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熔炉(2)
在那场盛大的晚会上,德鲁克一再想到自己十分厌恶的祖父,那位总是觉得暴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乖戾的退役士兵,他曾在一处亚洲战场上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同伴,虽然是应了那个四肢全无,在忍受着地狱般痛苦的士兵的请求,从那个战场返回后,他还是走上了自我救赎的道路。他深居简出,每日躲在房间里划着虚无的十字,从结果来看,宗教并没有使他得到救赎。
从很小的时候起,祖父就带着德鲁克一起祈祷,他似乎深信报应,总认为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在子孙后代身上。为了使后人免遭磨难,他觉得他们应该从小开始祈祷。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不虔诚的可笑举动,德鲁克在祷告的时候偷偷带了一个桃核刻的佛祖雕像,那还是他从一个同学的书桌里偷来的,于是在祖父每次面对上帝祷告的同时,德鲁克也在偷偷念着“阿弥陀佛”。
起初德鲁克对这样的恶作剧感到得意,即使当时年龄很小,他却已经意识到两种神只的不同之处。然而事情总有暴露的一天,一次祷告的时候祖父发现了异样,他从德鲁克嘴里听到了一种类似异界的声音。他问:“德鲁克,你在说什么!”。
德鲁克不懂得巧妙地回应,下意识把手放进了口袋里,这个动作出卖了自己。祖父从他的口袋里把那个可怜的雕像拿出来,不动声色地教训了他一顿,德鲁克以屁股开花为结局离开了那个他所厌恶的祈祷之地。
有时候德鲁克就会想,这类记忆得以永久保存,大概由于其本身趣味充足。他在农场工作的经历却鲜有忆及,晚会的时候他从黄道周舰长身上闻到工业酒精和猪油的味道时,才猛然想到,他说:“如果是在之前,我们那里橙黄的猪油可以让你喝个够。当然不止猪油,香水也可以换点好的,你这个牌子似乎是用工业酒精兑的,也许是放久了的缘故。”
“就是工业酒精!”
德鲁克耸了耸肩膀,对舰长的回答不知如何回应。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他就习惯性地耸耸肩,以使别人看不出来他是因为语言笨拙而保持沉默。说到正事的时候他就不含糊了,他很威严地看着众人。
“诸位请静一静,关于纽约号的问题,我想诸位已经足够清楚了!”
他等了一会儿,以确保那些人真的没有疑问后又继续说下去,“纽约号现在就在外面,但是它现在的人口却不及原来的十分之一,我们有理由认为,他们进行了一场残忍的屠杀,把那些人都放进了生态循环系统里。”
这时有人提出了问题,“问那些人不就知道了!”
“可是我们连这个都办不到,那些人也消失了,就在不久前,各位到达这里的几个小时前,那些人全都失踪了。”
德鲁克的说法很容易就引起了误会,他们认为五月花号把所有人都放进了生态循环系统里,然后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德鲁克却不急于争辩,他请众人走到纽约号的船舱底部,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像是幻影的实体。
舰长第一个把手伸进去,回到南方五号时,他依旧清晰记得当时的感觉,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人生,过去的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的内心里。就连不曾经历的未来也以预兆的形式展现出来,他带着他的感觉找到刘传,想请他以最准确的语言描述出来。因为这种感觉像一根骨头卡在了喉咙里边。
“应该是不同时空的碎片组合在一起了,就像一个人同时经历了所有不同的瞬间。”
舰长哇地把猪油呕了出来,他表示刘传描述得相当准确。在那个时候,刘传适时提出要前往亚洲铜考察的请求,舰长同意了。
在他们走后,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郝教授爬出来,他的动作显得拙劣,犹如一条在岸上挪动的鲤鱼。他用黑魆魆的手把猪油沾起来吃,又觉得味道过于苦涩,他拿来一个硬纸板,把那些猪油一点点刮进一个塑料瓶里。像是储备食物的松鼠似的苦心经营。
刘传在出发前给他留了食物,为了不使别人发现这个偷渡者,他把食物放在了箱子里,并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告诉了郝教授,刘传没有得到回答,那个人似乎在角落里睡着了。
当他从南方五号的甲板下来时,仍然想着郝教授是否听到了他的话,他担心他会因此饿死,这对他也是不利的,那样他将会被当作一个杀人犯,随后被放到生态循环系统里。那些庸众还巴不得这样做呢,他们像沟壑里的蛆虫一样的心灵时刻想着贪婪地吮食腐肉。
他们的考察船的甲板只有一千多米高,现在云层在他们的头顶,类熔岩物质里升腾起来的水雾让他们像是蒸桑拿一般。大前研一笑说如果刘传来到危机前的日本,他会用一个月工资请他去蒸桑拿。刘传恍恍惚惚,亚洲铜在继续升高,自从上一次离开后,整座亚洲铜又升高了几百米,底部像是正方形的基座也越来也宽广。
在基座的东面,刘传看到了上面逐渐显形的文字,看起来像是字符串。大前研一走到他身边时,他已经被那些文字迷惑了,刘传把手伸到那些文字上面,有一种粗糙的颗粒感,这种感觉像是渐渐实体化,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几百米外陪同考察的人员发现了异样,他们提醒刘传和大前研一赶快离开那里。他们都没有听到,大前研一注意到亚洲铜上面浮现出震动中的水珠,以绝对的数学美感呈现在他们面前,两人相互对视着,都把手放到了上面。
刘传有偶尔写日记的习惯,他曾在日记中写到了一个湖泊所在地,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到过那个地方,只是以某种梦态出现的概率都微乎其微。仿佛是预言一般,他现在来到那个地方,再次出发前往考察亚洲铜时,他就隐秘地感觉到了什么。他进入那个日记所在地的时候,郝教授已经把猪油沉淀干净,在炎热的船舱底部这样做十分费劲,高温会使得肉粒像柳絮一样在瓶子里翻腾。
他再次喝下猪油时,刘传也刚好从亚洲铜旁边消失,大前研一的消失比刘传晚了几秒钟。考察团认定这次考察没有任何作用,却忘记有两个人消失不见了,在他们看来,消失的人如同不存过。
从那所木屋出来后,刘传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他不曾写过日记,倒是在一部小说里写了关于湖泊的事情,很不幸的是,那次他写的是一部恐怖小说。木屋在湖泊的边缘,有几根巨大的柱子直通湖底,前端的木梯子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白蚁从里面探出头来,有趣的是它们并不吃掉全部的木头,而是按照其中的纹路逐条蚕食,刘传拿起一条生锈的铁棍拨开表面的部分,赫然看到了底下辉煌的白蚁窝。
刘传站在木屋前仔细端详了一会,一种不祥感逐渐出现,木屋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种样子的,它根本就不是木屋,很有可能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是岁月和白蚁的蚕食把这里变成了一所木屋。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远处像是架起了绵延不绝的帷幕。刘传再次想到了自己创作的其中一部恐怖小说,他现在似乎就处在那个世界中。气温也在降低,他现在甚至怀念当初在船舱底部的生活。但不敢确定那就是以前的生活,正如同他不敢确定现在是和亚洲铜考察后发生的事情处于同一条时间线上。比起那个,他更愿意相信想象力给他的答案,现在正处在一种环状的辐射结构中,这里的时间不是线性的,选择也不是唯一的。
必须得烤点火,不然可能会被冻伤,他从那个颤巍巍的木梯走上去,入口距离地面大概有两米多高,门是半掩着的,刘传推开那扇门,一股比外面更寒冷的寒气缓缓流出来,这种感觉是他在小说中未曾描绘过的。
他的脚像是被细菌在啮噬,又痛又痒。他摸了摸后背,考察队给的背包还在,他在进入木屋之前先翻找一遍,从里面拿出能用得上的物资,除了一个带扣的绳子外,其他的东西没有任何用处,也没有食物。
他推开木门走进去,像是走进一个怪兽的嘴巴里,每往里走一步都能听到木板在吱吱地响。木屋里面不是很暗,墙上有一种发光的特殊材料,只不过光是绿色的,给整个环境增添了更加诡异的氛围。
木屋的陈设很简单,有一个木质的长方形沙发,尽头像是橱柜的东西也是木质的。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木质的,刘传想到了那个古老的办法,他拿出刚才的铁棍,用刚才的绳子做了一个简易的钻木取火工具。
这个方法不是很顺利,操作过程几乎使他筋疲力尽,这里的木头很潮湿,有些被白蚁蛀空了的木头里面全是黏黏的泥土,他把这些泥土清理出来,只留下外面的表皮,又从沙发上拆下一个木头放到地上,他继续之前的活动,这一次起了作用,取火口周围的木皮开始冒烟了,那股烟里面含着腥燥味,像是燃烧不充分的塑料袋或者死猪皮。
刘传在来回拉扯绳子的时候就听到了一种来自某个遥远地方的尖酸刻薄的声音,似乎对他的举动感到十分不满,又似乎在嘲笑他。与此同时,他之前查看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窗口,那里一双幽冷的红色眼睛看着他。奇怪的是,他停下手中的行为时,那里的眼睛就消失不见了。
当他重新开始的时候,窗户上再次出现眼睛,并且眼睛的亮度和他手中的节奏有关,他快速拉扯工具时,眼睛就变得更加明亮。这一现象有些奇怪,刘传估计那里可能存在一面镜子,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走过去查看,这时红色再次消失,他只能凭感觉确定物体的形态,物体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粘稠的液体,甚至有些像泥鳅一般的事物在游动。他的手跟随着他们,直到移到当初亮光熄灭时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亮光赫然又出现了,那是一个长得像蜥蜴一样的女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恐惧使得刘传忘记了恐惧,许久才坐到了地上。
女人是从熔融时代开始前来的,因为长期食用蜥蜴的缘故,她的容貌越发长得如同蜥蜴。刘传对她的话不是很相信,她就从身上拿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的女人算不上十分美丽,然而也是高出于一般人的水平。
刘传想不起当初的小说里是否有这个人物,谨慎起见,他与女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女人也没以此为冒犯,他们相安无事地待在各自的角落里。刘传把鞋子脱下来,他总觉得脚底有什么东西在咬他。夜晚十分平静,只有湖泊荡漾的水声像巫女的残歌传来,女人呼吸均匀平稳,与她的外貌透露出的气质完全不同。
深夜的雾气越发浓厚,木屋里的一切都布满了水珠,刘传醒来的时候看到女人升起了一堆火,火焰是红色的,像沸腾的血液。女人走过来询问他是否觉得冷,就在那一瞬间,刘传回忆起了小说中的人物,那个女人吃掉了自己的同伴,后来她把自己也吃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在这栋木屋里就有一股箱子,里面放着她的残骸。
刘传假意在木屋里走来走去,女人紧随其后,就在刘传发现那口箱子时,女人拦腰抱住他,“你在找什么?”
她的手冰冷且僵硬,像是从墓道里拿出来的墓砖一样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
刘传想把话题岔开,以此减少她的怀疑,这是他从自己的角度思考得来的。至于对方的思考方式是什么,他完全不懂。
一些可能与此有关的细节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女人来自农村,而后成为工厂女工,春天里她住的地方总是弥漫着水雾,蚊帐上布满黑点和霉斑,男人是晚上来的,他手里拎着一袋水果,有苹果、龙眼和草莓。
他把水果放在镜子的边上,女人则从房间走到外面的厨房里,她为他做饭。男人坐在床沿,被子又湿又冷像是刚从水里拿出来的,男人的手放在被子里捂了一会,拿出来的时候手已变得更加苍白。
男人从房间里走出去,女人回过头来对他微笑,因为没有牙齿的缘故,她总是抿着嘴笑。这时锅汤溢了出来,男人说:“不吃了吧!”
女人总是煮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炖猪骨头的时候放入蜈蚣,煮面条的时候放入蝉蛹,那天熬一只老鸭的时候又放入了乌鸦血。女人不无忧伤地说她正在消失,如果男人喝点乌鸦血才会看得更加清楚,男人笑着回应,他说只有想看见鬼魂的人才喝乌鸦血。
“吃了再走!”女人说话的时候露出空洞的牙龈。
男人揭开锅盖,灶台上面爬满了虱子,这就是她的生活啊。即使窗外阳光明媚,窗帘也总是拉得紧紧的,不仅不放阳光进来,甚至于空气也是要禁止的。男人不得不留下了吃饭,他吃得很欢愉,整个身体变得通红,精力也异常旺盛,在腐朽的春天里,一切都在疯狂地生长。
直到木质的床上长满了暗黑色,一挤就会流出绿色汁液的蘑菇,男人才从房间里出来。男人是被放在轮椅上抬出来的,那时他还能说话,嘴里嚷嚷着什么,负责抬的人面无表情,呆滞的目光犹如机器。女人布娃娃一样的嘴巴既像是哭又像是笑,她说:“他该回去了!”
男人的家乡在几十公里外的农村,家里只有一个耳聋的表叔,男人在半路的时候就死了。刘传就是在那时候出场的,他穿着大裤衩,手里拿着一个大海碗,几分钟后,他就把刚吃进去的梅菜扣肉吐了出来。男人的身体散发着脓包破裂的腥味,手臂上流下浆糊一般的物质。
专门负责运输死肉的司机伸出刻满诡异符文的手掌,“一千元!”他说,凭感觉也知道他是吃这碗饭的,他手臂上的肌肉仿佛从牛头马面的身上移植过来。
刘传放下海碗,拿起挂在墙上的破锣使劲敲了三下,男人的表叔就像狗一样从里屋钻出来,“一千元!”,刘传重复了司机的话。司机对他的诚实表示肯定,也许之前司机会认为刘传从中渔利。
表叔一直像一条狗一样,他直扑到男人的尸体上,手正好抓着他的腹部,一股酸腐霉烂的胃气从尸体的嘴巴灌了出来。刘传再一次呕吐,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吐干净。司机这时候也稍微改变了脸色,但他还能控制住。
“一千元!”
刘传再次重复道。
司机嘴巴动了一下,良久才说道:“要不算了吧!”
“等等,我再问问!”刘传又敲了一下破锣,“表叔,一千元!”
表叔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在那个满是油垢的大口袋里一阵摸索,“我只有这些!”,表叔从口袋里拿出十几个脏兮兮的钱币。司机马上看出那是什么,他马上说:“也行,也行!”
司机接过表叔手里的银元,一溜烟就跑了。
男人的葬礼在晚上举行,只有表叔和刘传在那里,刘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表叔说会有很多客人来参加男人的葬礼,他的听力似乎已经恢复。刘传跟在他的身后,跟随他走进厨房,里面的压力锅吱吱的响。
整个村里的人都休息了,只有表叔家点起了火,表叔把尸体扛进去洗澡,他手里提着一袋洗衣粉。不到半个小时,刘传就在通水口的外面看到像绳子一样的东西流了出来,在遥远的未来的现实世界,刘传看到舰长手里拿着的猪油,很像那时从洗澡房里流出来的油垢。
表叔动作变得很利落,他完全不需要刘传帮忙,男人的尸体从洗澡房出来后,腹部瘪进去,整个身体如同收紧的口袋,尸体的下方流出黏粥一样的物质。刘传似乎看到一种植物在物质滴落的地方长了起来。
“帮我看一下饭熟了没?”
表叔那时坐在老式的缝纫机旁,从一个暗红色的箱子里拿出麻布。刘传走在过道里,身后传来了表叔“嗦嗦”的织布声,刘传知道表叔在帮男人织裹尸布。
厨房里很安静,压力锅的吱吱声已然停止了,刘传按了一下气阀,不烫甚至有点冷,他把整个手掌覆盖在锅盖上,像摸到了一块冰。刘传把锅盖打开,空气遇冷凝结成水雾,他拨开那些雾,看到了冰封在里面的蜂蛹。
“饭好了吗,客人要来了!”
房间里织布的声音停止了。
刘传跑了出去,门口的灯管亮着,但地方却一片黑暗,看不出光是在哪里消失的。
蜥蜴一样的女人拿出红麻袋走过来,她拍了拍刘传的肩膀,“快走,他的东西已经被我拿了!”
在此之前,蜥蜴女人悄悄溜到藏在尸体的房间,在尸体的下方已经长出了像灵芝一样的菌类。她用那尖利的手爪把灵芝摘掉,连着地表的部分长出神经网一样的物体。
“他是虚构的,你得跟我走,在此之前你为了逃避某些追查,曾用了隐喻的手法。后来那些人还是查了出来,你为了表达想表达的,便用起了双重隐喻。不幸追随着你,双重隐喻同样被查了出来,你愤懑不已,毅然甩开了脚上的枷锁,你不愿带着脚镣跳舞,但枷锁已经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枷锁深入骨髓,束缚你的灵魂。”
女人接着说:“这时你再次选择抗争,使用起了多重隐喻,他们的由来大抵如此!”
刘传想到了什么,“你也是虚构的!”
女人瞬间露出狰狞的面孔,远处响起了悠远凄凉的歌声,牙龈空洞的女人从野草地里过来,两个女人融为一体。
刘传恍然觉得仿佛做了一个梦,窗外天亮了,角落空荡荡的,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刘传带在木屋找到的铁棍,他必须尽快找到食物,从木屋可以看到东北角有一处密林,他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在没到达密林之前就下起了大雨,好在当天的气温不是很低,他把湿掉的外衣脱了,走到一块大的菌类底下,他坐在地上把鞋子也脱了,因为当时有一种虫子不断啃食他的脚底,于是他干脆光着脚在那里的沙地上摸索。
中间雨停过一段时间,雾却变得更浓,在那本恐怖小说里,刘传以自己名字为主角写过一个在河底生存的家族。至于那本小说的名字是什么他早已忘却,现在有一个现实摆在他面前,亚洲铜似乎把一些虚构的事物变成了现实,在线性时间的将来,当东方启重启末日计算机的时候,所有的智慧体都会发现,所有的虚构本身就是现实。
刘传当时凭借他独有的想象力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实证,因为那个与他一同考察的大前研一似乎在虚构变成现实的时候消失了,他想到是否原本属于现实的事物,在与变为现实的虚构没有实质联系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也在寻找大前研一。
当时,大前研一已从刘传那晚住过的木屋经过,他并未发现脚印之类的任何痕迹,木梯上恢复了厚厚的霉斑,长得如同蜥蜴一样的女人没有在其中出现。倒是大前研一在一个箱子里发现了她的遗蜕,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件老旧的衣服,因为上面的纹路看起来确实如此,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那是一件红绿相间颜色的长裙,下摆和腰部都是极窄的,拿出来的时候手上也沾满了果酱一样的物质。
屋子的中间还有一个燃尽的火堆,内部的火种并未完全熄灭。大前研一在火堆那里闻到了一股异味,似乎昨夜这里烧过什么肉类,那种气味的闻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动物,酸酸的类似猩猩、猴子之类的味道。
他用一块散落的木板把灰铲起来,底下的火星飘出来,这些火星子与平时的不同,它们在木屋里游来荡去,暂明还灭犹如萤火虫一般,随即都附着在木屋中间的大柱子上,柱子立刻发出嘶嘶的声音。大前研一走近观看,发现那些火星子已经钻了进去,他用手上的木板敲了敲,发现那块地方已经凹陷进去,似乎里面已经被蛀空了。
大前研一从木屋出来时,外面的天气变得晴朗了,远处的天边甚至出现了黄橙橙的晚霞。湖泊里有一种生物在咕咕的叫着,并且那个声音在不断地靠近。他拿着那片遗蜕离开了木屋,走的方向刚好与刘传的方向相反。他沿着那片水泊前进,脚底下的沙地潮湿软和,外形有点类似螃蟹的黑色物体在沙地底下快速地游走。
关于那个生存在水底的种族他也略知一二,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常常混在海鲜市场里面,当有人把他们中的一个买回去时,就必定遭到祸害。沙地上确实有这种水族存在的迹象,即使在天色渐渐变暗的情况下。那些鲜明的鳞状物仍能被很清楚地看到,同时先前的咕咕声也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那个声音像是觉察到他的一举一动,他放慢脚步时,水底的声音也变得和缓,如果他加速往前走,就会听到一种沙哑的呼唤声,那种声音似乎在叫他停下来。
他回过头却看不到任何东西,水面很平静,晚霞也因为天色渐晚的缘故而失去了光泽。大前研一看过刘传的小说,也明白两者的相似之处,但一种完全与虚构不同的东西让他提心吊胆。当时他已经穿过了整片沙地,那里已经是水泊的边缘,有一大片碎砖堆砌起来,有三米多高,顶端是一个平台,在上面有一个影子在看着这里。
刘传到达了当初看到的密林,从远处看似乎很近,真正走起来却花了他一整天的时间。这段路程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好处,那种啃食他脚底的虫子在他走路的时候消失了。他走到那里的时候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但是食物仍是一个问题,他把几片芭蕉叶上的水珠汇聚到一起喝下去,又从一个枯朽树木的孔洞里掏出毛绒绒的干苔藓,休息片刻后他开始钻木取火的工作,这次比在木屋时顺利得多,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那摞毛绒绒的苔藓就烧着了。
他从那些枯朽的树木上掰下树皮,帮它们堆放到一起,树皮烧着后一个很旺的篝火才算真正在烧起来。食物是从潮湿的树洞里挖出来的鱼,这种鱼只有巴掌大小,聚在树洞里面的泥潭子里。
刘传吃饱之后把火堆移到一个宽敞的树洞里,把里面烧得暖和,然后把火堆移到了洞口,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野兽,他又收集了很多干树枝放在旁边待用。被烧过的树洞很暖和,但他没有睡多久就被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这里爬。火堆只剩下一堆木炭,边缘部分被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关于古老的生存在水底的家族,刘传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他们来自偶然的一个想法,至于要把那写成一本小说,则要到接触了一个在南方的小村落之后。在那个村落里,刘传见到了一个时代里以传承一本书为己任的氏族。起初刘传以为他们是乾嘉学派的后人,当和他们谈论后,才知道他们根本不认识什么乾嘉学派,而且他们的话语显得和现代人不太一样,但这并不影响交流。
晚饭过后,良吾找到了刘传,这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的脸上没什么皱纹,因为是夏天,他露出强壮的古铜色的胳膊肘。经过一番交谈,刘传才知道良吾其实相当于族长的意思,他们谈论了很多问题。
刘传和他谈论外界计算机技术的迅速发展,但他听后大惊失色,几乎是以疯狂急躁的态度抓着自己的胳膊,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了。
“看来仪式得提前了”他说。
族长姬姜村告诉刘传,他是唯一被邀请参加仪式的外人。他们一起通过了东面的小山坡,在落日十分,那里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虚幻的人影从那里经过,他们的打扮与现代不同,与古代人也不像是,他们的衣物几乎就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完美。姬姜村认为那只是虚无缥缈的鬼魂,并不会对人们造成影响,他已把他们当作了自然的存在,如果有一天看不到那些人他还会觉得不适应。
这时他们又谈论关于外界计算机迅猛发展的事情,当问到是否发展出量子计算机时,他神色凝重地看着刘传,直到刘传说出发展量子还有困难的时候,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村民似乎对刘传不感兴趣,他们也很少和他说话,甚至都不会看他一眼。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从山坡底下的洞口出来时,外面已经变得天黑。天气也变得很差劲,远处的群山掠过闪电粗暴的光芒,狂风呜呜地吹着。刘传透过电光看到姬姜村忧虑的神情,随即那人以很快的速度跑到西面的土坡上,在那些圆形的石阵中,刘传看到了一些完全没有见过的古老的文字,这些与甲骨文看起来有些相似的古文字像深渊一般吸引着他。
“你最好不要看那些文字!”
姬姜村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他看到这时的姬姜村脸上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更奇异的景象发生了,刚才已经暗下去的天边升起一个火团,像诡异的落日一般悬在天边,闪电就从它中间经过,随后猛地破裂,像是回荡在山谷里的金属刮擦声。
就在他回过头来观看时,姬姜村已经从土坡上消失了,古文字的吸引使他忘记了寻找村长。他走近观看,四面环绕的石阵如同巨大的铜鼎,每一次闪电划过,那些文字就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淌出来,文字似乎活了。刘传有种把自己脑袋伸进去的冲动,他感到莫名的焦虑,空旷的村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存在,面对着不断压下来的负荷,恶心、失落、悲愤交替出现,有一种力量把他牵引进旷古的深渊,积液像大河一般冲进他的脑海。
理智使得他想逃脱,但牵引力更加强劲,在两种力的对抗中,他几乎要撕扯得粉碎。姬姜村此时又出现在平台上了,他带着沉重的叹息,抱怨着一种未知的命运即将降临。远处时起时落的火团仍在继续孤独妖异的舞蹈,闪电距离石阵越来越近,在一次更加猛烈的雷暴过后,冰雹从天而降。
刘传躲到了石阵的缝隙,吹进来的冰雹击打着他的身体,他不得不蜷缩起来,用双手护住脑袋。等到冰雹结束后,村民们赶来了,他们将刘传从石阵中拖了出来,并把他抬回了村子里。
那位带着沉重叹息的族长再一次消失,刘传询问村民关于族长的下落,他们只是目光冷落地看着他,并不回答任何言语。他们的行为举止很容易让人觉得这只是一堆傀儡,他们早上会在村口的井里放进一壶滚烫的开水,仅仅过了三十分钟后,那壶水就变成了一壶冰。
刘传曾在族长那里听过自然造冰法,但他始终觉得这种方法似乎无据可依,显得神神叨叨的,不像是一种科学技术,更像是一种宗教仪式。
村民这样的举动持续了一个多月,在此期间他们按时为刘传送来饭菜,并且限制刘传再次前往石阵附近。在那天傍晚的时候,天空再次出现了火团,族长这时出现在刘传面前,他精力变得充沛,和之前那个衰老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他向刘传提出再次前往石阵的邀请。
后来的事情刘传印象模糊,跟他在密林时的感受一样,他那时从树洞里出来,大前研一失魂落魄从他面前跑过去。但是大前研一好像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径直往前走,他的身后跟着那个蜥蜴一样的女人。女人似乎也没有看到他,她墨水一样的眼睛盯着大前研一手里破落的袍子般的事物。
亚洲铜的效力时强时弱,刘传回到了南方五号,他在那个深邃的船底看到了躲在更深处的郝教授。他见不得光明,他絮絮叨叨地叙说着恐怖的经历,在刘传离开后的一段时间里,曾有多个女学生的鬼魂在附近出现,她们撕扯着把他拉到光明之下,但郝教授却走到了更加深处的黑暗中。
他拒绝她们的一切行为,曾有过为他朗读“君住长江头”的女学生无言地看着他,但他却看不到她的脸。她们把那天舰长呕吐的而现在得以沉淀的猪油灌进他的袖子里,衣领里,她们把遮瑕膏抹在他的眼睛上,他痛哭流涕,心里却冷若冰霜。
那个为她朗诵过的女学生现在发出蝗虫掠过天空的声音,对他的忏悔表示极大的不满,没有人会同情一种因遭遇暴力而实施的忏悔,这和忏悔无关,只是一种对于恐惧的本能反应,脑袋里却经常暗含着狡黠的变本加厉的报复。
他终于在那种永无止尽的骚扰中沉沉睡去。
刘传回来后为他理了一次头发,他的胡子与头发纠结在一起,肿胀的疝气使得他无法行走。刘传从生态循环系统里柚子树上摘下一根针,在他的带脉上以针灸的动作细细捻磨,治疗似乎起了作用,他不再感到坠痛,同时也不会在嘴里哼哼着什么。
他的头发坚硬得如同用糯米水浆过再曝晒的麻布,刘传不得不从船舱底下寻找到一盏酒精灯,他用那盏灯灼烧生了锈的剪刀,把它烧得通红,然后用一根刚才把郝教授的头发像布匹一样展开,随着剪刀的一边迫近,船舱底部发出跳蚤落地的滋滋声。郝教授似乎很享受这种待遇,他感到烦恼随同烦恼丝从他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平时小心翼翼猥琐谨慎的他开始诉说一些往事。
“关于那个为我朗诵的女学生,我是有话要说的!”
他以为刘传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刘传很平静,他既不反对,也没有鼓励他继续说下去。郝教授之前的谈话刘传早已领教,他不愿直接说出或者记录真相,而是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这正是他最厌恶的,尽管他在自己的创作中经常使用隐喻,但看到别人也这么干时,他不能不为此感到恼火。
实际上郝教授接下来的话仍然使用了隐喻,他在叙述中表达了对那个为他朗诵的女学生的深刻同情,说她那时候已经染上了一种远离人类的恶习,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养了大批动物,有马达加斯加猴子,南非鹌鹑和克罗地亚鲤鱼,更可怕的她养了一头猩猩,有几次社区人员闯进了女学生的房子里,他们试图找到了那个猩猩,但是除了遭到一只美国鹦鹉嘲笑外一无所获。
只有郝教授知道那只猩猩在哪里,在早上的时候,它就在主人的精心的化妆下变成了一个老头的模样。由于主人的教导,它会很安分地扮演在垃圾桶边上拾破烂的角色,直到那些试图揭示真相的人离开为止。
郝教授当时已经陷入了一种困境,他不知道该不该揭穿女学生的行为,最后他认为那样对他自己是毫无用处的。于是他选择了一种更为利己的办法,他威胁女学生为他朗诵,他从五代词人中挑选一些辞藻华丽的词章给她。
“我想你会做得很好的!”他说。
始料未及,她竟然比以往他认识过的任何一位女性都朗诵得出色,声音如琴曲拂过春水,声调变换恰到好处。在当年开学季,郝教授已经有了把她当作特定朗诵人的想法,他想请她参加一场省级的朗诵比赛,有好几次他都想要登门拜访,但是一想到她饲养的猩猩发出咬咬的声音,同时愤怒地看着他,郝教授就感到惶惑不已。
最终的结果是,在入学冬季还未来临的时候,他就决定登门拜访了。她那时在房间里化着淡妆,房东的老婆子把郝教授从正门引进来。
老婆子笑眯眯地说:“在此之前,你得经过她的同意才行,我们在学校附近经营公寓的,都懂得一定的道理!”
郝教授显得彬彬有礼,当时他脑袋上的发际线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境地,他却表现得像一个下巴还没长毛的小子。老婆子对他的故作姿态不予理会,反倒阿谀奉承起来,这样一来他就感到更加受用,全然忘了女学生的房间里还住在一只猩猩的事实。
当时的天气并未寒冷,她身上只穿着一件t恤衫,起初郝教授还对她的身体存在偏见,认为她的形体不符合一定的美学原理,因此她不可能朗诵得如此出色,但当她真的朗诵出来时,他却完全忘了这回事了。
老婆子笑眯眯地把他送进去,他忘记了那只令人担心的猩猩,那时它就躲在女学生的一条裙子后面午睡。郝教授却误以为它已经出去捡垃圾了,“请为我朗诵!”他颤抖着说,当日听她朗诵时的奇妙感受还保存在他的脑海里。
刘传在帮他清理耳际的头发时不小心烫到了他的耳朵,他中断了关于往日的沉思,像一只猛然受到袭击的野狗般溜回了船舱深处,那里炎热的空气起到了镇静剂的作用。刘传试图用一瓶猪油把他勾引出来,但他已沉浸在一种混合的恐惧中,那种感觉正是由于回忆与现实的重合造成的。
傍晚的时候他才从底下探出脑袋,这时教授已回复了不可多得的理智,他开后便说:“他们说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学者,他们说我是动物,他们说我只是一种垃圾般的存在,他们说我没有存在倒好……”
为了避免他因为怨愤和痛苦重新回到癫狂的状态,刘传制止了他,并把他从船舱底下拖了出来,拖动教授的时候刘传明显感到一种力量在流失。
“他们是谁?”他不得不用言语的巧妙来麻痹他可能出现的疯狂!
这一点似乎起了作用,教授的双臂变得瘫软,他安静地坐到地上,两眼空洞地盯着黑暗深处,似乎以观感看到了过去的岁月。
“他们是所有人!”郝教授说。
“所有人否定所有人?”
“大概是这样!”
刘传放下手里用钳子夹着的剪刀,他在刚才把郝教授最后一绺长发剪掉了,最后郝教授像伏在地上的尸体爬进了棺材深处。
刘传隐隐意识到自己把这个人留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他不得不为此心惊胆战,对于可能出现的战争,他怀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感。舰长在那场晚会上并没有发现诸舰有联合的迹象,亚洲一号的舰长此前频繁向南方五号联络,自从那场晚会过后,他们也变得悄无声息。
“这些要么都是傻子,要么都是绝顶聪明的!”舰长说。
罗建再一次为他梳理晚会弄乱的头发,他没有理会他的近似呓语的话,梳理完头发后又为他梳理胡子。似乎因为他那喜欢喝猪油的习惯,嘴唇附近的胡子长势良好。罗建忽然一阵震颤,他看到舰长人中的胡子寥寥无几,据古老的迷信的说法,这样的人是要惨死的。
舰长似乎为他不能说出一些令自己满意的话而心有不甘,他在回来后不久就召开了一场全舰的会议,他不顾众人的反对,让所有人都站到甲板上。这样做虽然冒着覆灭的风险,但他仍然感受到权力的魅力,这是他当舰长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刘传那时候正从船舱底部钻进去,郝教授把自己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刘传还以为他是被人放进了生态循环系统里。现在他已经把这个陷入过去荒诞岁月的人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但在这个特殊的时期,私有财产已经不能得到法律的庇佑,只求在各自的贪婪中苟延残喘。
“你在待在里面,不要动!”
郝教授没有听他的话,等到他们都在甲板上参加会议时,他就从船舱底部爬了出来。等到刘传从甲板回来时,郝教授已经不见了,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按照以往的习惯,他在行动的时候总会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要么是用废弃的钢材划出来的,要么是在脚上沾满油水混合物拖出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不止一次使刘传摔倒,郝教授也多次目睹了他的摔倒,他没有那种恶作剧后的愉快,反倒对他的摔倒感到不解。
刘传一直在船舱底部寻找郝教授的下落,维护窗口上沾满了油污,他从底下的工具箱拿出启动器,等到夜晚,周围只有类熔岩物质的流动声时,他把拿出启动器打开了船底的内部门口,郝教授有一只鞋子挂在堆满物料的储物柜上,他曾经在这里待过,仅此而已,除此以外找不到任何线索。
五月,合并了纽约号的五月花号开始攻击南洋号,这给了其他巨舰一个警示,尽管后来五月花号澄清那次攻击只是一场误会,并且由于南洋号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损坏。五月花号宣称,当时他们的领航员以为碰到了一个突出洋面的类熔岩物质,所以才用武器攻击,以防该物质破坏纽约号的船舱。
这个声明虽然拙劣,但却使其他巨舰找不到惩罚五月花号的实质性理由。那颗炮弹只在南洋号左舷远处爆炸。在其他舰看来,这是德鲁克的一次试探。
事件发生后不久,亚洲一号就派人来和南方五号接触,大前研一随同前来。会议过后,他们在刘传那个肮脏的船舱底部见了面。大前研一对环境不在乎的态度,让刘传以为他住得比自己更差。事实上大前研一当时已无暇顾及这些琐事,除了谈到当前的局势时,他们还像一对真正的老朋友一样谈到了生存的感受。
大前研一抱怨统治亚洲一号的不知道是什么,他们有一个内阁,就连此次拜访南方五号的文件,也是内阁通过电子形式发送,的文本的末尾还标注了缘由,这样做是为了节省资源。因为谁都知道水循环已经被熔融时代以来的高温物质打断,地球已然变成了一个干涸的星球,接下来的日子只能靠巨舰上的生态循环系统维持。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就是那些决策的人!”大前研一沮丧地说:“我甚至认为那些人是不存在的!”
“你的说法可能接近真相!”刘传肯定他的话。
大前研一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起初他只是想从刘传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并不想让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至少在心灵上不要导向那个可怕的结果,但是刘传直接说了出来,这就使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的一样瘫坐在地上。
他们的谈话还没结束,舰长就派来的人就把大前研一叫走了。刘传本想询问关于上一次考察亚洲铜的事情,但大前研一好像对此毫无印象,好像那根本不值得一提或是就没有发生过在他身上。
大前研一走后,刘传继续开始他隐秘的工作的,当时他已经找遍了船舱底部所有的角落,除了那只鞋以外,他找不到任何关于郝教授的痕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隐秘的恐惧,这种漫延在船上每一个人间公开的秘密闹得人心惶惶,大前研一离开前的也似乎证实了这一切。他们似乎要开始清理无用的人员了,显然刘传这类危机时代前的所谓作家,在他们看来是毫无用处的,这类人唯一的用处就是放到生态循环系统里,让他的尸体为那些有用的人类传承下去。
刘传不愿意想到人类的堕落与黑暗,但生存的困境使得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现在关于有无用处的规则只能由那个人来指定,那个最初满怀理想,现在却变得邋遢不堪,对猪油有着某种特殊癖好的实际统治者。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道德的困境,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工具,为了达到某个目的的工具。但并不意味着这些目的就是出于他的私心,相反那个人恰恰是不可多得的无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如此顺利控制了所有私欲极重的人。
众人对于舰长的误解,罗建比谁都清楚,他们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谈到几次,罗建以一个投机家的眼光看到了舰长身体流动的血液,它们像奔腾的河流一样,却终不免有冲破束缚那一天。他比谁都清楚舰长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让所有人活下来,但实际情况不允许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结果做到最优。
生态系统里的桃花反常地开了,具体是什么时候罗建也不清楚,好像有多次反常的开放,负责生态系统的总工程师对此麻木不仁,他认为没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只是除了人与人相互猜疑外。那些人的举动似乎表明,他们非常确定地认为巨舰会毁于人们的矛盾之中,而不是生态系统的崩溃,早在生态系统崩溃之前,人类社会内部早已因为激化的矛盾分崩离析。
掌控了纽约号的德鲁克似乎也接受了他们的思想,尽管他本人没有接触任何一个人,自然而然的就像一个幽灵寄托在他身上一样,纽约号那些渴望冲破地球束缚的理想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且日趋根深蒂固。德鲁克没有急于行动,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围的巨舰,就像一头猛兽盯着羔羊,他控制了纽约号后,始终对那里的无限的能量感到不解,意识到里面可能潜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也可能与航天器无法飞离地球的真正原因有关,但是聪明的人都知道,这绝不会是人类的杰作。在那次晚会之后,不管是舰长是德鲁克,都倾向于认为这类事件是由超越人类的智慧体设计的。
作为统治者,他们比普通人想得更远,甚至连一些最细微的,在当前的情况下看似谵妄的事物,也被包括进他们的决策之内。因为如此,两人更有一种类似知己的感情,但由于所代表的利益不同,他们只能是遥远的知己。
那次晚会上,他们单独谈论了很长一段时间,德鲁克甚至对舰长嗜好猪油很感兴趣,在最后他还说要送舰长一瓶他在农场时的猪油,他向舰长保证那一定美味可口,只是当他们谈到亚洲一号的问题,便把那件事情抛诸脑后了。
亚洲一号只是派了一个大三见雄的人来参加那次晚会,舰长和德鲁克都知道这个看起来憨厚,显得呆滞的人很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统治者,他只是他背后势力的一个木偶。他们逢场作戏,交杯换盏,仿佛处于一个最美好的年代,大家都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当舰长回到南方五号后,他就说:“演员,演员!”
谁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在旁边的罗建明白了。他从一个储物箱里拿出来藏了很久的腊肉,上面已经长满了霉垢,舰长说:“不能吃了,应该放到生态循环系统里!”。罗建不知道从那里拿来一口电锅,他接上电源,在舰长的注视下倒入舰长的猪油,舰长又说:“炒腊肉不用油!”
罗建打开火,沾了水汽的油滋滋响,罗建想到很久以前,他也陷入到一种被时间主导的厄运中,不禁悲从中来,他仿佛闻到了遥远的大排档传来的烧焦的肉香,回到那个通宵打游戏的晚上。
舰长看到他留下牛奶一样的泪水,“快停下!”舰长说,他不确定眼前的景象是否属实。因为在遥远的过去,一切都变得捉摸不定,他研究生毕业后的日子,回到女友租住的房子,他那位像鬼一样瘦的女友叫他拿来一袋洗衣液,他明明拿了的,递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已经变成了洗洁精。
“我发誓我拿的是洗衣液!”他当时分辨说,女友把这当作一种狡辩,并且说谎的技巧也太过拙劣,有点不把人当回事的感觉在里边。
又一次,他把酱油当成了烟,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友终于厌倦啊了,她决定向他提出分手,他还没来得及说明,女友就已离开,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熔融时代开始后,他曾在各巨舰的幸存者当中寻找她的足迹,然而并没有发现,他认为她已经跟随时间一同消失了。
舰长不清楚罗建是什么时候把腊肉做好的,刚出炉的腊肉表面晶莹剔透,葱花保持着原有的色彩,上面覆盖着一层辣椒干。不知从那里弄出来的罐装啤酒摆在桌子上,罗建已经喝完了一罐。
“你已经不抱希望了?”舰长坐到他的对面,转身看到角落里放在刚开煮过的猪肉,腊肉表明的霉菌已经落到了猪肉里面,腊肉上的霉就这样被清理干净了。
罗建根本没有听到舰长的话,他当时已经陷入到对往事的完全回忆中,那些在小巷里追逐的日子一遍遍地从他眼前掠过,他看到刘仁和王盖在水里演戏,随后他们出现在类熔岩物质中,死亡前的恐惧使他们的脸变得扭曲,他们伸出的手紧紧扼住罗建的喉咙。
如果不是舰长在旁边,罗建可能成为一个喝酒被呛死的人。
舰长还没把打开的酒喝下去,亚洲号的的信息再次送到,他回到甲板上。当晚甲板底下乌云滚滚,似乎意味着一场越来越变得珍贵的暴雨来临,舰长命令南方五号调整左舷,中部调出雨水收集窗口,南方五号的甲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平时很少使用的延伸板也放下来,有些冒险的人就开始往那个方向走,在第一个人的带领下,后面的人蜂拥而至。
舰长靠近人群,人们回过头来看他,大家很久没有看到他出现在人群中,“回来!”他说,说话声音大小和平常一样。后面拥过去的人群停了下来,他们回过头来,看着这位不修边幅的统治者。
“回来!”他再一次说。
他们得到了指示,不再往延伸板的方向走去。罗建站在远离人群的另一边,底下闪电的光芒照到他的脸上,他明白舰长这一刻变得心慈手软了。
那场暴雨过后,大前研一又来了,这次会议过后他同样找到刘传,他用刀子刮开衣服,从夹层里面拿出一份奇怪的图样,外表是深紫色的,打开之后像是蚀刻的电路图。
刘传因为郝教授的消失而陷入疑惧之中,不过当大前研一拿出那张电路图时,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流过,或者复活了什么一般。
“你这是打哪来的?”刘传想到亚洲铜的事情,他隐隐发觉了什么,靠近亚洲铜的人似乎都陷入梦呓之中,之前不知道大前研一过后的情况,这会他是无论如何都要问清楚了。
“你应该想到了!”大前研一原本涣散的目光聚焦在刘传的眼睛里,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恐惧。
刘传知道那张图的来源,他本科的专业是气象学,在大三的时候曾前往一个靠近海边的城市做防雷设施参数论证。由于测试需要在雷雨天进行,但那段时间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雨了,刘传就住在一个叫吴国勇的村民家里,这部分费用由组织该项目的校方负责。刘传白天无所事事,除了看看专业书籍就是到十公里外的市中心吃当地的美食。
有几次,吴国勇还在上高二的儿子吴帆也跟着他一起上街,其间两人谈了很多,最后吴帆问到刘传来这里的项目,他一直对刘传整天无所事事感到很好奇。
“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啊,要雷雨天,而且是那种雷越猛越密集的天气,我们校正的参数就越准确!”
刘传又开玩笑似的提醒吴帆说:“你高考后可不要选我的专业!”
吴帆倒不在意,他鼻翼动了几下,“我倒是觉得挺好玩的!”
接着吴帆的话先是让刘传大笑,随后不由得沉思起来。吴帆说话的时候很严肃,表情也很复杂,甚至如同极端痛苦情况下所导致的表情扭曲,像是暴露了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
“本着科学的态度,在没有亲历前,我也不会断然否定你这种神神叨叨的玩意!”刘传从吴帆口中得知,在海滨城区几海里远的地方,每当潮水退去后就会露出一个海岛,从宋代开始就有专门的雨师负责祈雨,每次必定灵验,并且伴随着雷暴。
刘传对伴随雷暴这个现象很感兴趣,他心里不大相信,但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可做,纯粹当作游玩。同时刘传也有一个疑惑,按理来说这个靠近海边的城市,还有附近的地区,不像是远离海边的非季风区,应该不缺雨水才对。
“现在还有这个传统吗?”
“啊,你说什么?”吴帆心里想着一道数学题,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不会是想着哪个女孩子吧!”刘传揶揄着说。
“没有,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吴帆对刘传的玩笑没有什么反应,他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想不到你还挺有志气的!”刘传又开玩笑地说,吴帆同样随便应和着他,“我只是不感兴趣而已,浪费时间。人各有志,我有一个哥们就喜欢谈恋爱!”
“你说的也对!”
他们谈话间走进了一家小吃店,刘传点了蒸饺、油炸虾仁、麻辣田螺,吴帆还在盯着菜单发呆,女服务员看了看吴帆,又看到刘传脸上。
“随便点,我请!”
刘传拍了拍吴帆的手臂,吴帆怀疑地看着他,刘传的目光已经看到外面了。天上没有一点云彩,太阳火辣辣地照到地上,虽然还没有完全进入夏季,但是气温和夏天相差无几了。
刘传吃麻辣田螺的时候脸上不断冒出汗珠,他一边吸着田螺,一边抱怨店里的空调太差,店里老板经过的时候瞟了他一眼。
“应该要下雨了!”吴帆看到刘传脸上,刘传回以一个怀疑的目光,要是早点下雨才好呢,他早点获取相关的参数,毕业的时候也没有那么辛苦,能轻松点完成论文。大四的时候有更多时间找工作,还有陪陪女朋友,刘传的女朋友林思琴经常抱怨刘传没有时间陪她,这样下去,这段感情该告吹了吧。
刘传想到这儿又苦笑了一下,“谈恋爱果然会浪费时间!”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可笑的话,刘传看了看吴帆,他还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刘传。
“刚才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刘传故意把田螺嗦得发出很大的声音,旁边的食客不满地瞟了他们一眼。
“你刚才说什么了?”
吴帆这才回过神了,他不等刘传说话,就又说:“会下雨的啦,那个事情当我没说过吧。”
刘传敲了敲桌子上的田螺壳,他觉得这个孩子像个大人似的。
像是吴帆准确预言了一般,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雨,刘传很早的时候就起来了。吴帆也在那时候去上学,因为是全日制的学校,所以吴帆得到下一个周末才能回家。刘传很惊讶地看着吴帆从院子里推出一辆摩托车,很麻利地打火挂挡。
吴帆回头看了刘传一眼,“你还不去测量那什么参数吗?”,说完他整个人钻到雨衣里。刘传摇了摇头,今天的雨下得很大,但是几乎没有雷声。虽然很早就起来了,但是要到中午的时候才打起雷来,那时候已经变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刘传给另外两个住在其他地方的同学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同样住在村子里的李金南先来了,住在城区的钱志用半小时后才抱怨着从出租车里出来。
李金南打了一把伞过去,“行了,搞科研可不是旅游啊!”
“老师呢?”刘传只看到钱志用一个人从车里出来,带他们做这个项目的导师却没有出现,很是疑惑。
“老师还有一些数据要处理,他说这场雨不会持续太久,要我们自己去就可以了!”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附近的雷电密集区装了用于记录的磁钢装置,眼看着这场雨就要结束了,雷声也变得越来越稀疏,他们都感到这次不会收集到什么数据。
等他们到了目的地时,天晴已经放晴了,泥土中混合着一股腥味。李金南率先用检测仪测试了一下,随后看着另外两位同学摇了摇头,这次没有收集到任何数据。
钱志用坐到一块石板上,作出仰天长叹的动作,“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啊!”
刘传和李金南也只得苦笑一下,在接下来的几天,同样是十分晴朗的天气,连多云的情况都很少见。
刘传一直想不通,这样的海滨为什么雨天这么少,甚至出现了祈雨的传统。在他看来,出现祈雨这种仪式的一般都是内陆地区,海边怎么都是不可能的。刘传把吴帆告诉他的事情问了一下吴国勇,没想到吴国勇一直带着微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那里面带着责怪的意味,怪吴帆到处和别人说,也怪刘传多事。
吴国勇一下子看出了刘传的目的,他问:“你想通过祈雨引发雷暴?”
“那倒不是”刘传看到吴国勇的表情十分冷峻,他一时也不好表明目的,实际上他对此也没有把握,直到现在他仍然把这当作一个怪谈。吴国勇谨慎的态度却加重了他的好奇心。
“绝对不能这样做,那将会是一场灾难!”吴国勇说道。
刘传不敢再问下去,他感觉已经触犯到了吴国勇的禁止,这是别人的习俗,他最好不要过问,因此不再说下去。但等到吴帆周末回来,刘传又把之前的问题问了吴帆一遍,并且把吴国勇的说法也和吴帆说了。
吴帆显得小心翼翼,他和刘传来到市中心后才说了一些事情。祈雨的传统一直延续到现代,但刘传始料未及的是,祈雨的传统并不是这座城市本地的习俗,而是一个从内陆地区搬来的村子的活动。刘传觉得这解释了他心中的疑问,那些在内陆地区深受干旱影响的人,即使搬到了海边雨量丰沛的地方,仍然摆脱不了过去根植于基因的干旱魔咒的影响。
“不是这样的,你想错了”吴帆有些得意地解释说:“他们祈雨的目标不是这里,而是他们原来的城市!”
“你是说他们把这里的雨搬到了另一座城市,这听起来太扯淡了吧!”
“你脑子转得挺快嘛!”吴帆笑了笑说,“所以我们本地人发现了这个情况,近年来降雨越来越少,很多人自然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这很容易证明啊。”刘传走到公园的长椅坐下来,他掸掉手臂上爬着的蚂蚁,“只要看看那个城市有没有增加降雨就知道了!”
“没有!”吴帆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那不就是啰!”刘传摊开手,那样子仿佛在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两件事情没有联系,只是偶然而已。
“但是那里的河流水量增加了!”
“你怎么知道?”
“我查过!”
“那时候你还在上初中吧,不是有个说法吗……”
刘传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帆打断了,他愤愤不平地说:“初中生怎么了,初中生同样对世间万物怀着无比的热情。倒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整天在声色犬马里沾沾自喜,稍微有一点物质成就便自以为永垂不朽,其实不过是握住了沙子,不是很可悲吗!”
“你别激动!”刘传想不到吴帆会这么义愤填膺,随后他笑着说:“像你这个样子,大概没有几个女孩子受得了吧,都看透世间万物了!”
“不要转移话题!”。
刘传看着吴帆,又想到自己,忽然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孩子了,至少他没有情感上的烦恼。人类的各种情感在世间占据多大的分量呢,可能在宇宙中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但是沉迷于其中的人就会不断称其为伟大之物,不断地进行自我欺骗。刘传想到这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
“这么说最后一次祈雨的时候,你去了那个城市,就得到了你所说的结论。这样不太严谨吧,只得到一次结果,怎么把能它上升为普遍的情况。你也知道统计学中的噪音吧,哦,你应该还没学统计!”
“这我知道!”吴帆鄙夷地看着刘传师心自用的样子,“我已经自学完高数了,统计学也学过了。正因为只有一次结果不够严谨,所以我们要再多试几次。”
“你的意思是!”
吴帆看着刘传郑重地点点头,刘传也慢慢重视眼前这个孩子的说法了,世界之大,肯定还有未被发现的神秘之处。