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李密包下的白马寺禅院,杨集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就是他的亲家公长孙晟。
长孙晟现为右骁卫大将军、并州刺史府司马、突厥副使,是杨集大舅独孤楷的左路膀右臂;然而他此时竟然与李仲文在禅院里相谈甚欢,着实出乎杨集的意料。
两人旁边除了即将远行的柴绍、牛方大,还有杨玄纵、杨玄挺、杨积善、二十多名杨集不认识的身穿轻衫文士武人。此外,李纲和李建成这对史上的师徒。
一看两人那亲热劲,杨集都忍不住替李建成感到着急;李纲这家伙是谁沾上谁就倒霉;你与他这么亲近,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诸公,大王和法主兄、宗将军到了。”柴绍一边和牛方大闲谈,一边留意院门,当杨集等人步入院门,他便笑着提醒道。
听到柴绍提醒,众人止住了交谈,上前行礼道:“参见大王!”
杨集加快脚步,抱拳还礼道:“劳诸公久候,文会失礼了、文会失礼了!”
“大王客气!”众人纷纷抱拳道。
长孙晟并没有上前行礼,只是满面笑容的看着杨集,直到大家见礼完毕,这才上前拱手道:“亲家公,我从太原都赶来了,你在洛阳城,却来得最晚;稍后,当罚你三杯。”
“三杯哪够?”杨集豪气干云的说道:“少说也要三口!”
“哈哈、哈哈……”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杨集又向长孙晟说道:“亲家公,我儿相思过度、做梦都念着他的观音婢姐姐,我那儿媳究竟回来了未曾!”
杨集乃是大隋王朝的风云人物,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各大势力、各个世家门阀都在搜集他的资料和信息,自然知道他的长子杨昊和长孙晨的小女儿有多大。此时听他说那个启蒙年龄都不到儿子竟然相思过度,众人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长孙晟亦是哈哈大笑的说道:“来是来了,不过我因公事,先随宇文尚书、史鸿胪寺卿陪伴颉利可汗使节团而来,她们母女要明后天才到。”
真乡郡公李仲文是李密的叔叔,见这对亲家闹得差不多了,笑着伸手示意道:“大王、长孙公,你们的家事,回去关了门再说;现在到吃酒的时间啦!尤其是大王,你那三口罚酒必须先喝了。”
“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杨集忍不住笑了起来:“真乡公说得是,诸公请!”
“大王请、诸公请。”李仲文亦是说道。
众人说说笑笑、进入膳堂。
杨集目光看向席位的摆族方式,便知道私人宴会的格局;而这种宴会一般都是以辈分和年龄为尊,他要是傻不拉叽的昂首挺胸、昂首阔步的坐上首席,别人嘴上不敢说什么,可每个人心中肯定都说杨家人“不知礼、不尊长者”。
一番谦让,六十二岁的李纲坐在首席左边、五十八岁的长孙晟坐上首席的右边,两人的席位并在一起。
见此,杨集心下暗自纳闷了,李仲文和李密是李弼的后代,李弼因为宇文泰“归籍关中”缘故,将自己划入陇西李氏了。所以算下来,李纲即便不是客人,但也轮不到他坐在代表主人的首席。
李纲下首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儒生,此人头发花白,由于刚才乱哄哄的,杨集也不知他是谁。
此人的下首才是李仲文和李密叔侄,紧接着便是大湖区长史牛方大、柴绍。
这样的安排也无可厚非,毕竟李密和牛方大、柴绍即将远行,所以牛、柴二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这场宴会的主人之一。
再下来是李建成;之后,则是杨集依然不认识的几名文士。
客位这边,杨集坐在长孙晟的下首,接下来分别是杨玄纵、杨玄挺、杨积善。
杨素这三个儿子算起来和杨集是同辈、年纪也比杨集大得多。然而他们三兄弟除了爵位和散官以外,没有实职;再加上杨集代表的是大隋皇族的颜面,若是让他坐在三人后面。主人便是严重的失礼了。
杨积善下首,杨集一个都不认识。
看样子,当是李密和牛方大、柴绍请来的亲友。
趁着下面的人因为席位安排而相互客套之际,杨集担起茶壶给杨玄纵,悄声问道:“兄长,文纪公下首那名中年文士,你认识吗?”
杨玄纵道了一声谢,恨恨的低声说道:“此人便是李德林的逆子李百药;这个混蛋辱人太甚,若不是家父应对得当,我家必然因他成为天下笑柄。”
“原来是他啊!”杨集闻言恍然。
李百药出身赵郡李氏博陵分支,乃是东汉太尉李固后裔,他年少之时有幸参与杨素举办的宴会。然而他竟然看中了杨素府中一名表演的舞女歌姬;宴会散去,他色迷心窍,晚上翻墙爬入杨素家,企图与那女子幽会私通。然而李百药体弱多病,是正宗的文弱书生,他刚刚墙翻进去,就被戒备森严的杨府侍卫逮了正着,当时的杨素仇敌满天下,杨家侍卫以为来了一堆刺客,到处巡视,闹得全城皆知。
一番严刑拷打一类,竟是李百药因为好女色、单独作案,最后搞得人人都以为杨素裁了绿帽子。
杨素本想一刀了之,结果发现这混蛋竟然是内史令李德林的长子,顿时就傻了眼了,他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于是便说“闻汝善为文,可作诗自叙,称吾意当免汝死。”
言下之意,就是认为李百药绝对不可能写得出来,到时候,一刀了之,也就说得过去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李百药才思过人,竟然一气呵成、当即成文。
杨素本来就是一个贼好面子的人,不至于对晚辈出尔反尔,看完文章,发现对方确实写得好,再加上又有很多人旁边看着,他为了化解这场事头声誉的危机,索性当场把那名歌女送给李百药为妻,并资从数十万,此后又奏请杨坚,授李百药为尚书礼部员外郎。
李百药财色兼收,还因为此事当上官,成为一时佳话。而杨素强颜欢笑的承受了“成人之美”的美名。
杨集本来也以为杨素确确实实是“成人之美”,但是此刻听了杨玄纵咬牙切齿、恨之入骨的话,再将心比心去想一想,方才意识到那完全就是一场十分成功的“公关危机”。
世家门阀、达官贵人极好面子,如果李百药是普通采花贼,杀了便杀了,可采花贼是内史令的儿子,杨素除了这么做,还能怎么办?
说起来,狗日的李百药也是傻。
杨素家里有的是歌女,再加上有一头母老虎看得死死的,实际上他并没有把哪个歌女放在心上。倘若李百药直接上门求娶,杨素看在身为内史令的李德林的面子上,肯定会乐呵呵的成人之美,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可是这混蛋竟然去偷,弄得杨素差点丢人现眼、下不了台,自己也差点因为美色而死。
也是幸好遇到大气的杨素,如果换作是他,他事后绝对让李百药生不如死。
只因这混蛋实在是太污辱人了,差点就让深受其害的杨素抬不起头来。不过看杨玄纵的样子,他们兄弟至今还记住李百药给予父亲、给予家族带来的羞辱。所以此事,还没有完。
但是,杨集此时思维的重点并不在这问题上,而是主位的排位。
首席的李纲是赵郡李氏子弟、次席李百药也是,而李仲文和李密祖籍辽东襄平。莫不是李仲文叔侄因为陇西李氏大案,准备改换门庭、重新“认祖归宗”了?祖籍似乎是赵郡的李建成,是不是也有此心思?
假如猜想为真,便是山东士族在撬关陇贵族的墙角了;一旦二李正式宣布“归籍”赵郡,两大势力之间,必将上演一场大戏。
至于李子权,那就呵呵了。李子权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好,然则杨广早就不满他的上窜下跳了,他要是贪婪的把两个“柱国”家族纳入赵郡李氏,要是再在陈氏谋反案中办事不力、或怀有私心,第一个被拿下相位的就是他。
而他的接班人既可能是忠心耿耿的河南府尹卢楚,也可能是礼部侍郎崔君肃。不过前者少说也有七成,而后者因为背靠底蕴雄厚、实力强大的二崔;光是这一点,就不为盛世年代的帝王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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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颉利使臣赵德言已奉圣人之命来到宫外,是否宣他入宫觐见。”直阁将军独孤凌平步入皇宫文思殿,在门口向杨广禀报。
“来得可真快啊!”杨广并没有就此搁笔,他笔下如飞的写好批复,这才说道:“让使臣进宫吧。对了,今天留守议事堂的是哪位宰相?”
独孤凌平恭恭敬敬的答道:“禀圣人,今天乃是安德王当职。”
“卫王呢?我不是让你们去叫人了吗?”杨广放下笔,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杨集曾经对他说过赵德言是大隋的间谍,他上回就见了一次,并且谈了很久,而赵德言这次又被颉利遣为出使大隋的使臣,他想与杨集一起接见,于是让人召来赵德言的同时,派人去请杨集。
独孤凌平说道:“据禁卫说,卫王去白马寺礼佛吃斋宴去了。”
“噗”杨广一下子没有忍住,一口茶水就喷了出来。他感到天下最荒谬的事情莫过于此:杨集本来就不是一个信佛的人,而且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万。
面对这种杀人如麻的杀神,估计连佛陀都怕、都不敢受他一拜。
他礼什么佛啊他?
“圣人,要不要将卫王请来?”独孤凌平出声请示道。
“算了算了,难得他像个正常人,就由他去吧!”杨广放下茶杯,挥了挥手道:“将安德王叫来即可。”
“喏!”独孤凌平应声而去。
……
议事堂设在皇城东朝堂、位于宫城里文思殿西南方,杨雄闻讯,便赶了过来,行礼道:“老臣参见圣人!”
“王兄请坐,稍后我们一起会会颉利使臣赵德言。”杨广说道。
“谢圣人!”杨雄行礼入座,见“客人”未至,他向杨广拱手一礼,说道:“圣人,老臣见那突厥人已经吓破了胆,没必要与他们周旋,不如一鼓作气,将突厥连根拔起?”
“哪有这等简单啊?”杨广说道:“若是以前,我也和你有同样的想法,那就是除恶务尽。然而有些事儿,不是杀干净就能解决的。”
“还请圣人解惑!”杨雄肃然道。
杨广此刻心情极好,笑着说道:“金刚奴曾经提出一名叫‘帝国极壁’的概念。这个,大家都知道,故而他没有占领我大隋无法实控的海东半岛。”
“同样道理,我们就算把突厥人灭了,可我们也占不了广袤的北方草原,之后肯定又被冉冉升起的新势力占领。而相对于被我们打怕了突厥,锐意进取的新势力可不会怕我大隋,到时候,北方将会更加混乱。所以保留怕了大隋的突厥,反而对大隋有利,反而能够让我大隋更好的控制北方草原。”
“还是圣人看得远。”杨雄适时恭维了一句。
杨广呵呵一笑:“并不是我看得远,而是金刚奴。那小子的道理看似是歪理,然而细细想来,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圣人,颉利使者已到殿外。”一名内侍飞奔而来,向杨广行礼道。
杨广点了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喏!”内侍答应一声,飞快的退走,不一会儿功夫,便将衣着华丽的赵德言领了进来。
“草民赵德言,参见圣人。”赵德言一口纯正的汉腔、以及自称,让杨雄不禁愕然的看向这所谓的颉利使臣。
杨广知道赵德言是什么来历,他挥手令内侍退下,再让赵德言入座,问道:“赵卿,东\/突厥现在是什么情况?”
赵德言上次入朝的时候,便认识了杨雄,此时又见但是杨广既然让其坐在旁边,显然便是皇帝的心腹,他向杨广行礼道:“禀圣人,东突厥的情况其实不好。他们先被卫王歼灭了十多万大军在大湖区,接着又被卫王杀到范夫人城和燕然山四周,形成了男少女多的窘境。”
“圣人,阿史那三兄弟的战争实际已然打开,他们虽然没有冠冕堂皇的正式宣战。可是战斗,从处罗可汗远走北方那一刻就开始了。说句不要脸的话,颉利此番上贡,实乃草民劝谏的结果。”
看了杨广一眼,赵德言接着又说道:“我大隋的南方缺乏畜力,凉州边陲又缺少人口。草民已说服颉利向我大隋称臣,献上牲口和女人,正好解我大隋之忧。”
杨雄原以为赵德言是“隋奸”,还加以鄙视,此时听了他这番话,终于明白这家伙实则是大隋的人。但是他的心中忍不住为颉利可汗、阿史那咄契感到默哀。
你的心腹军师,是我大隋王朝的细作。你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念及于此,杨雄实在是忍不住了,好奇的问道:“你能说服他?”
赵德言欠身一礼,说道:“安德王有所不知,那个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野心勃勃,他做梦都成为阿史那土门、阿史那染干那么的人物。他认为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都没有能力把突厥带大,所以他十分鄙视他的兄长,然而他的实力又是最弱的,于是便打算学他父亲,获得大隋的支持,然后再建立一个君权至上的突厥王朝。”
“他现在由于实力弱小,并没有旗帜鲜明的始毕可汗。现在所谓的自立,实际上是他们兄弟俩演的一出戏,目的骗取大隋的物资和支持。我大隋王朝如果支持颉利,其实就是支持始毕。”
杨雄瞪大了眼睛,说道:“也就是说,颉利此刻还是始毕的心腹?”
“正是如此!”赵德言点了点头,说道:“此时的颉利仍然是始毕的心腹,至少,始毕和阿史那思摩、阿史那叱吉设等贵族是这么认为。然而他们都小看了颉利,颉利早就打算利用大家的信任,弄死一心反隋却不得人心的始毕。”
“颉利此时已然拿下了一部分兵权,很多突厥贵族都支持他,倘若他忽然向始毕下手,始毕绝对玩完。而他却能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的接管始毕一切”
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赵德言,杨雄心头也感到有些发寒,哪怕是作为突厥的敌人;但是他此刻也不禁有些同情始毕可汗。
而颉利可汗看似是大势在手,可他有赵德言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心腹”,居然还谈什么突厥再次强大,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