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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文学 >  地下城生长日志 >   62|1.1

不劳动者不得食,世事本如此。

兽人角斗士们一脸呆滞,看着那张写着他们债务的表单。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字,但至少能看明白这账单都多少行。贴在公告栏的那张东西与其说纸张,不如说卷轴,从天花板一直垂到了地面。工作人员为他们一项项讲解,说得头头是道。

你们来的时候走了那条通道,通道挖掘需要费用吧?鉴于接应了诸位后这条道路就完全报废,不能再度利用,五十年的养路费浓缩在一夜,分摊到各位身上,大概是这个数。从瑞贝湖到东南角需要支付关税,不能因为大家走了地底直达通道就偷税漏税。□□件需要手续费,住房需要旅费,医药费和餐费当然也不能少,此外还有工作人员的服务费等等。东南角绝无种族歧视,为大家提供的都是最上等的服务,所以价格嘛……

新成员们对这里的物价毫无概念,在工作人员报数字时持续性一脸茫然。“这数字是多还是少啊?”有人在私底下嘀咕,“我脚趾头都用光了,还是数不清哇?”

“你直说要我们干什么吧!”没耐心的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在这里干活还钱,要还多久?”

“这就要看大家选择什么职业了。”工作人员说,“不同的职业有不同的工资,念在大家初来乍到,在应聘上可能有一些问题,东南角为大家提供了一些选择,稍后我们将具体讲解。”

许多工厂的岗位对新成员们开放,不过操作机械需要专业知识,就业培训不可或缺。正式上岗后多劳多得,全看表现,得到的公分扣除在厂内的食宿消耗,剩下的就可以拿来还债和利息,也能任意兑换其他商品。要是你表现优异,可能一年多就能还清债务。

军队是薪资最高的职业,但就业培训的长度和难度也是个中翘楚——诚然,角斗士都是出色的战士,但行军打仗和不是单打独斗。军校不会像角斗士学校一样无情,其中会有休假和各种娱乐活动,因此不怎么紧凑的培训周期会变得更长。

要是你不清楚自己今后想做什么,申请助学贷款会是个很好的选择。东南角各种专业的学校都对外来者开放,考试合格就能包吃包住,毕业后在指定岗位上工作学龄相同的时间,就能将债务完全还清。

只要在这里奉公守法,一旦停留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暂住证就会变成公民证,诸多只限定东南角公民的福利将会对他们开放,比如保险和低利息。针对外来者的高利贷会在此后变得非常低廉,当初用在“马戏团”成员身上的那一套在改进后再度使用在兽人们身上,更加完善、便于管理和有助于职业成长。

所有初级的培训都会教授这些兽人埃瑞安的常识和现状,拖慢复仇者的脚步,让他们发烫的大脑暂且冷却一点,让只看见悲惨过去和心中未来的眼睛看一看脚下的现实世界。少量的思想教育渗入其中,塔砂不敢说自己能给他们上“手把手教你学造#反”的课程,但说真的,与如今角斗士们一味埋头作战的策略相比,地球上的文科教材都能算金玉良言。

他们需要一个缓冲。

愿意安顿下来的人即使被裹挟走也只能拖后腿,塔砂给他们安身之地,换取他们能提供的劳力。想要再战的人必须理清自己的目标,整顿好自己的队伍,了解自己与敌人,别像历史上一大堆失败的起义一样自己就分崩离析。热情必不可缺,但空有热情徒劳无益。对新世界的建设毫无头绪,只想着摧毁旧世界的人,仅仅是破坏者而已。

当然,现在要说摧毁旧世界也太过遥远。

塔砂无所谓角斗士对她是否感恩,只在乎他们对她是否有用。她既不想让他们的一腔热血白白浪费,也不想要一群高喊着圣#战玩玉碎的恐#怖#分#子。

接纳角斗士的过程并不容易,这些战士多多少少有点心理问题,像得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役老兵。最开始安排来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全都是之前买来的兽人奴隶,等到统一培训那天,他们发现前来给他们上课的人是人类,许多人都变得相当不配合。

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少冲突,救火队员杰奎琳用歌声放倒了几个反应过度者,兼任教师和安保队长的亚马逊人朵拉用箭将好几个人的衣襟订在了教室后面(“下一次我会射胳膊,再下一次是脖子,说到做到。”)。一个落单的老师遭遇了袭击,他手无寸铁且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次袭击中折断了胳膊,若非巡逻队及时发现,事情本可能变得更坏。

这被视作一桩糟糕的恶性事件,作案人被公开审判定罪。他会在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并在此后作为无偿劳工,强制服刑三年。

这事在前角斗士当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以扎克利为首的激进派愤愤不平,玛丽昂和泰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没让他们做出什么蠢事。不少风言风语和赦免要求在人群中流传,塔砂对此毫不动摇。她会为可塑之才提供尽可能的帮助,至于冥顽不灵的破坏者,就乖乖在工厂里劳改着吧,别出去害人害己为好。她冷眼旁观,直到玛丽昂冲进了受害者的病房。

“你到底在想什么?”玛丽昂暴躁地说,病房的门被她撞得嘎吱响。

病房中的人依然打着夹板,用那只完好的手笨拙地写着什么。看到玛丽昂进来,他停了停,说:“早上好。”

“早上好?”玛丽昂大步走到病床边,看上去很想把病人抓起来,“是你故意挑衅他的,对不对?”

“我不接受这种不实指控。”病床上的人,撒罗圣子塞缪尔皱起了眉头。

玛丽昂夺过塞缪尔手上的本子,扔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她眼中盛着冰冷的怒气,质问道:“你明明把兽人当成害虫,为什么要报名去当什么老师?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塞缪尔不太自在地说。

“所以呢?你想说你在这两年里洗心革面了?”玛丽昂冷笑一声,“你还穿着那身披挂去上课,还在跟人说什么光明和正义,谁会相信你一下子对我们充满了善意?”

“你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有很多事改变了。”塞缪尔说,“我试着……”

“牧师大人试着对我们也施舍怜悯吗?”玛丽昂讥讽道。

塞缪尔的脸上染上了怒色,他张了张嘴,又深吸一口气,让语调平稳下来。“我很抱歉。”他硬邦邦地说,“我也在……在反思,在想一些东西。”

玛丽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从未想过会听到道歉。

“你看到那些先来的兽人了。”塞缪尔说,“在他们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帮过忙。”

他在说那些先一步被买下来的奴仆和娼妓,那些现在担任工作人员的混血兽人。

开始只是人手不够,东南角总是很缺医生。地下城的来客询问他是否愿意帮忙,塞缪尔到了地方才知道要治疗的并非人类。他看见曾经远远见过的人,近距离看上去,他们的眼神更加空洞吓人。撒罗的圣子脸色难看地退出去,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的人类护工对他嘘寒问暖,在忙碌中抽空给他拿来温水和椅子。

他坐在那里,看着人们忙忙碌碌,感到浑身都不舒服。再后来塞缪尔忍不住上前给一个女人畸形的腿骨动了手术,对方看上去完全是个人,只是手背上长着几片鳞片而已。她安静,温顺,无害,要如何看出她不是个生了病的人呢?

牧师停留在病房中,承受着来自两边的煎熬。那些人身上和心中的创伤毫无疑问与光明、正义背道而驰,坐视他们受苦不合教义,可同时他们又不是人类——无论有多像。这矛盾让塞缪尔饱受折磨,只能在午夜低声唱起祷词,向撒罗神发问。几双眼睛在歌声中打开,几个混血兽人抬眼看他,那眼神让他想起受苦的士兵。

在此前战斗之后产生的种种问题,再一次在塞缪尔心中浮现。

人是否需要撒罗神?神究竟是什么?在神明离去之后,在埃瑞安的土地上,撒罗教究竟有什么意义?神真的无差别地爱着所有人又憎恨着人以外的所有生灵吗?那些教义之中,有哪些是撒罗的本意,又有哪些是漫长时光中的以讹传讹?

于是……

“你在兽人当中传教?”玛丽昂惊异地说。

“我没有传教,只是讲述一些故事,劝他们向好的方向看,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塞缪尔顿了顿,“好吧,或许在传教,我不知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狼女的眉头皱成了疙瘩。

“试着驱散迷茫和阴霾,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的。”塞缪尔坦陈道,“我不知道,但或许在这尝试完成以后,我们都能明白。”

他看起来平静而坦然,倒是玛丽昂看上去更迷惑一点。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做了什么决定,面上的神情又变得不善起来。不等再度开口,她听到了门外的呼唤声。

“玛丽昂。”塔砂说。

她站在病房门口,对塞缪尔一点头,对着玛丽昂招了招手。玛丽昂向塔砂走来,脚步犹豫而沉重。狼女犹豫着是否要跟塔砂求情,又隐约感觉到她不会改变主意。

塔砂没给她继续挣扎的机会,只说:“来,我们去瑞贝湖看看。”

十六岁与十八岁的差异绝对算不上天差地别,塔砂依然能一眼认出玛丽昂的脸,依然能揽住玛丽昂的肩膀。但有些事变得不一样了,狼女比过去多了一分沉稳,野性中却生出一分戾气,当那些激进派谈论着杀光人类,她虽然没有应和,却也没有反驳。

梅薇斯的擀面杖隐藏了她们的耳朵与翅膀,商人带来瑞贝湖的流行服饰,塔砂带着玛丽昂坐上马车,一路前往瑞贝湖。这辆华美的马车没在瑞贝湖入口停下,它一路前行,来到了城市腹地。

目的地是一座画廊。

玛丽昂跳下来,环顾四周又回头看塔砂,她憋了一路的话,眼看着就要憋不住了。塔砂笑着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指指门口“保持安静”的牌子。

玛丽昂在东南角学了通用语读写,她能认出警示牌边上那个硕大的招牌。“野性呼唤”,招牌这样写着,那是这场画展的主题。玛丽昂看到身着华服的人慢悠悠走了进去,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塔砂却已经走进了门。

室内明亮而宽敞,镜子反射着灯光,让墙壁上的每一幅画都像放在阳光下。玛丽昂没去过这种地方,周围时不时有人类经过,房间散发着一种奢华的气息,两者都足够让她感到烦躁。但塔砂牵着她慢悠悠地走,她只好耐着性子跟上塔砂的脚步,无处可看地将目光投放到画上。

头几幅画看起来莫名其妙,如果画像“好”的标准是画得像的话,它们无疑糟糕极了。玛丽昂看到大片的绿色,上面撒着奇怪的小点,要不是画框下面的小字,她还当是颜料到翻在了上面呢。第四幅画看上去意外不错,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片宁静的森林,树荫下一群鹿在小憩,光影十分优美,像真的一样。

下下张画让玛丽昂不由得驻足,满月挂在画面顶部,在天幕之下,狼群发足狂奔,头狼仰天长啸。这幅画上的东西并不精致,却有种惊人的动态感,仿佛能在阴影中看到风的流动,听见风声与狼嚎。静止的画面上隐藏着狂放的力量,就好像某个月夜真的存在过这一幕,画家撞见了它,将它切割下来,放进画框。

“您也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走了过来,身上也带着那股讨人厌的气味——角斗场常见客人的气息。他嘴里在和玛丽昂说话,眼睛却看着塔砂,这举动让狼女感到更加不快。“是的。”她的主人仿佛对此浑然不觉,轻快地回答道。不一会儿,他们便聊了起来,话题转移到画展上。

“这是画家瓦尔克的作品,他是这场画展中提供了最多画作的一个。”小胡子卖弄地说,“本次画展足有十一个知名画家参展,据说主题源于不久前那场意外……我想两位应该听说过了。”

玛丽昂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火灾’。”小胡子伸手做了个打引号的动作,“大量的兽人在这一不幸的意外中消失,这场画展就是为了表达画家对此事的遗憾和警惕,兽人的逃脱可能会是一场灾难,就像眼前奔跑的豺狼……”

玛丽昂缓慢地动了动手指,尖锐的指甲在指尖泛着寒光。小胡子没能说完,不过,打断他的并非玛丽昂。

“放屁!”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猛地冲了出来,“你这无知、不懂艺术、傲慢自大的蠢人!”

“你说什么?”小胡子皱眉道,“我鉴赏艺术品已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都过到狗身上去了!我们描绘自由,奴隶主却看到威胁与损失。我们画出心声,庸俗的色鬼却在这里拿一窍不通的内容跟人搭讪!”年轻人气势汹汹地一指画作,连珠炮似的说道,“这场画展表达的才不是什么警惕和遗憾!野性总在呼唤,自然之子应当生活于自然。要是有什么遗憾,也是遗憾这事发生得太晚——那把火早该把那狗屁地方毁掉!”

“你真粗俗。”小胡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抱起了胳膊,“难道你想说,兽人逃跑还是好事吗?”

“好过被一些有着畸形爱好的人拿来取乐!”年轻人说。

小胡子嗤笑着摇头,转向塔砂,说:“听听这说法!”塔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他弄错了这讥笑针对的对象,为想象中的赞同重新变得趾高气昂。

“换成早些年,你会因为叛国罪被吊死。”他恫吓道,“人类的先祖付出多少鲜血才迎来如今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文明的胜利,你却将之称作‘畸形爱好’!数典忘祖的年轻人啊……”

“好啊,说不出道理便来拼资历了!”年轻人抱臂道。

“你应该对年长的人多一点尊重。”小胡子理了理袖口,从姿态上他的确比对方好看,那让他十分满意,“让我们说回画展上吧,难道你想说,这些画家全都是那些肮脏异种的支持者?”

“兽人战争过去了两百年,奴隶制在人类当中已经废除了五百年,五百年前的废奴宣言上怎么说的?而时至今日,却还有人将对兽人奴隶贸易提出的不同意见视作叛国!”年轻人怒气冲冲地说。

“人类是人类,异种是异种。”小胡子不耐烦地说,看上去对这场争执已经厌倦,“天赋人权,我们统治这些异种,正说明了人类文明的优越性。曾经兽人杀戮和奴役人类,如今人类建起兽人角斗场,这正是人类的骄傲。”

“哈哈哈!你跟我提‘人类的骄傲’?”年轻人仿佛生气过了头,反而大笑起来,“我们的军队赶走了所有的侵略者,在四面皆敌的地方建立了繁荣的埃瑞安,这是人类的骄傲。我们的发明家创造了几乎人人都能温饱的城市,让我们不用茹毛饮血,不用天天为了求生奔波,这是人类的骄傲。都城有着这个世界最大的图书馆,横陈上千年的著作都能在其中找到;瑞贝湖的艺术百花齐放,各式各样的乐曲在每一晚奏响,各种流派的画作与雕像都有人欣赏,这才叫人类的骄傲!而奴役一个智慧种族,将肮脏的欲望和对自身的不满发泄到他们身上,为作恶沾沾自喜,这种卑鄙的、丑恶的事情……”

他的脸涨得通红,猛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人类之耻!”

玛丽昂抓紧了塔砂的胳膊。

她的双眼睁得滚圆,死死瞪着慷慨陈词的年轻人,无论找多少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到兽人的特征。“他就是个人类。”塔砂善解人意地在她耳边说。可是怎么会呢?玛丽昂根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类说出这种话来?

这个激动的年轻人快和小胡子打起来了,很快保安围拢过来,接着走来了着装怪异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像负责人的男人。他们讨论了几句,却让保安把小胡子请出去。

“是这个人在闹事!”小胡子气愤地说。

“抱歉,可是瓦尔克先生不欢迎您继续参观。”领班这样说。

“我们代表此次展会的所有画家,请你滚出去。”着装怪异的女人笑道。

小胡子抱怨不休地被扔了出去,名为瓦尔克的年轻画家还在那里气得喋喋不休。女人笑着安慰他几句,也和塔砂交谈,“别被那个人误导了。”她说,“主题就是自由和平权——但老板觉得太激进了,没给我们写上去。”

她们愉快地聊了一会儿,玛丽昂攥着塔砂的胳膊站在旁边,整个人如坠梦中。她茫然不解地凝固在原地,哪怕那两个画家离开也没恢复过来。塔砂却不打算放过她,她拍拍狼女的手背,说:“有何感想?”

“他们是人类吗?”玛丽昂低声问。

“如假包换。”塔砂说。

“可是,我……”

她想说人类不该是这样,隐约又觉得不太对。

人类,尤其是富有的人类,总是如此让人恶心。

玛丽昂开始就不怎么喜欢人类,童年毁于人类士兵手中,她在战场上看到大量的魔鬼,而角斗场看台上的那些甚至更加面目可憎。他们明明衣食无忧安全自由,却为了取乐杀戮,还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玛丽昂看到的那些人类,仿佛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里的人却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画家比较特别吗?玛丽昂回忆着两个人的服饰,困惑地说:“因为他们没有钱吗?”

“和那些去角斗场消遣的人比起来,他们的确没有钱。”塔砂笑道,“所以光凭他们自己,可没法办起这场画展。”

塔砂带着玛丽昂去见了这场画展的主办人。

那是个有点年纪的贵妇人,养尊处优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价格高昂的珠宝装点着她的脖子与手指。塔砂以赞助商的名义(东南角也的确在与这位富有的夫人合作)与她攀谈,最后将玛丽昂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的女儿。”塔砂说,“她有问题想要问你。”

玛丽昂猝不及防被推到台前,她在那位典型的有钱人面前愣了好几秒钟,心一横,问出了问题。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办这个……这个,”她语无伦次地指了指周围,“你和这些画家一样吗?为什么?兽人根本不关你的事,他们对你来说不是和家具一样吗?”

说到最后,玛丽昂的话语中带上了指责的味道,她控制不住。贵妇人宽容地笑起来,完全没在意她的冒犯。

“许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她说,“我和那些画家不一样,那些孩子这么做纯粹出于义愤或理想,我嘛,只是一点私人原因。”

她望向正对厅堂的一副肖像画,画中穿着裙子的大猫抱着小猫。

“我有个保姆,是混血兽人,负责照顾小时候的我。她很喜欢我,陪我玩,教我认字,我也很喜欢她,事实上,她陪我的时间比我流连舞会的母亲多得多。”贵妇人用追忆的口吻说,“后来有一天,她不见了。我闹得很厉害,父母回答我说他们辞退了她,因为她做错了事。我便想,等我长大到可以自己做主,我就要重新将她找回来,雇她做我的管家。等我真长大到了这个年纪,我才知道兽人根本不会被‘辞退’。”

她顿了顿,说:“似乎是母亲撞见父亲与她有染——多半是真的,哪个奴隶能拒绝主人呢——以此为由发作起来,父亲为了息事宁人,便将她处理掉了。那之后我和他们关系一直不好,他们根本不明白因为什么。”

贵妇人的语调相当平稳,时光已经将那个小女孩的愤怒和悲痛掩埋起来,埋得很深,却从未消失。

“我一直希望兽人真的可以被辞退。”她笑了笑,以此作结,“虽然我其实做不了多少事。”

回去的马车上玛丽昂沉默了很久。

她蜷缩在座位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不去看塔砂,低着头小声说:“我想过杀掉所有人类。”

“包括亚马逊人?”塔砂故意打岔。

“啊,亚马逊是亚马逊。”玛丽昂窘迫地说,“我是说,所有不在东南角的人类。他们的祖先残杀我们的祖先,他们对我们做了这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我想报复他们。”

“看起来曾经的人类也和你想得一样。”塔砂说。

如果将祖先的仇恨永远紧抓不放,如果将个体的恩仇扩大到整个种族上去,无论赢家是谁,最后也只不过是循环往复,杀戮不休。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玛丽昂抬起了头,向塔砂求助道,“请您告诉我吧!”

她看起来苦恼极了,重逢以来那坚定的恨意与永不止息的愤怒稍稍中止,变成了迷惑,和她小时候一样。塔砂微笑起来,拉开了马车的窗帘,指向外面的瑞贝湖。

“我希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塔砂说,“玛丽昂,我是你的契约者,但只有你自己,才是你心灵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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