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泽拉克的生活在客观条件上没有发生任何一点变化,但这些日子,他过得非常、非常不好。
一直被他视为攀比对象的普拉这段时间大出风头,他在学业上不再藏拙,不会再为了泽拉克‘着想’而放慢进度,他深受部落之人的爱戴,上至两百岁老人,下至呀呀学语刚会爬的小孩,都被他的风采所俘虏。
普拉的父母小姨都对着这位未来祭司好言好语嘘寒问暖,反观自己的奶奶却是一副帮理不帮亲的模样,这让泽拉克十分心寒与愤怒。
天知道泽拉克多想要一个帮亲不帮理,永远站在他背后帮他撑腰的长辈,但已经接连被犯下罪行的儿子、朝着歪路不断沉沦的孙子伤透了心的老妇,显然不会给泽拉克这样的优待。
她如同被蛇咬了好几次的人,看什么都是杯弓蛇影,一旦泽拉克和人发生争执,不用想,肯定都是自家孙子的错。
毕竟自家孙子什么鬼模样,她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坏小子像极了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就算从前她对孙子有着再多的爱,也在一次次的背叛、欺骗和伤害之中消磨殆尽。
这位刚毅要强的老妇人也算是遇人不淑、命运多舛。她早年失怙,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和弟弟,便嫁给了部落中一位能干的猎户,不料此人外强中干,在外喜好喝酒吹牛,在家里则喜欢打女人撒气,动不动还威胁她母亲与弟弟的生命。
女人忍气吞声,好不容易熬到生下了儿子,结果这猎户出去狩猎时被羚羊一脑袋顶在胸膛上。羚羊那两根长角直接扎穿了他的心肺,人还没抬回来就跟羊一起一命呜呼。
所幸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也没有太过伤心,只是从那以后,儿子就成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她努力拉拔着儿子长大,极少打骂,责备也是轻声细语。
她弟弟曾经劝过她,不能这样宠孩子,可她没有听,反而与弟弟疏远了几分。
随着岁月流逝,她和弟弟一起埋葬了逝去的母亲,后来也独自一人埋葬了病死的弟弟,失去所有亲人之后,她给了儿子自己的所有宠爱,不料却把儿子养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
现在,她看着自己的孙子,只觉得浑身发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被自己养歪的儿子,无法无天,视律法族规于无物。
“这是条被诅咒的血脉啊!坏种!天生坏种!”她喃喃自语,“怪我眼瞎,怎么一开始就没能看出来呢?”
“不,不……还有救,应该还有救!”她回忆着弟弟的告诫,“教错了儿子,是我的错,弟弟曾经警告过我,不能不分好坏、不辨是非地宠爱儿子,如今我定要严厉管教泽拉克,让他知道是非对错!”
只可惜,她醒悟的太晚,而泽拉克又过于早熟,教育方针上的改变丝毫没有带来一点助益,反而让泽拉克恨惨了她。
她年事已高,又得养活有手有脚却因懒惰而无所事事的泽拉克,对于许多事便实在分不出心力去管。而泽拉克在她心目中,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于是,一旦部族里有什么关于泽拉克的风言风语,或者有人上门来告状,她便总是将泽拉克一顿好打,教导责备的话没少说,只是听到泽拉克的耳朵里,却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在泽拉克的眼中,她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鬼,永远盘踞在山洞之中,每天对自己肆意打骂,根本不配作为自己的家人。
——说到底,家人对他这个无人期待降世的孩子来说,又是什么呢?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的缔结,不过是欲望的发泄、基因的结合以及平白落在身上的重担,所有参与其中的当事人都已逝去,只徒留一位老妇与他这早熟的孩子。
两人之间,与其说是相濡以沫的家人,不如说是被血缘所联结在一起的陌生人。
泽拉克在老妇人眼里,是被命运强加的责任、是罪孽的证明、是她想爱又无法爱、不知如何去爱的孙儿;而她在泽拉克眼中,不过是仗着自己辈分和血缘,便有资格随意打骂自己的疯老太婆。
当然,这些打骂,可以说十次里有九次泽拉克确实挨得不冤,但泽拉克作为一个秉行‘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又完完全全活在自己的思维世界中的普信男,又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真的有错呢?
他只觉得这些打骂,都来得莫名其妙毫无理由,自己的奶奶不帮着自己,反而站在外人那边,因着一点点小事,便对自己又打又骂,这口气他又怎么咽的下去?
由于伊亚利恩版普拉的大放光彩,在这场神明们的幻梦之中,泽拉克与老妇人之间的矛盾也不断激化,比真实的历史中还早了数年。
泽拉克又一次偷偷地借着夜色的掩护潜入了无人看守的灵智殿堂,他小心翼翼地擦亮烛火,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即便是他也能完全看懂的书籍。
他仔细地将烛火放在一旁的地上,捧着书席地而坐,拂去书本封面上厚厚的灰尘,珍惜地抚摸着书皮上蚀刻的大字:《幼年祭司必读:需要回避的101种毒物》。
这本书是小祭司们的启蒙读物,用词简单易懂,还有绘制的十分精细、与实物一模一样的插图。每一株植物、每一只毒虫的各个重要部位还会被单独画出,以便记忆特征,方便辨识。
这本是教人如何回避毒物,并在误食、误触时应该如何救治的书籍,但落到泽拉克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人手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知识是有毒的,它不仅仅可以用来救人、告诫人防微杜渐,反过来也能用来杀人。
书里记载的毒物,全是图纳部落的先祖们所遇到的毒草、毒虫、毒鱼、毒兽……这就意味着,在这片他们祖祖辈辈定居的山野里,这些毒物都随处可见、唾手可得。
……它们就是泽拉克最容易获得、也最便于使用的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