下官看着这些建筑物和壁画,也忍不住想到了醉生梦死、争相斗富的石崇和王恺,石崇为了过上穷奢极欲的日子,纵兵为匪,劫掠百姓和商旅,而佛教厉害和恐怖之处,是用教义控制人心,使信徒自己乖乖奉上钱财。”
杨集说道:“这些虚假和尚的所作所为,完全有违佛家利众利他、普世济人的思想,堪称是佛门之耻。”
从前方岔道走来的一名中年僧人听了此言,不禁停下脚步。他双手合十道:“施主所言极是,不知如何称呼?”
杨集见他的僧衣上打满了补丁、面有菜色,还背着一个竹蒌,与一路上遇到的肥头大耳的僧侣截然不同,又听中年僧人竟然认同自己的观点,还礼道:“在下杨集,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中年僧人露出恍然之色,说道:“原来是帮助佛门清除败类的卫王,小僧法号道信。”
“好多僧侣视我为敌人,道信大师竟然认为我做得对,当真令我感到意外了。”杨集好奇的问道。
“佛家最重修心,主张大王刚刚说的利众利他、普世济人,然而许多人却走了邪路,利用佛法当作敛财工具,小僧不欲与之为伍。原以为号称万寺之祖的白马寺与众不同,不料也是这般,着实令人失望!”道信目视杨集,诚挚的说道:“听闻凉州佛寺因大王得以步入正途,小僧正要前往凉州求取佛法真谛。”
听了此言,杨集便说道:“大师若是要去凉州拜访高僧、研讨佛法,最好是去张掖临松山下的法华寺;那里的和尚都是自给自足、一心求道的高僧,此外还有来自西方的僧侣。至于张掖城内的啸林寺看似名气大,实际上和白马寺别无不同,不去也罢。”
“多谢大王指点,小僧就此别过。”道信欣然一礼,他是禅宗三祖僧璨大师的衣钵传人,与已故的师父一样勤勉自律、过着白天劳作晚间习禅的日子。
前天他抵达洛阳,拜访白马寺主持法心大师,希望与其共研佛法;法心大师也听过道信之名,更想借助他师父的名气来扩大白马寺的影响力,于是打算以僧璨传人之名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会。
可是道信既不是求财、也不是为名,他就像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书生一样,只想追求自己心中的大道。正愧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当他看到白马寺与其他寺庙无异,而法心大师更是成了追逐名利、阿谀奉承的“奸僧”,便大失所望,有了离去之心。
“大师一路保重。”杨集不知道信是史上大名鼎鼎的禅宗四世祖,不过见他的模样,便知对方是个一心向佛的人,而对于这的虔诚者,他向来是不吝尊重的。
临走前,道信很仔细的看了杨集和李密、宗罗睺的面相,忽然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大王与两位施主皆是有大气运的人,大王名扬天下,自不必多言;两位施主也是可以建不世功业的面相,只不过两位施主的命理、宿命好像发生改变。”
“承大师吉言,谢大师!”李密和宗罗睺听得嗤之以鼻,心想好听的话,谁不会说?
然而杨集却是叹为观止,史上的李密是魏王、宗罗睺是西秦大元帅,这不是不世功业又是什么?现在,李密和宗罗睺都不会反隋了,走上了奇奇怪怪的路线,其命理和宿命不是改变又是什么?
其实杨集借尸还魂之前,根本不信算命、命相的论调,但是连他本人的灵魂都跑到大隋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如今听到这个和尚竟然说出这等话,他觉得此人相当厉害,也是传说中的奇人异士,其相面之术,怕是不比章仇太翼差多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