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熔炉(1)
就在京河发大水的那些日子,罗子民就想到雪梅会为他生下儿女。
那时陈村的上游冲下几头猪来,雪梅的父亲陈老牛似乎是得到了某种预兆,他在半夜里惊醒了。拿起墙壁上的钵子就震天敲,“发大水啦,发大水啦!”
村民为他的谎言感到气愤,天上星子亮堂堂的,一点也没有发大水的样子。倒是有一个耳朵乖的年轻人同意了陈老牛的意见,年轻人的耳朵动了几下,就听到什么东西倾泻下来的轰隆声。
“指不定是上游发大水了呢!”
众人觉得有理,村民们拿起挂在墙壁上的松树,裹上几层麻布,在外面涂上软化的松脂。一行人往京河方向走去,距离京河越近就越证实了陈老牛的预兆。他们在岸边发现了一头死猪,还有两只头被削断了的鸡。
“积了阴德了!”陈老牛说,他把那两只无头鸡拎起来。
年轻人们也把死猪扯了上来,但众人都表示担心,他们觉得上游苏村的人会找到这里。陈老牛笑他们不会变通,他提出了处理的方法,只要把这些冲下来的东西偷偷弄好,谁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那时候,罗子民看到了从上游下来的另一头猪,那猪看起来好像还活着。那头猪距离河岸太远了,洪水滔天,去了就是送命。
陈老牛跌足道:“后生们想想办法啊!”
有个年轻人说:“有什么办法,要不陈老叔你去?”
还有人笑着问:“是不是有人能把猪捞上来,你就把女儿嫁给他!”
正说着,众人回过神来,已经看到罗子民撑着筏子下到河里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横放在筏子的两侧,筏子后端的绳子拴在河岸的一棵柳树上。
众人都大喊着,他们觉得罗子民是疯了。但是村民没有注意到那头猪只是因为黑灯瞎火才到处乱撞,罗子民拿着火把过去后,那头猪也跟在后面游了过来。好在有惊无险,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就收获了五头死猪,一头活猪,四条狗还有那两只无头鸡。
后来有传言说那两只鸡是用来祭河神的,吃了会倒一辈子霉运,但京村的每一个人都吃了。
陈老牛没有忘记他的诺言,但他多少有点不愿意,本着待价而沽的愿望,他希望女儿会反对这门亲事,陈老牛没有想到他的女儿同意了。
雪梅来到罗家,开启了她的生殖的一生。她一共生了七个儿女,生到第五个时还是女儿,罗子民不忿地说:“不顶用,不顶球用!”
第二天生育管理会的人就来了,早在几天前罗子民就把家里的谷子搬到山上的一处山洞里。嘉庆年间,罗家有人当过土匪,后来又跟着捻军、辫子军混过,当时他们在京河地区挖了大量的山洞藏匿粮草和武器。
罗子民只带了一裹番薯干,他在山洞里待了三个月,直到那些人不再上门,他才从山里回来。在此之前,雪梅在事先约定的地点扎了几束月季花,他看到这些月季花,就知道那些人已经离开了。罗子明会在晚上从山洞里出来找吃的,鱼腥草根,茅草根都是他常吃的食物,所以到那些人离开的时候,罗子民没有变瘦,反而因为没有劳作胖了几斤。
至于那个山洞的具体位置,罗子民连妻子也不愿意告诉,有人猜测那个山洞里可能藏着太平天国失落的宝藏,村长曾带着人到山里搜了三天三夜,但是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罗子民知道后不屑地说:“这件事只能告诉我儿子哩!”
人们笑话他,“你哪来的儿子!”
罗子民更加不在乎了,他在山洞里已经得到了启示,就像当初他预料到雪梅会为自己生下儿女一样。果然他回来之后,妻子很快有妊,临盆的时候果真是一个小子。罗子民看着吴老奶手里抱着的孩子,身上的血污还没清理干净。在罗子民临终前,他抓着这个他唯一的儿子的手,从南方五号上的显示器看到,下方的大地漫延出来像岩浆一样的东西。
“像你刚出生时的样子!”罗子民笑着说,这个微笑一直保持在脸上,护理人员帮忙入殓的时候,他们就看到了这个笑脸。
“他一生过得很幸福吧?”年轻的护士问。
罗建不知可否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谁知道呢,不过以后他的日子都会幸福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父亲的一生也许都是按照基因的最初设定来行事,他从没和自身的欲望平起平坐过,整个人都沉浸在由基因设定的生殖冲动中颓然度日。一个人要想过得幸福,他必须和欲望平起平坐,而不是成为欲望的臣奴。
葬礼在傍晚进行的,那时万里无云,许久不见的地面露出来。罗建站在一万多米高的南方五号甲板上,看着远方五月花号像桅杆一样的信号塔一点点从海平面上消失。自动灵车过来,白色的车身上闪了几下显得突兀的红色灯。
“可以开始入殓仪式了吗?”灵车问。
几个护理人员又把目光放到罗建的脸上,罗建轻轻点了点头,灵车很快识别了这个动作。它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伸出托板将尸体卷下来,本着不浪费一滴资源的原则,罗子民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浴衣,那还是罗建争取来的。本来国家丧葬委员会的人就不同意把尸体丢掉,他们认为那是可耻的浪费,这么好的废料应该放进南方五号的生态循环系统里,为人类的延续作出贡献。
罗建凭借他丰富的人脉网和雄厚的财力,终于夺回了父亲的尸体。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件事没有过多的人知道。
灵车已经从过道走到了甲板的边缘,那里的升降机缓缓打开了门,一股很浓的硫磺味从门口涌了出来。
“你们也去吧!”
罗建背对着那些护理人员,他们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还在想着这次葬礼结束后,他们就能获得丰厚的报酬,这样就能在南方五号或者其他的舰船上买下一个单间。然而这是幻想罢了。罗建为了父亲的葬礼能顺利进行,也避免留下后遗症,他不怕多造几具尸体出来。
灵车进去后,几个护理人员跟在后面。罗建对着那个方向鞠了一躬,他说:“再见了!”
升降机急速下降,突然而来的失重让里面的人惊慌失措,轿厢达到舰体一半的时候仍然在加速,这才引起人们的警觉,他们试图通过电话求救,发现所有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眼睁睁看着透明轿厢外面像岩浆一样的东西淹没了他们。
罗建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一个小小的气泡淹没了他们。
他父亲罗子民在山洞的时候就曾见过这样的气泡,那种黄铜色的液体刚从地底下冒出来,起初他以为是地狱里流出来的无明业火,到了后来也没有人能弄明白这种东西,只是这种东西出来后,整个地壳都在融化,看起来地球似乎在慢慢变成一个液态星球。
当初罗子民看着刚生出来的儿子时,他就下定决心让妻子再生一个,只有一个儿子总是不够保障的。上天似乎已经厌倦他不合情理的愿望,他们的第七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儿,他们无法抚养这么多的孩子,就托人把几个女儿都送人了,只留下两个孩子在身边。
过多的生育已经耗尽了雪梅的生命,她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已进入暮年,身上散发出一种像是从棺材里倒出来的尸体一样的霉味。两个孩子都非常怕她,他们认为她是黑夜里的魔鬼,总有一天会把他们吃掉的,同时她那所剩无多的牙齿也在不断掉到地上,她嘴里有二十九颗牙齿,第二十三颗牙齿掉到地上扎进了丈夫的脚底板。
罗子民狠狠地抽了她几巴掌,把她剩下的牙齿全都抽掉了,从此以后他就不允许她进入屋子,而是在房子旁边猪圈的位置给了她一个茅草房。到了刮风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从茅草里渗进来,滴到满是污垢的床单上,亮晶晶的虱子跳的爬的,到处都是。罗子民有一次把刚熬好的黑乎乎的番薯粥倒进那个脏兮兮的碗里,上面立刻浮现出一大片虱子的尸体,雪梅贪婪地看着那碗粥,不顾滚烫猛地喝下去,随即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叫声使得旁边猪圈里的猪不安起来,它们似乎担心同样的命运会降临到身上,只有当隔壁的声音由嚎叫变为低声的哼吟,那些猪才重新躺到地上,继续拱着角落里的猪粪。罗子民是不允许妻子像猪一样躺在茅草屋里的,他让她去放牛,雪梅哼哼唧唧地出门了。那时她已经没有时间观念,她甚至以为昨天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将在未来发生。她陷入混沌的状态之中。
就是那时候,她感到下腹一阵隐隐的坠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肚子里掉出来。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惊喜,尽管她的肚子干瘪得像鱼干,她仍旧错误地以为将会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
她开心,只要再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丈夫就一定允许她住进屋子里的,就像当初刚结婚时那样。她一边跑着,在跑的过程中,下腹的坠痛感更在明显,终于感到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她还没回到家,如果不是那位进山里收木材的商人发现她,她恐怕性命难保。收木材的胡商人带着一行拖拉机队进山,他们在路口的拐角处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躺在地上,起初胡商人不敢确定那是人,因为那看起来更像是一层破布,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因为当时的农村就有用死人换下来的衣服充当稻草人的情景,以此赶跑那些偷鸡、偷菜的野鸟。
比破布更明显的是地上那一滩黝黑的血迹,看起来这是一个被车碾过的人,胡商人不敢马虎,急忙请来了村里的老医生。
“是中气下垂!”老医生说,他看着一旁的罗子民,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把那头牛安顿好了,不然他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罗子民看着老医生一言不发,胡商人是见过世面的,他说:“这是子宫下垂吧!”
医生想了一会,“按照洋人的说法,应该是脱垂了,都掉出来啦!”
罗子民瞪着胡商人,他认为这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他知道他的拖拉机队将要去哪里,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对策要摆布他们一番。最好能让他们吃点苦头,好让他们知道多管闲事的坏处。现在在他看来,妻子离开这个世界才是最好的。
胡商人接下来的举动让人始料不及,他愿意出钱把人送到省城的医院里。老医生大为赞叹,“好人,你会获得福报的,说实话我这个老头子也没有把握。”
罗子民自然同意了这个提议,在他看来胡商人是帮他带走了一个累赘。
胡商人的车队重新出发了,他分配一辆拖拉机把人带到几十公里外的镇上,然后在那里的渡口直接坐船去省城,在镇上的时候他还让人请了一个护理人员陪同前往。雪梅一直处于梦中,她梦到生育会的人找到罗子民藏着的山洞,他们把他从山洞里拉出来,没收了他藏着的粮食,还把他带到镇上把他变成了无性人。
“不好哩,他再也不能生儿子了!”她在梦中说,当时她已经到了省城里,主治医生说:“这是生育过度和长时间体力劳动造成的,还想生啊!”
雪梅听不到医生的话,她仍然沉浸在梦里,罗子民当天晚上又回来了,他说自己是逃出来的,要雪梅准备好干粮。在离开之前罗子民还不忘抹下裤子,“我还是个男人哩!”,他说着就一溜烟跑了。
令雪梅担忧的是,这次罗子民没有给她一点点的提示,等那些人走后,她不知道该去何处告诉他,也不懂得在哪里扎上月季花。
梦结束的时候,她的子宫被切除了,整个人也清醒了!她找到胡商人,胡商人运回木材后就办起了胶合板厂,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雪梅就是在那间办公室里找到他的,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带着她绕过了几条令人眩晕的走廊。
“大哥,我想留在城里!”
胡商人觉得有些为难,他认为雪梅应该先征求一下丈夫的意见,他说:“最好还是回去跟大哥说一下吧!”
“我不回,他会把我关进猪圈里的!”
胡商人感到惊诧,他说:“这怎么会,还有没有王法!”
“总有太阳照不到的旮旯!”雪梅说。
胡商人不得已,先替她联系好了几家工厂,最后他还是表示希望雪梅能跟丈夫回去说一下。雪梅拒绝了,她心里是担心几个孩子的,她有一个很大的野心,将来把那些孩子都找回来,让他们和自己一起生活。
早在她生下第四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发觉了罗子民的不对劲,丈夫总是出没在王寡妇的门口。罗子民有着自己的打算,就算自己的老婆生不出儿子,他还可以让那个脸很尖,胳膊很长的王寡妇帮他生下一个儿子。
有一个事实他也是知道的,王寡妇并没有生育的能力,这个事实几乎令当时王寡妇在世的丈夫感到绝望。他采取了和罗子民一样的借窝下蛋的办法,和罗子民不同的是,王寡妇的丈夫王建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来到距离京村很远的下条村,那个女人的丈夫还健在,他们每次只能偷偷摸摸躲进山里,了解内情的人猜测,王建民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才早早殒命。
京村的知情人认为那个女人的丈夫在女人身上放了药,王建民碰到那些药就中毒而死了。还有一个更为人们信服的猜测是老医生提出的,他认为王建民在长途跋涉之后,没有休息就行事,因此阳气大败,一命呜呼。老医生为此告诫人们惜身保命,节劳节欲。
雪梅离开京村之后,罗子民就和寡妇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他向老先生讨要让寡妇恢复生育能力的方子,老先生坦然地告诉他,“这种事情一半在人事,一半看天命,该是什么命就有什么应!”
罗子民又找来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是从外乡来的,在附近的几个村里溜达了几个月,他在骗了罗子民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自从罗建看到母亲被赶出去后,他对父亲就没什么感觉,有几次他目睹了父亲从寡妇家的菜园里出来,又有几次看到他从那里进去,手上带着老医生开的药方,那个时候寡妇的房子总是飘出浓厚的药味。
村里的女人都说寡妇要死了,只有罗建知道寡妇不仅不会死,她还可能会生下一个弟弟。父亲似乎对生儿子情有独钟,但是生出来的儿子他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有那种不断生产的,不断飘逸出来的腥燥味才会让他振奋。
在十岁的时候,罗建终于大胆地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去省城找母亲。
出发之前,他防备着那个已经成年然而瘦弱得如同一个孩童的姐姐,他担心这个病痨鬼一样的女人会去父亲那里告密。于是在姐姐出门割猪草,父亲上山的时候他找到了机会。那时已经换了另一个商人去山里拉木材,罗建不知道这些拖拉机队会去哪里,拖拉机队从村里经过的时候,他爬上了最后一辆拖拉机。但是拖拉机只在镇上就停了下来,他们会在那里卸下木头。
工人从驾驶舱下来,看到一个孩子趴在木头堆上,手上已经起了很多泡泡。
“这是谁的孩子!”那个工人惊讶地说。
有人取笑他,“兴许是给你送个儿子!”
有几个木头工人对京村有些印象,他们认为罗建就是那个村的孩子,他们卸完木头后又把他带了回去。罗建回到家里时天黑了,但是父亲还没有回来,姐姐蹲在灶台边上,不停地划着一根根火柴,她怎么也烧不着火。
“会被骂的,太多了!”
罗建指着她手里盒子,她那像老鼠一样的眼睛怀着惊恐看着弟弟,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解决办法。
“逃跑吧,姐!”
在拖拉机队把他载回去的路上,罗建想了很多,他觉得自己会失败是因为没有一个大人在身边,如果姐姐带着一起离开,他们就能找到母亲。
姐姐机械地摇晃着脑袋,她脖子细得如同一根绳子,罗建担心她会把脖子摇掉。姐姐很少说话,在罗建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未听过她说话,他觉得姐姐就像村里那个整天到处跑的疯哑巴。
后来在南方五号上罗建问过父亲,但父亲也不知道那个孩子究竟去了哪里,“她离开了!”父亲说,罗建不清楚这个离开是指去往另一个世界,还是指结婚嫁人了。他没有深究下去,对于姐姐他没有过多的回忆,唯一算得上清晰的记忆就是姐姐在灶台划火柴的时候,在其他的时间里,父亲也是如此,他们就像几个在某个空间里晃来晃去的影子,他们的眼神会有接触的时候,但算不上交流,只是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而已。
这样的时刻也不会持续多久,后来罗建知识增加后,他就认为他们一个个都是封闭的系统,不会彼此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罗建登上南方五号的信号塔,几分钟之前,南方五号就收到来自纽约号的信息,他们预计近期发射一个地外探测器。大地刚开始融化时,人们还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他们希望通过向其他星球移民来解决当下的危机,亚洲一号连续的火箭和探测器任务均告失败后,人类对此绝望了,似乎有种力量将他们关在地球里。
起初,罗建在第一次逃跑后并没有放弃,他认真考虑一个人逃脱的办法,木头在镇上卸下后会被搬到大货车上,这个罗建是知道的。他精心准备自己的逃跑计划,罗建估计到达省城需要十五天,他为此准备了很多食物,花生、番薯之类的他都藏好了,等下次拖拉机队从村里经过的时候,他就等着跳上去。
不久发生了意外,他在一家人门前偷甘蔗的时候被发现了,主人当场把抓住并训斥了他,好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罗建认为这是唯一觉得庆幸的事情。如果甘蔗的主人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那么他逃跑的计划可能因此被发现。自此以后,他的行动更加谨慎,不给一点别人觉察的机会。
尽管准备得很充分,但他的计划不曾得以实行,那些拖拉机队在山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罗建看不到他们从山里出来,有人说木材队的人在山里遇到了滑坡,所有人连同机器都被埋了。
直到罗建藏好的物资都发霉腐烂,甘蔗也发芽了,他原本是埋在一个土坑里的,他第二次偷到的甘蔗从里面冒出芽来。到这个时候,罗建认定他的计划永远也不会成功,这时候他又有了新的愿景,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在他看来,大人能去很多地方。
后来胡商人来了,他还带来一个施工队,他们负责拓宽镇上到村里的道路。那个晚上,胡商人找到罗子民,向他转述了雪梅的意思。罗子民咔咔咳嗽着,喉咙像破喇叭一样响。
他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浓痰,随后说道:“这么说,她是想把孩子带走了!”
胡商人点点头。
罗子民又问:“你和她结婚了!”
胡商人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他说罗子民误会了,表示自己在进山之前就已经结婚,并把雪梅在城里工厂上班的事情告诉了罗子民。
罗子民表示肯定地点点头,他说:“想来你也看不上他,这么说她现在也看不上我了吗,不肯和我见面!”
“这方面我不太清楚,你妻子也没有说,如果你把孩子给她带走,她是愿意给你一笔钱的!”
“有多少?”
“两万吧,可以商量的!”
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一笔小的数目,罗子民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还商量个啥啊!”罗子民又粗暴地吐了一口浓痰,“儿子还可以再生,钱不赚就没了!”
“还需要去做一下证明的!”
“这个我懂!”罗子民说。
第二天罗子民拿出之前罗老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衣服,往头发上抹了点水,梳了一个大中分发型,嚼了几片薄荷叶去掉口臭。
时隔多年,夫妇俩在派出所见面了,罗子民已经完全看不出雪梅的样子,他还以为那是一个从外国回来的人。
妻子直接道明了来意,她说:“我这次回来是要办理离婚手续的,还有关于孩子的问题。”
“都依你,儿子也归你!”
“女儿怎么样了”雪梅从罗子民的话中读出了不一样的信息。
“没了!”罗子民轻描淡写地说,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消失的,他认为很准确的记忆可能是女儿跟着木材队的人进山,然后也被埋在里面了。
他们很快办完手续,雪梅仍想找到送给别人的孩子,苦于毫无头绪只得作罢。
罗建刚来城里上学的时候很不适应,那时他已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城里的几个子弟经常捉弄他,以此向女同学们显示他们的力量。他们总是叫他土包子,在南方五号的罗建常常会想起这些事情,他深夜里感到头疼,梦到和几个子弟扯在一起的场面。
和女同学他也说不上话,只有一个叫刘东的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子经常过来和他搭话,她向他询问关于农村的事情,母鸡如何下蛋,猪如何下崽常常是她感兴趣的议题。罗建为此感到抱歉,因为他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那时候的鸡蛋都是他那个像幽灵一样的姐姐捡的,而配种和下崽的事情都由父亲完成了。
他如实告诉了她,“真是遗憾呢,应该是很有趣的吧!”
罗建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他印象中,母鸡的叫声永远是聒噪的。而猪圈的事情,在那时听到母亲的嚎叫后,他就对那里怀着一种恐惧感了。
有一件事情罗建是无法理解的,班上已经有女同学打扮得像个女人了,而刘东永远是那个像男孩子一样的发型,实际上罗建觉得她换成女孩子的样子应该是比那些骚情的人还好看的。有次他稍微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刘东听后不屑地说:“那样子太麻烦啦,没意思!”
同样令罗建感到奇怪的是,自从他和刘东称兄道弟以后,那些子弟就很少找他麻烦,他们只是冷冷地看他一眼,有时又是恶狠狠的威胁的目光。罗建对此一概漠然处之。
那晚纽约号向天空发射两枚探测器的时候,罗建想到了那个暑假的事情。火箭升空时的尾焰清晰可见,南方五号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向纽约号靠近了一点,这引起了其他巨舰的警觉,他们似乎觉得南方五号想进攻纽约号,然后掠取上面的资源。
熔融时代开始后,原来的大陆板块已经变成了奇怪的半固体物质,它们变换得非常迅速,有时候呈现出固态,又会在几秒钟内变成液态,这给巨舰行进造成很大的困难。亚洲一号的工程师另辟蹊径,他们在船舱中部安装履带,巨舰进入半固体物质区域后,由舰上的人工智能主动调控到履带行进状态,这也是避免巨舰搁浅的唯一办法。
罗建曾参加过履带的组装工作,他是在那时候认识沙金的,当时沙金正在履带旋钮处焊接。他递过一根毛巾,沙金端详着他,港口底部高达五百多摄氏度的类熔岩物质映得他像一尊刚出炉的雕像。
“不必了!”沙金起初冷冷地说,“用不着!”,随后他那枯燥的嘴唇动了一下,马上就有一丝血迹流到了嘴角。
“看得出来,我们是一类人!”
沙金有些好奇,眼前这个人的言论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当他想让罗建进一步解释时,罗建却闭口不谈了。
“毛巾给你了!”罗建离开的时候说,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沿着当时刚铸就的广昌号的甲板一直往前走,阳光照到他脸上,他眯着眼看着远处还未完全消失的海水。老工程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在广昌号的船舱中间有一条传输轨道,负责将巨舰两端的建筑工人和材料运到指定的地点。
罗建刚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轨道,后来他第一次看到时,还以为那是巨舰的骨骼。
老工程师对他这种说法很感兴趣,“呵呵,那就是骨骼嘛,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人类无法离开地球!”
“你认为是有什么高级的智慧生命把人类锁在里面了吗?”
罗建不晓得老工程师谈的这些,他当时想的只是活下去,不过他仍能给老工程师一个带着疑问的答案,“要是这样,他总得有个目的吧!”
老工程师不置可否,他们沿着甲板继续前进,这时罗建提醒道:“不乘那个骨骼吗!”
“不了,看看海!”老工程师的眼眶显得有些湿润,他絮絮叨叨地说:“我是在海边长大的,是海水养活了我,记得那时候还有贝壳,螃蟹啊什么的,现在只剩下这红红的一片了。人间地狱啊!”
旁边念经的和尚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老工程师不屑地说:“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上来的!”
“管不了那么多嘛,世界人口都没多少了,要不然这几条船也载不住!”老工程师说。
他们已经走到了施工地,顺着扶梯下去,广昌号的发动机组就在下面。罗建感觉自己进入了一座宏伟的宫殿,底下神庙廊柱一般的存在几乎使他窒息。他想到,要不是发生这样的灾难,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接触到这样巨大的工程,别说他了,就连全人类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工程。
由八十六节船舱组成的广昌号横亘在南海之上,不过那里现在称为火海更准确。最先完工的二十多节船舱开始试航,他们沿着北纬十五度的纬线向东航行,缓缓蠕动的履带像搅起了一大片的铁水。沙金就站在甲板上,黄道周舰长拉了他一把,“你不要命了!”他说。
“我就想看看嘛!”沙金觉得那像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坦克玩具,但是巨舰却是几艘装有履带的船。二十多节船舱并排行进一千五百海里后,开始调整方向准备连接在一起,沙金看得入迷了。
“嘿,焊工,像不像火锅汤!”罗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沙金有些反感,倒不是罗建拍他,而是罗建那句话,他说:“焊工怎么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你那些垃圾思想残余,要是没有焊工,这船它就动不了!”
沙金还想说下去,罗建笑得弯下腰了,沙金疑惑不解,他问:“你笑什么啊!”
“我就是开个玩笑的,你怎么认真了!”
沙金不理他,继续看着下方粘稠涌动的红色大海沉思,许久后他说道:“你说东西吃完了怎么办!”
“不是有个生态循环系统吗,到时什么东西都能种的!”罗建说。
“我觉得不太靠谱,哪来的土啊,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无土栽培的!”
“会有办法的吧!”
沙金又走到舷窗的另一边,“开始了,开始了!”
“开始什么了!”
“你看,天!”
两个年轻人看到,广昌号的船舱正在叠加,当最后一个船舱叠起来的时候,他们位于头部的船舱已经出现在将近三千米的高空中。
沙金随手拿出一个东西,“嘿嘿,我有准备,要是没氧气就完了!”
“在里面不用担心!”与可能出现的困境相比,外面的云层更加吸引他。这几天在阴霾笼罩下让他感到压抑,现在豁然开朗罗建心情好了不少。
“你的家人呢?”沙金忽然问道,罗建没有答他,他又自言自语起来,“我的家人在熔融时代开始前就没了!”
“我和你差不多!”
罗建说话的语气有些冷,当时他还不知道父亲罗子民在另一艘船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父亲一无所恃,他是怎么上去的。
高中毕业后,罗建上了一所大专,在哪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年,母亲没多久也去世了,给他留下了十几万的存款,他一个人来到了南方大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让他窒息,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当时他已结交了一些狐朋狗友,他们一起住在廉价的旅馆里玩着游戏,这种旅馆比他上学时宿舍的环境还差。狭小的空间里放着一大排的铁架床,罗建拿出自己的手机登上游戏账号,他的几个朋友在里面叼着烟,他们常常不会睡多久,第二天早上要去工地或工厂找日结的活干。
“有些饿了!”罗建结识不久的刘任说,他来自南方的农村,十几岁的时候就在黑厂里打工,混了十几年也有了十来万的存款。
刘任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夜晚,那时正好是周末,他玩了一天的竞技游戏。又在大排档喝了一点酒,那时他还做着正式的工作,他回到宿舍,住在上铺的工友已经搬走了。刘任在此前听说那位工友是染上了赌博,之后又偷了厂子里的零件拿去卖。刘任感觉那就是梦一样,那种生活他完全无法想象。
他不知道另一种类似的生活正在靠近着他,那天晚上许久不见的同乡阿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也没别的内容,就是约他出去喝点酒。那年春天,那个城市的街道上飘着不知名的花香,潮湿的宿舍晾衣杆上飘着霉味,两种霉味混在一起,就成了刘任以后的人生中常常想起的味道。
见面同样是在大排档里,阿华高高瘦瘦的,脑袋两边的头发都剃光了,留了一个锅盖头,整个人流里流气的。
“先整了再说!”阿华也不寒暄,刘任总觉得阿华有些贼眉鼠眼的,也许是好久不见的缘故,记忆中的影像也变得模糊了。
罗建后来问起当时的事情,刘任那时打着游戏,他掸掉了烟灰,“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吧,那小子说有一条发财门路,起初还像那么回事,你投几百进去他就给你整几千出来,但是后来吧!”
刘任将那一根烟吸尽,“后来,我把积蓄都投进去了,就这样子了!也别说了吧,都是命!”
“我们也别玩游戏了!”罗建忽然对几个狐朋狗友提议,
“那能干什么啊!”脸长得像马一样的王盖说。
“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你们干不干!”
“别整那些,别又是去厂子了!”刘任不以为然,他又点了一根烟,“厂子我可不干,没自由,没希望,都被压榨了!”
罗建有些不高兴了,“有点出息行不行,这次我们去压榨别人!”
“得了吧,我们这就你文化最高,没想到也是没脑子的,我小学毕业都知道,哪有替别人打工不被压榨的!”
“是这么回事!”罗建看到他们有兴趣,进一步解释说:“是这样的,我们先被老板压榨,然后我们再去压榨别人!”
“怎么个压榨法!”
“嗯,按照那老板的说法是,压榨别人的注意力,他说注意力是最值钱的!”
几个伙伴的都茫然了,罗建那天晚上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他负责叫醒几个朋友。有几个不愿意去,只有王盖和刘任愿意跟着试试。
当他们站在那个狭小的工作室里头时,终于明白了压榨别人注意力这种高级词汇的通俗解释,原来就是拍一些短视频的。
留着一绺得意胡子的创业老板训斥几个新兵,“总之,就是要吸引别人来看,懂了吗!”
“老板,那能不能裸奔!”王盖嘿嘿笑着说。
“行啊!”老板把双手抱在胸前,“但是你别给我把号给整没了,不然得赔钱!”
“赔多少啊?”
“也就几十万吧!”
“这么值钱,有前途啊!”刘任赞叹说。
“识货!”老板冲他们比了个大拇指。
后来的事情,罗建似乎主动忘却了,那些记忆对于他来说没有一点意义。他们拍的第一个视频的内容的创意是王盖想出来的,王盖那时候伤心地说:“我老是想起小时候被偷掉的狗,要不我们就拍一个关于偷狗的吧!”
另外两人都赞成这个主意,他们用了几天和附近的一条流浪狗混熟了,那条流浪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名演员。这个视频由罗建负责拍摄,为了显得更加真实,他是用手机拍的,流浪狗从城中村的小巷子里过来的时候,化好妆的王盖在那里“嘟嘟”叫了几声。王盖说化妆是为了不让朋友认出自己,他实在不想让朋友知道自己拍这种视频,那显得有些弱智。
罗建安慰他,“我们不弱智,看那些人才弱智,他们偷偷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呢!”
王盖始终不同意罗建的说法,“我们都是猴子,躲在幕后的人才是真正的看客!”
“开始吧!”罗建拍拍王盖的肩膀,“人生有限,谁又会记得谁呢,好好工作吧,把自己看得太重不是好事!”
王盖什么也不说了,他抱起那条狗就跑,这个举动使得城中村里面拿着盒饭的女人惊叫一声。刘任随即从旁边跑出来,他大喊:“别跑,偷狗贼!”
罗建在身后小跑跟着,只拍了几分钟的视频,但上传之后很快获得了几十万的播放量。
王盖有些不乐意,因为网上的人都在骂他,罗建又安慰说:“他们骂的不是你,你不是偷狗贼对不对,你只是个演员!”
王盖瞪大眼睛一拍罗建的大腿,“对啊,我是一个演员!”
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又拍了很多极具吸引力的视频,在河边的时候王盖扮演一个轻生的落水者,刘任则扮成救人英雄,其实他们取景的地方只是一个小水沟,需要蹲下来才显得像是被淹没的样子。
那时的亚洲铜已经初见端倪,日本首先发现了从太平洋底下升起的奇怪东西,评论员大前研一认为那是一个新的未知生物。随后有多个考察队前往该地区调查,其中着名的科幻作家刘传随同考察队前往。
刘传一度认为那是一座升起来的山脉的山顶,但是上面的纹路像是人工蚀刻上去的。“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一种计算工具!”刘传不顾众人的阻拦,他伸手碰上去,就像面对一个火红的烙铁一般。
“它一点也不热!”
“是吗?”大前研一随后也把手放上去,他看向刘传,“先生,这可能就是很普通的东西,只是您丰富的想象力把它想得太过于复杂了,要知道科幻作家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太过分!”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它会给人带来什么?”刘传没有理会大前研一的讽刺。
在另一边的罗建已经完成了他当天的拍摄任务,他已经住进了高档公寓,但心里显得空落落的,有一天晚上,他决定找到以前那些一起打短工的朋友。
他们还在当初的大排档里过着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生活,起初他们没有认出他来,当他们端详一番过后,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初一起的“三和大神”,他们又对罗建的装模作样表示不满。
一开始他们就认为罗建这身行头是拿来哄人的,罗建微笑着不说话,像个公爵一样拿过菜单,轻轻放到他们面前,“随便点,我请!”
下水道里的老鼠发出吁吁的声音,飞蛾不断从马路对面的山地公园里飞出来,老板的炒锅滋滋作响。他们都沉默了好久,瘦小的邱至晴拿起菜单,不大信任地打量了罗建一眼,他长过水痘的手臂的皮肤拧在一起,空气中凝固着一股厚重的痰一般。
“那我可点啦!”
“点!”罗建仿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那天他们吃了多年来最丰盛的一顿大餐,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也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发出吁吁的声音。罗建很喜欢这种环境,在污秽聚集的地方,即使永远看不到阳光,生命也始终在顽强地生长,他们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
他们悄无声息地吃完,悄无声息地分手,就连罗建自己也忘了自己去那里的目的。那天罗建站在南方五号的甲板上,看着下面翻滚的云层,不断有闪电击打着南方五号的船舱,他想到了那天的目的,但一瞬间又忘了,这种记忆对于他来说是多余的,务必要删除的。
女人和孩子们吓得躲了起来。正在从之前的琼州海峡经过的南方五号履带上卡了一个鲸鱼尸体,整个铰链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工程师们从甲板下来,监控系统检测到鲸鱼尸体上还挂着一个海上钻井平台,运行中的履带有断裂的危险。
黄道周舰长喝着早晨刚煮出来的浓茶,世界地图上原有的洋流已被粘稠的类岩浆物质代替。南方五号的生态系统并未像最初预测那样稳定,应急委员会的科学家曾经做出了完整的数学模型,但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建模时的参数严重偏离了实际。
生态系统的崩溃意味着一场灾难,五月的时候亚洲一号就派人来交涉,他们在那盏昏黄的老式灯管下做着毫无意义的交流,与会人员的喉咙呕出像临死前的海鸥的咕咕声,有人大谈着危机爆发前的状况,对于那些后来的末日景象显得麻木不仁。舰长把袖口上已经发黄的衬衫口子塞回去,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候,一切货币成为了无用的陈设,他们都攥紧了手中的枪,像贪婪的狼一样盯着别的舰船。
如果他们中有人忽然发生了故障,其他人就会像秃鹫一样把他瓜分掉。黄道周舰长心知肚明,在那个亚洲一号派来的外交人员的破落的衣领上,他就已经看出了生存的秘密,核燃料的获取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还能从类熔岩物质中得到解决,但是另一个问题生态系统的循环是短期内无法解决的。
亚洲一号始终盯着纽约号,后者仍然想做出一些突破。他们像当初的祖先一样,重启了宏伟的猎户座计划,但是所有的发射任务都以失败告终,这时的纽约号已经成了熔融时代的一只干枯的瘦马,亚拉斯加号陪伴在它的身边,既是垂涎那具干枯的尸体,也是为了按时参加它的葬礼。
“绝不停下来!”舰长把手伸进满是茶垢的水杯里,捻出一撮茶叶送进嘴里。舰长想起了之前在广昌号上的日子,那时的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有序只是无序表面的一层油垢,很容易就会变成无序的状态。
第二天,罗建带着几个人赶来,舰长和他远远地看了一眼,他们都不说话,一些不太遥远的事情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熔融时代开始前的船坞,那些爬满船舷的蚂蚁一样的人类,现在所谓的考古学家仍能在沿海的巨舰中发现他们早已变为齑粉的骨骸,一道道痕迹像白蚁窝里爬出来的。
舰长在会议室时里常常感到阴风阵阵,一个极端的唯物主义者也常常受到鬼魂的干扰。与亚洲一号的使者对视的时候,使者猥琐蜡黄的脸让舰长有些不悦,他们总是能提前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比如他们已经把南洋号当作食物一样的存在了。亚洲号的舰长还为此发明了一个词汇,使者口里吹着酸腐气的话进入到舰长的耳朵里,“就像是饲养一样!”他说。
他们相互盯着,舰长忽然有种冲动,想把眼前的这个人放进生态循环系统里。使者也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他瘦小的肩膀抖了一下,舰长说:“你在这里住几天!”
使者几乎确定自己就要成为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了,翌日亚洲一号就向南方五号发出了信息,傍晚的时候他们的船舷将太平洋上空的灰云撞开。舰长很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就像那个整日躲在船舱底部,通过特制的透明窗欣赏着死亡气息的科幻作家所说的。那个同时兼具猴子与大象的品性的亚洲一号舰长,绝对不肯浪费一点资源的。使者要死,也要死在他们自己的生态循环系统里。
工程师们已经穿好了防护服,他们从升降机下到履带所在的位置,从那里的维护窗口出去,灌进来的热风像吹起几个垃圾袋一般把他们吹了起来。罗建和沙金也跟在他们后面,沙金往仓库里头拿安全扣的时候问了罗建一句,“你可以不来的?”
“总得还点什么,我欠了一些东西!”
罗建从另一个维护窗口出去,已经被搅烂的鲸鱼尸体还在硁硁响着,钻井平台就从鲸鱼尸体被切断的腹部伸进去,直卡在脖子上。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债务!”
“有些东西不会随着时代变化而改变的,比如偿命!”
“有人的死亡和你有关系?”
“很多!”
“别瞎想,如果真的有什么人死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命。你知道的,我是说命运!”
罗建半晌不语,履带沾上的高温物质让他一阵眩晕。那天他和王盖、刘任三人跟随着汹涌的人潮爬上广昌号的船舷,舰长那时要下令已经来不及了,有人驾驶着小型飞行器登上了甲板。
安全部长下令将那些飞行器全部击毁,这个行为导致了民众的愤怒,他们拿出所有能拿到的武器攻击广昌号。罗建那时从广昌号的维护窗口溜了进去,王盖和刘任被他关在了外面,他比谁都清楚,在将来的日子,多一个人还不如少一个好。广昌号离开了船坞,接下来的暴风雨中似乎整个船舱都在震动。人群则如同跳蚤跌进了高温物质里。
也许为了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舰长决定将广昌号改为南方五号,所有人都赞成了这个决定。清理鲸尸的过程困难重重,南方五号驶回原来的陆地地区,那里现在充满了半固态物体,熔融物质的温度骤降至三百摄氏度左右,在某个冬天下起大雪的时候,温度还会降到一百多摄氏度。
除了电子日历上面空洞的显示,没有人再记得现在是什么季节。
南方五号进入半固态物质区域,行进的速度开始放缓,辅助作业的机械臂从维护窗口伸出来,新装上去的电锯伸进鲸鱼的腹腔里面,锯掉里面的骨骼,钻井平台从里面掉了出来。工程师们又开始肢解钻井平台,露出群蚁一般的腭,崚嶒的钢铁相继被运进去,成为仓库备用材料的一部分。
罗建用手抚摸着那些材料,虽然隔着防护服,他似乎仍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那日罗子民逃进山里的时候,也看到了一种不知名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这是某种预兆,之后就诞生了罗建。
亚洲铜继续升高,纽约号突发奇想,他们认为可以直接从亚洲铜上去,在它那宽阔的顶部发射航天器,但这被其他的巨舰认为是无稽之谈,亚洲铜的整体高度还不到一艘巨舰的甲板。他们默默等待着纽约号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们的资源似乎永不会枯竭,有迹象表明他们的生态系统已经出现问题了。
南方五号开始制定新的地图,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工作,他们只需要把地球上的区域分为熔融区和半固态区。刘传在船舱底下寻找着什么,他在夜里得到了一种启示,正是在那个时代,他把一身油污的郝教授从船舱底部狭小的空间里拉出来。很显然他是偷渡进来的,而且还没有成为合法的偷渡者,郝教授瑟瑟发抖,嘴里吐着含混不清的词。
终于在刘传的沉默之中,郝教授把熔融时代前的所作所为都吐露出来,他曾是一所高校的教授,做了不少荒唐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使女学生陷入精神混沌的状态。他袒露自己一直背着精神上的十字架,“你知道,欢愉只有几秒钟,但是痛苦是一辈子的!”
刘传对他虚伪的忏悔不感兴趣,但他需要这么个人出现在那里,为了确保这个人对他来说是有用的。他开始大谈自己的文学理论,“请听着,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时间在我们看来可能是直线的,但事实上它的状态应该是多重概率的。”
郝教授对他的看法表示认同,事实上他也只能这么做,刘传继续说下去,“在船舱的几个月里,每当我看到那些血一样的岩浆时,哦,请不要打断我,我知道它们不是岩浆,而可能是魔鬼的唾沫。那么我就这样说吧,我认为我们现有的想象力是错误的,它不接近真相,因此我自创了一种理论,使得人类可以以未来的角度去思考,甚至去想象。特别是在文本枯竭的时候,我就常常有这种感觉。哦,对了,我是一名科幻作家,你知道我苦恼的事情是什么吗,我创造的不是科幻,为什么呢,因为我还在按照人类现有的角度去思考,就像一个猴子手里拿着相对论。我却把这当作苹果树种植指南!”
“我理解你的痛苦,实际情况是你的创作只能无限接近于真正的幻想,却从未真正碰过它。就像你看到一个美人,她永远是可望不可即的!”
刘传没有料到郝教授能深刻理解他内心的感受,不由得激动地说:“我以为你们学院派都是在学校里抄袭论文的,我为我的偏见道歉!”
“哼,你以为我没抄论文吗,被发现只能说他们太傻了!”
刘传对郝教授的得意不以为然,他脑袋刚出现的想法被打断了,他有些恼怒,同时也把他关于暗文本的解决方案说了出来,“我打算把数学引入文字之中,以减少文字本身的衰变。我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但我觉得它对未来有用!”
“这已经违背大前提了,仍然是以你的角度阐述的。”
“没错,这正是我苦恼之处!”
郝教授为这个迷茫的男人的情绪所感染,他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接下来的几天里,南方五号又从半固态区域离开,它又从原来的航线回到了太平洋中部。纽约号依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猎户座计划,每次只能看着航天器如同烟花一样消失在天空中,起初他们还能从空气中感受到一丝痕迹,后来就连痕迹本身都消失了。
人们开始对纽约号看似用不完的能源有所怀疑,五月花号提出纽约号要接受舰队委员会的审查,纽约号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他们明确提出了反对。
三月里,南方五号过去种的桃花开了,里面的水池爬满了墨绿的水草,泥鳅在里面游来荡去。负责生态系统循环的人疲惫下来,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毫无希望的苟延残喘。罗建去观看桃花的晚上,看到一对男女从甲板上跳了下去,那晚雷雨大作,罗建对着那个方向深深鞠躬,他说:“感谢你们为生者提供了生存空间!”
几天后,南方五号上的所有人知道了罗建的这一行为,那晚旁边的监控在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一切。但没有出现任何指责,这个船上的人都如同死尸一般枯寂,真相已经被揭示出来,他们还在考虑着各自的后路,现有的生态循环系统已经不支持这么多人生存下去,这是早已被人们知晓的事实,只是谁都不愿提及,罗建这一行为恰好成了一把钥匙,把人们潜藏在心底的东西放了出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纽约号再一次公布了发射航天器的信息,五月花号提前做好准备,他们将仅剩的两枚陆地导弹瞄准纽约号。当年的圣诞节,五月花号宣布占领纽约号,五月花号长官德鲁克是来自新里亚州的农场主,他向来喜欢那些庸俗的造作,在庆典上,几十个从五月花过来的妇女被打扮得花枝招展,长期以来压抑的生活已使她们变得干瘪,庆典恰如当年的甘露,让她们重新焕发生机。而她们的服装也远没有熔融时代开始前的轻盈,全是笨拙的金属皮造就的,跳起舞来乒乒乓乓直响,一位趁机拈花人草的官员混进她们的队伍中,她们身上锋利的金属片差点把他的大腿刮去半边。
为了表现胜利者应有的慷慨,德鲁克邀请其他舰船的长官来参加这个盛会,并且允许他们自行决定随行人员的数量,不加任何的限制。他们把五月花号和纽约号并排停在一起,这是自熔融时代开始,巨舰首次停机,这一行为引起其他舰船的响应,他们纷纷表示停机维护。这时整个星球上,只有类熔岩物质在缓缓地蠕动,生命的迹象仿佛早已消失。
那些害怕被消灭的恐怖心情也得到了暂时的舒缓,起初认为停机会遭受攻击的说法渐渐变成了一种谎言。黄道周舰长从一个古老的皮箱里拿出一件灰色的夹克,袖子里布满霉菌,他突发奇想用工业酒精杀菌。罗建那时就在角落里看着他那嶙峋的手背在箱子里捞来捞去,他甚至觉得那个箱子底下有一个洞,直通到海平面底下。
有时候,常常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罗建就会回忆起当初的日子,那些一步步走到今天的路途就像久置的画卷一样淡化了色彩,他再也找不到过去的痕迹,但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他还活着。他仍为能亲临父亲的葬礼而引以为傲,包括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内,他们都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罗建自己自己知道,他不是在进行一场仪式,而是为自己狂乱人生里的痛苦画上一个真正的句号,那场葬礼才意味着过去的终结。
舰长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问道:“你也要去的吗!”
“去!”
罗建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出去,夜晚星空灿烂,甲板上没有半点云彩。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会有这样纯粹的时刻了吧,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只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罗建有着投机家特有的敏锐,他会把任何事情往实际利益方面想,如无利益可言,那还不如无所作为。也正是从这里,他看出德鲁克的真正目的。
舰长穿上那件发霉的旧夹克,他拿出破旧的剃须刀刮去脸上的的胡子,把嘴唇附近的胡子剃短。罗建站在他身后,帮他把领子理正,而后拿出一把木梳子,从舰长的额头梳到脑后。舰长仿佛一具尸体,他看着斑斓镜子中的自己,昨日的辉煌早已不再,自从熔融时代开始后,很多事情都没有之前的意义。他在军校读研究生的时候,导师有一次问他关于人生的目的,他说没有目的,往前游就对了。那一次导师罕见地没有发表意见,但是导师脸上的表情可能已经有了答案。
舰长的头发梳得不是很顺利,罗建抹了一把从罐子里倒出来的植物油,亮晶晶的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十分耀眼。舰长不经意地把罗建的手轻轻拨开,从他手掌里拿过梳子,他自己对着镜子轻轻梳起来。
“到了这把年纪,也是过一天算一天了!”舰长说,他的话语是那样的平静,毫无个人情绪夹杂在里边,仿佛只是传递了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过来的声音。
“有些事情还是要做好打算的!”
罗建又从舰长手里拿回梳子,他不再梳头,而是把梳子轻轻放到旁边的桌子上,那里还有一块吃了一半的苏打饼干。
“不好说!”
舰长还是那个意思,接下来的话直接表明了他的看法,“你还是不要去为好,这船上还有这么多人呢!”
舰长似乎有些叹息了。
“那能怎么办?”罗建问,他的语气很真诚。他的一生中还从未如此真诚过,在这个艰险的世界里,大智如愚的狡诈是他永远的食粮,但对舰长他做不到,那个人似乎有一股天然的力量,像暴风吹过的地面,所有一切都变得光秃秃的无处躲藏。罗建有时候也会想,舰长在他心中扮演了真正的父亲角色,那个角色长久以来是欠缺着的,罗子民仅仅算得上是他生理上的父亲,自从遇到舰长以后,那个心理上父亲空缺的位置才由舰长补上了。
“看着办!”舰长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他从狭小的单间里走出去,这还是南方五号启动时给他分配的房间,后来那些稍有些权力的人物都换到大的房间里去了,只有舰长还待在这里,昏黄的灯光,杂乱的环境犹如贫民窟。
舰长喜欢吃猪油和猪油做的食物,春天里他的房间大部分弥漫着浓浓的油味,他的袖子几乎就像是炒得半熟的猪肉。罗建在他的房间里吃过一次,那股味道使得他从此对猪敬而远之,在他尝来,那种味道和臭水沟里闪出的绿水泡的味道无异。
在送别的时候,罗建为舰长准备了一杯猪油,他轻轻接在手里,舰长的目光没有看向罗建,只是以同样不经意的方式将猪油一饮而尽。德鲁克起初允许应邀的各个船长将他们的巨舰靠近五月花号,但旋即又改变了决定,后来的记载表明,这个决定的来源乃是德鲁克那位脸长长的,如同麻风病人一般的“军师”最初提出的阴险诡计。
德鲁克派来接舰长的副舰在当晚抵达,那个副舰的甲板只有不到五千米的高度,就在舰长将猪油一饮而尽的时候,罗建趁着别人都看向张灯结彩的德鲁克副舰的时候,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担忧。这一次舰长什么也没说,就当没有听到罗建的话一样。众人赞叹着接待的规格之高,对可能出现的危机全然不知,舰长从人群中穿过,搭乘升降机来到南方五号船舱中部,从那里的维护窗口出去。德鲁克派来的副舰的自动悬梯早已恭候多时,罗建在五千多米的地方看着舰长走进悬梯里面,机械臂一旋转,舰长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郝教授征得刘传的允许,偷偷上来甲板,他在那个角落里注视着这一切,嘴角上露出一种类似冷笑的表情。刘传感到惊讶,这个人忽然陌生得像另一个物种,许多天以前,他就在郝教授的住处闻到了老鼠尿的骚味,当时他提醒他注意卫生。第二天他又闻到了另一种陌生的味道,经过多方求证,刘传拉着几个船员下到船舱底部,请求他们辨别这种其他的味道。
“这是蛇窝的味道!”一个船员说。
刘传不敢确定船员的说法,他暂时离开了船舱,在保存书籍的地方寻找合理的依据。他当然不认为郝教授是蛇的妖精,但熔融时代以来的怪事很多,也不能断然放过任何一种可能。正如同地球忽然融化了,人类又忽然掌握了核聚变技术一样毫无预兆,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这在他之前的科幻小说家生涯中都未曾达到如此的想象,似乎现实已经超过了想象本身。
他在之前就有了一种成熟的创作理论,并且曾经付诸实践,他的叙述方式不再按照传统的线性结构进行,而是以一种辐射的环状结构出现。细化之后,把文本分成明暗两种形态,明文是唯一的,但是暗文本的形态根据读者的数量而定,一个读者对应一个暗文本,每个读者得到暗文本完全不一样,因此解读到的明文本也各不相同。
这样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管读者从何处开始读,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或是中间开始读都不影响阅读的结果,根据相应的暗文本,仍然能得到对应的明文解释。
这在当初看来只是一种创作方式,但理念的东西忽而照进现实之后,刘传反倒不知所措。就如同他在《夜仁古辨》里刻画的圣人一样,他不管是早上起来,还是晚上睡觉,都能看到自己血管里血液的细微变化,但在结局上那个圣人却因知晓了万物之理而陷入了癫狂状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一个模样古怪的乞丐偷走了他的部分血液,圣人才恍然大悟。但是这个过程同样可以反过来,圣人先是恍然大悟,随后让乞丐偷走其部分血液,继而陷入了癫狂状态。这只是一种排列组合上的形式。
另一种更加真实的感召也出现在刘传身上,那天亚洲一号向南方五号发送了一条简讯,这是时隔几个月后亚洲一号再次和南方五号通讯,其内容却与一些阴谋无关。这条简讯是大前研一发来的,他向刘传发出再一次前往亚洲铜考察的邀请。大前研一没有说明其中的原因,他当时也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泥沼之中,只是在简讯的文末附上了一条简则:似乎与您当时提出的假设有关。
仅此而已,再无更多的话语。刘传拿出放在房间底部的箱子,一直以来他都忍受着炎热的折磨,降温器只能调到指定的区域,以使本月的额度不会提前用完。他毫不怀疑提前用完额度就会被丢进生态循环系统里面,在他刚到达南方五号时,就出现了几十个因为提前用完额度而被丢进生态循环系统里面的人,他也知道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被别人陷害的。众人似乎已经默认了这种陷害,他们全然不理会同样地命运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一刻他们唯有祈求上苍保佑他们在作恶的时候不会遭到报应。
由于长期处于炎热黑暗的环境中,刘传脸色变得惨淡,他嘴巴和眼球都突出,乍一看到他的人还以为是一只躲在黑暗深处的老鼠。郝教授看到他时也被吓得不轻,他们都被对方吓得不轻,郝教授那煤球一样的躯体似乎缀满了某种鳞片,他坦言是上船之前沾上的,起初只是在肩膀附近,后来遍及全身。
他整个人的特征消失了,郝教授把这当作是以前作恶换来的报应,他常常躲在黑暗里,因为他觉得这样能使报应来得慢些。刘传把自己的粮食分一半放在郝教授所在舱底的前面,每晚八点左右他就来取食。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了,刘传一度以为他已经死去。当他打算前往亚洲铜时,才认真思考这个不是朋友却作为忠实陪伴者的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