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淅沥的小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定远军山上,穆长萦执伞在自己的墓碑前站了许久。墨蓝色的裙摆已经染上一路走来的泥泞,手臂挂的披帛因为被雨水敲打不再飘逸。
穆长萦露出微笑,想以最好的状态面对土地下那个已经看不清容貌的自己。
“你好啊,念念。”穆长萦叫着自己的小名。以后应该没有人会叫这个名字。
“地下很冷,你可有多穿件衣服?”穆长萦觉得自己问的多余,笑了:“也是。人都看不出模样了,还在乎什么冷呢?之昭哥哥应该给你添了厚衣才是。”
“他成亲了,娶的是窦茹妹妹。你很喜欢她的,现在成为你的嫂子,你该很开心。她的嫁衣很漂亮,比你去华京嫁给煦王时候的更漂亮。”
穆长萦说着说着,露出动容。
“我幻想过,你嫁入煦王府会是什么样的场景。煦王后院的那些女人一定会欺负你,你的个性不饶人一定会和煦王吵起来。幸运的话,你可以安安全全的生活在那里,不幸的话,也去哪次忤逆煦王之后便掉了脑袋。”
“可是我没想到,上天给你开了玩笑。让你死在火海,却在水里重生。”
穆长萦无奈的笑着,无可奈何的滋味不好受:“可笑吧。你竟然借着柳扶月的身体,活过来了。”
“你背负这个秘密如履薄冰,生怕被人发现死于非命。”
“你碰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人。他们之中有人爱你,疼你。”
如桃溪,如魏氏。
“有人厌你,烦你。”
如高令颜,如玲碧,如柳家上下。
“有人敬你,尊你。”
如南旧亭,如丁午。
“有人关心你,也有人缠着你。”
如钟皇后。如莫声文。
“其实挺好的。重生之后,生活虽然不是很如意,可是比在将军府热闹的多。”穆长萦微笑:“我知道,你喜欢热闹,受够了孤单。”
“所以之昭哥哥才会把你的墓地选在这啊。附近都是定远军的忠骨,多热闹啊,他们会保护你不受欺负,会给你奖你最爱听的边境的故事。”
穆长萦的心情平静。一滴泪滑过她的脸颊落地入泥土,她毫无知觉。
“我知道了母亲死亡的真相。知道了老顾为什么突然离开。知道了玉佩里的秘密。我还知道,我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念念。我认了。认下这不知为何的命运,认下所有都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我放下了。”穆长萦微笑着说:“我今天来就为了当面与你告别,看在我们是一个人的份上,你好好保佑一下我。愿我可以活着去完成未完成的事。”
穆长萦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些她无法说起的事情只能随着风离去。她的过往,她的现在,还有她不确定的将来。告诉自己认清命运。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
穆长萦震惊的睁大瞳孔,伴随着雨声,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缓缓转过头。银色的盔甲上溅起雨滴,那一身战场是英姿此时散发着触人心寒的肃杀。银冠之下的那张脸,惊讶、绝望、疑惑、劫后喜悦都夹杂在一起,正死死的盯着她,毫不避讳。
“之——穆——”穆长萦不知道如何来称呼眼前的人。
他听到了,他什么都听到了。
穆之昭这两天发现这位煦王妃有很多的小习惯都像穆长萦,今日成亲之时,余光看见她满眼的复杂情绪,心里莫名的痛楚,脑海里全都是穆长萦的影子。
所以礼成之后他避开所有人,来到墓前只想看看她,却不成想看到煦王妃在此,听到了她的话。
煦王妃就是阿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穆长萦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是圆谎,她合上眼睛,下定决心。等她再一睁开眼睛,原本的悲伤散去,只剩明亮。
“之昭哥哥。”
一声哥哥彻底打痛了穆之昭的心,解开了他所有的惑。
穆长萦的手紧握伞柄,仰起头看着自己曾经仰慕过的人。
“如你所见,我就是阿萦。”
“我本应该在去年鸿胪寺大火中被烧死,可我不知为何到了煦王妃柳扶月的身上。你上次去华京,我就想告诉你我的身份,可是我不敢,我不知道如何说起。之昭哥哥,你怨我吗?”穆长萦吸着鼻子。
不知是冷的,还是想要哭的。
刚才她说了那么多与自己告别的话她都不曾伤感,可是面对穆之昭不可置信的表情,她难过了。她不喜欢他这样震惊的看着她,就好像不认识她一样。
穆之昭还处在不可置信当中,半响后他才缓缓开口道:“你回来了。”
他接受这个说法,虽然难以置信,可是她的所有习惯就是阿萦。穆之昭承认,她就是阿萦。
“之昭哥哥——”穆长萦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内疚感涌上心头。她想过很多种要在之昭哥哥面前表明身份的方法,但绝对没有现在的场景。
她就像做错事的小孩,等着大人的原谅。
穆之昭抬起脚步,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他走上前看着变了模样的她:“那个时候我就该发现端倪的,是我的疏忽。”
华京练马场。
穆之昭明明在她的身上看到阿萦的影子,可是没有继续探寻。如果他坚持怀疑的话,他会更早的知道她的身份,带她脱离华京,还她自由。
他承认是他的错。
“不是!”穆长萦丢掉手中的伞,对着穆之昭摇头否认:“不是你的错!那时候是我身不由己,是我懦弱不敢表明身份。”
“你现在也不敢表明,不是吗?”穆之昭弯腰捡起她松下的伞,遮在她的头上,手背轻轻划去她脸色的雨珠,克制着重逢的激动,说:“那就不要表明了,不要承认你的身份!”
穆之昭没有想象的那般激动。相反,他非常的理智,他第一时间就去想她的难处,知道她守着这么大的秘密的辛苦。她不是有很多还有很多疑问和未完成的事吗?她应该要去完成的。
“去做你想做的事。”他说。
穆长萦热泪盈眶:“之昭哥哥——”
穆之昭思念入骨,不能言说。两人面对面,真实而又恍惚。
最后,穆之昭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向前一步,将日思夜想的人拥入怀中。
她来此做告别,习惯迁就她的人怎会不依她。此次一别,得念断情,此手一方,两不相知。
从来不信鬼神怪力之说的穆之昭现在无条件的相信阿萦的重生之说。他只要她活着,何种面目都不要紧。他只要她活着,从此天涯分别他就不再痛苦。
穆长萦落入久违的怀抱里。她的脸上寒凉,说不好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寒凉的盔甲。两人从来都没有表明过心迹,相互包容和守护成为了两人彼此间情感的默契。
这一刻。穆长萦知道,自己在与以前的自己告别的时候,之昭哥哥也在做属于他的最后的告别。
片刻之后,穆之昭松开她。他只是看着她,将手里的伞交在她的手心里。他微微一笑,恢复了往日和和煦。
雨幕和盔甲之中,这抹温暖是穆长萦前面的所有岁月里最大的执念。
穆之昭向后退离开伞下,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率先转身消失在雨幕之中。阿萦有未完成的事,他也有更大的事情需要他完成。
穆之昭眼里噙笑,他可是要帮阿萦撑着将军府啊。
穆长萦眼看着曾经住在心里的人彻底的离开,心尖疼了一下,就是这一瞬间,久久支撑的信念崩塌了。她跪坐在泥泞的地上,举着的伞摔下来,双手捂着胸口,终于发出哭声,痛哭不止。
她的所有过往都已经化作云烟,以后的她就不再是她了。
万籁俱寂,穆长萦的哭声隐忍而又撕裂。
一把伞遮在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了外面所有的风雨。
穆长萦看到眼前出现的那双金纹白靴,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的人。
沉默如初的莫久臣低头平静的看着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
曾经的执念已经放下,现在的执念填补着她的空虚。
穆长萦知道,现在的自己在莫久臣眼中有多狼狈可笑,所有的尊严在他面前荡然无存。她想跑,可是能跑到哪去?
“回去。”莫久臣伸出手递在她的眼前。
穆长萦看着那双手停滞了很久,最后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冰凉的指尖放在冰凉的手心,不易取暖。
从今以后,穆长萦的生命里只有莫久臣作为支柱,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要接受她的未来里永远抹不掉莫久臣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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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长萦病了,淋雨加上心病,这次的病情来的势如破竹,难以招架。
莫久臣不想在将军府里见到所有他不满意的人,在城中买了一个小宅子,在穆之昭大婚之后便搬了进去。
桃溪将最后一口药顺着王妃的嘴缝慢慢喂进去,眼泪在眼眶打转。这次王妃的病情远比她上次受伤要严重的多。实在让人无法安心。
外室的莫久臣揉着额头听着前面这群吉地大夫汇报“柳扶月”的病情,眉头难以舒展。她已经昏睡了两日,这群乡野大夫一个好用的办法都没有,全都是废物。
桃溪走出来看着一脸疲倦的王爷,再看看跪在前面的多位大夫,为他们捏一把汗退出房间。
她刚出去,南旧亭走进来。
“王爷。穆少将军与夫人带着定远军军医来了。”
莫久臣抬眸,本是疲倦脸色更加阴霾,不过一想到穆之昭带来军医,只能神情一冷,挥手让所有大夫退下去,将他们二人请过来。
穆之昭和窦茹来到屋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两人见到王爷先是行礼,随后才开口说话。
穆之昭说:“末将听说煦王妃病重,便将定远军军医带来,希望有所帮助。”
煦王妃重病没有刻意隐瞒,莫久臣不认为不会被穆家知道。毕竟全城的大夫都被请来这里,只要稍加打听就会知道。
眼看着大夫换了一波又一波,穆之昭就知道阿萦的病情不轻。
莫久臣看着神色匆忙的穆之昭,不想耽误“柳扶月”的病情,起身来到内室,看着床上昏睡的人,将床幔放下,露出她的手腕。
“进来吧。”
穆之昭立刻招呼军医进去,他刚想迈步进去,想起阿萦现在的身份,他一个男人没有资格进入,硬生生的就僵在外面。
窦茹向他微笑:“交给我。”
穆之昭一顿:“辛苦夫人。”
窦茹微笑着走进去。
时间过去一会儿,窦茹和军医便走出房门,在他们身后便是莫久臣。
“陈军医,如何?”穆之昭问。
陈军医向各位道:“煦王妃感染风寒好治,只是心绪不宁需得慢慢调养。”
莫久臣轻哼:“她已经断断续续昏迷两日了。”
陈军医解释:“吃药不行,煦王爷可否允许草民施针?”
莫久臣同意:“施针可以,不过本王要知道针要施在何处?”
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白黎,他会毫不犹豫的让她现在就做。但是眼前的人是男人,还是定远军的军医。纵然他信任穆之昭不会带来伤害“柳扶月”的人,可是他对陈军医的医术并不信任。
陈军医平日里都是在军营之中,与五大三粗的将士们一同生活。施针是需要脱衣服的,他的确不方便。
窦茹看出他们的担忧,向煦王爷行礼道:“臣妇自幼多了些医术,对人体穴位很了解。不如让陈军医在外指挥臣妇施针,可好?”
穆之昭信任窦茹的能力,向煦王点头。
窦茹是穆之昭的妻子,肯定是向着她的夫君,断然不会做出伤害“柳扶月”的事。况且,窦茹美名在外,医学方面的确可以信得过。
莫久臣看了一眼穆之昭,对窦茹说:“有劳穆少夫人。”
“王爷客气。”窦茹回身对陈军医道:“请给我银针。”
陈军医准备的很快,当场消毒之后将银针匣子交给少夫人。窦茹接过来,请煦王爷也随他们一起进去,做个监督。
窦茹走进去脱掉鞋子微微打开床幔跪坐在床边,说:“王爷可有侍女?”
莫久臣加了一声在门外的桃溪,桃溪闻声走进来,听王爷的吩咐同样上床跪坐在另一侧,听窦茹的安排,掀开被子,褪去了王妃的上衣。
“陈军医,开始吧。”窦茹拿出针,蓄势待发。
陈军医接下来说着几处穴位,窦茹都能不假思索的找到穴位施针。刚开始桃溪还有点担心穆少夫人的能力,不过看到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渐渐放下心来。
银针施了一个时辰。
等到桃溪给王妃盖好被子才打开床幔下床:“王爷,王妃已经发汗。”
莫久臣越过窦茹看向后面出来的桃溪,桃溪点头示意穆少夫人说的没错,他才重新看向窦茹:“辛苦穆少夫人。”
窦茹有礼有节:“王爷和王妃是我家贵客,自是不能怠慢。”
莫久臣嗯了一声说:“三位出去暂时休息,本王一会儿就来。”
“是。”窦茹向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终于腿软下来,幸亏被夫君扶住才没跌倒,她抬头微笑着说:“没事,就是腿有点麻。”
穆之昭扶着窦茹送到外室的椅子上,温柔道:“辛苦夫人了。”
窦茹被他的客套给逗笑了:“辛苦什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煦王爷来参加他们的大婚明显是朝中器重,窦茹不会武功不懂兵法,自然无法随着夫君上身杀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他,凡是与他有关的公事和私事,她都会尽力周旋和完善。
今天这事,就是她过门之后第一件为他操劳的事,她怎会觉得辛苦?
穆之昭看着温柔可人的妻子,心情复杂。
短短两天他见到了与众不同的窦茹。她已经不是总是偷偷看他叫着他之昭哥哥的小女孩了。她长大了,成长到他都越来越钦佩的程度。
她爱他。
他敬她。
这样很好,彼此舒服也是幸福婚姻的一种。
“夫人。”穆之昭半蹲下来帮她捏腿。
窦茹微愣,皱眉:“夫君为何蹲下?你不能蹲的。”
吉地少将军的膝盖可不是随随便便屈下低人一等的。
穆之昭怎会不知她所想,微笑说:“无碍,为夫只蹲在夫人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